來自緬甸各地不同的族群因為各種原因來到邊境，但大家都希望小孩能有就學機會，把終結流離命運的希望，寄託在下一代。

數十年以來這樣的需求持續升高，70多間功能類似48km的學校散落泰國達省（Tak Province）的泰緬邊界上。透過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資金援助，提供將近2萬名從5～20歲學生就學的機會。

36歲的索莫昭（Soe Moe Zyaw）在48km學校擔任教師兼校長超過15年，自美國新政府宣布暫緩所有對外援助後，他每晚心情忐忑、無法安眠。

「這些學生是緬甸的未來，沒有經費、就沒有未來，」索莫昭說。

川普今年（2025）「二進宮」後，隨即簽署行政命令，凍結了包括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約400億美元（約新台幣1.3兆元）的對外援助預算；這些預算包括了3,900萬美元（約新台幣12.8億元）用於倡議緬甸人權、民主以及人道救援活動的資金。

來自USAID的資金並不會直接進入到類似48km的邊境學校，而是透過各種組織再外溢到這些學校；美援急凍的影響，直接衝擊學生寄宿、餐飲補助與定期健康檢查等計畫。

突如其來的國際援助中斷令索莫昭頭痛，但他說，48km並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的狀況。

索莫昭已過世的丈人凱桑圖翁（音譯：Khaing San Tun Aung）是48km學校的創辦人。凱桑圖翁在20世紀末結識了一位在西班牙非政府組織（NGO）工作的朋友，因此得到了來自數千公里外的資金援助。

雖然遙遠，但這條繫著48km學校的援助，讓學校最多曾經有300多位學生同時在校就學。

好景不常，2014年凱桑圖翁過世，48km學校群龍無首，無法跟西班牙NGO的維持關係導致資金中斷，大部分老師相繼離開，學校一度面臨倒閉危機。索莫昭的岳母不願丈夫的心血就此結束，說服了索莫昭接下校長的位置，盼望他能力挽狂瀾。

為了籌募學校營運資金，索莫昭週末時到玉米田、工廠裡打工，週間再回到學校教書，拼了命要讓學校維持經營。但學校經濟仍難好轉，學生人數一度剩下不到50位。

2017年透過其他學校的介紹，索莫昭跟台灣的NGO「邊境行動」搭上線，從台灣來的資金讓他終於能夠整理已經破爛不堪的校舍，也讓他有多餘的經費招募老師。

48km學校因此活了下來。

雖然這次美援中斷影響到部分48km學校的運作，但來自台灣的資金讓學校仍得以維持。

「如果經費被取消，這些學生可能要回去跟父母一起工作，沒有辦法讀書，」索莫昭說。

泰緬邊境長達1,800公里，並不是每個地區都有類似48km功能的學校。因此，部分待在上百公里外工廠工作的緬甸父母，會把孩子送到有學校的區域就學。

為了讀書，有的學生可能好幾年都見不到父母；還有部分學生是戰火遺孤，學校是他們唯一的歸宿。

在美索耕耘超過37年的梅道診所，深受當地人道救援組織、泰國醫療體系以及國際組織的認可，讓梅道診所擔起整合資源的角色。

透過向USAID申請的專案經費，梅道診所每年提供美索附近的邊境學校共1,100個學生寄宿床位，但因為需求大於供給，總共有超過1,500位學生擠在這些散落在邊境上的寄宿地點。

在梅道診所工作超過15年、目前專責國際募款的安妮・波姆（Annie Pomu）告訴《報導者》：

「梅道診所扛著這裡很多單位的期望，我們必須讓這些被影響的計畫繼續進行。」

她說，美國政府的政策是「暫緩90天」，她挖東牆補西牆也要先撐過這90天。尤其梅道診所有部分受影響的計畫關乎到人命存亡，沒辦法說停就停。

緬甸克倫邦因為1980年代的內戰不斷，導致9萬克倫難民長期居留在座落在泰國邊境上的9個難民營裡，泰國政府不允許克倫難民隨意進出營區，營區內的生活起居都要仰仗國際組織的協助。

難民營內有簡易的醫療設施，但若遇到生產或外科手術等重大事件，梅道診所建制的緊急後送機制會將病患送至鄰近的泰國醫院；此外，2021年緬甸政變後克倫邦戰火再起，邊界附近若有緊急醫療需求者，也會透過梅道診所的後送機制，跨越邊境、送往泰國醫院救治。

梅道診所的病患多是戰爭難民與沒有固定收入的越境者，醫療服務皆為免費，診所的收支難以平衡，因此外國援助是維持醫院運作的重要來源，後送機制的運輸與緊急跨境等費用也包含在內。「有一些泰國地方醫院（基於人道原因）願意暫時無償地幫我們，大家都盼望90天後，美援回來可以恢復過往的樣子，」波姆說。

除了緊急醫療援助拉警報外，緬甸流亡媒體《伊洛瓦底》（The Irrawaddy）2月底的報導指出，原本每個月能收到美國國務院130萬美元（約新台幣4,280萬元）糧食援助的經費急凍後，9座克倫難民營的存糧只剩下一個月。

管理難民營的NGO「邊境聯合會」（The Border Consortium, TBC）在2月27日對外發表聲明，呼籲泰國政府改變過往限制難民出營工作的法令，讓克倫難民補足泰國邊境所需的勞動力，幫助難民脫離國際援助的依賴，自尋門路、自力更生。

除了邊境聯合會，專門協助緬甸政治流亡者的「海外伊洛瓦底協會」（Oversea Irrawaddy Association, OIA）也認為，自給自足是組織長期生存必須採行的轉型方向。

「我們組織援助的規模和人數是以村莊為單位計算的，一次會有上百個家庭受到影響。」

蒲達降也意識到，上百個流亡者家庭的生活全靠來自外國的援助也不穩定，趁著這一次的危機，他決定著手改變協會的營運方式。

一輛大型農用曳引機在長滿雜草的荒地上來回移動，試圖翻動乾枯堅硬的閒置農地。身材不高、皮膚黝黑的蒲達降一下拿接聽電話、一下指揮曳引機駕駛該怎麼做。

蒲達降手指著將近20英畝廣闊的閒置農地說，他計畫跟流亡者家庭合作，在5處總共100英畝的閒置農地上開墾，種稻米、蔬菜跟玉米等農作物。收成後，一半農作物繳回，讓協會銷售換現金，再買下一季的肥料與種子，繼續耕作。蒲達降希望能化危機為轉機，不只讓受海外伊洛瓦底協會幫助的緬甸流亡者可以自力更生，也讓協會的財務韌性更堅強。

但這道試圖照亮緬甸黑暗的微弱光線，很可能就此消失。

「無國界記者組織（Reporters sans frontières, RSF）的補助案什麼時候到期？接下來還有嗎？」

33歲的穆恩昭（Hmue Eain Zaw）在受訪前，向記者探聽去年（2024）跟NGO「無國界記者組織」合作的資助計畫是否繼續。從他急迫的口吻中可以感受到，美援中斷加劇緬甸流亡記者對外報導的困難。

從事媒體工作14年的穆恩昭曾待過《Myit makha News Agency》、《BBC News》緬語版跟《BBC媒體行動》（BBC Media Action）等單位。2021年緬甸爆發政變、軍政府大力打壓獨立媒體；同一年，他變賣了幾塊祖母的土地，跟幾位散落在緬甸各地的朋友建立《New Day Myanmar》新聞網站，持續在高壓的緬甸境內採訪新聞。

但2022年穆恩昭的弟弟因參加抗議遭到軍方逮捕，甚至數天後被判處死刑，傷心欲絕的他自知無法在緬甸久待，同年流亡到了泰國美索。

位於泰國邊境的城市美索，因為地理位置靠近緬甸，是大量緬甸難民與政治流亡者暫居的地點。政變後被迫流亡海外的緬甸媒體人許多也待在這裡搜集情報，伺機潛回緬甸採訪新聞。

穆恩昭跟其他資深記者發現，有不少緬甸獨立記者並沒有受過戰地採訪安全與資訊安全的訓練，全靠著滿腔熱血冒險衝入戰區採訪。因此他跟12位緬甸資深記者在2023年6月創立了「緬甸獨立記者協會」（Independent Myanmar Journalist Association, IMJA），除了提供相關採訪安全訓練以外，也將原有的流亡記者網絡組織化。透過協會的名義向一些外國單位申請專案補助經費。成立至今，緬甸獨立記者協會已經有約200名會員。

USAID給予緬甸相關事務3,900萬美元的預算中，其中100萬美元（約新台幣3,300萬元）用在支援緬甸的獨立媒體，讓更多來自緬甸、有別於軍政府控制的新聞報導可以被世界看見。

大多數暫居在美索的緬甸記者，都不是透過合法的方式跨境進入泰國，主要以非法身分待在美索。但美索的泰國警方有個潛規則：非法居留者每個月交給警方300泰銖（約新台幣290元）可以獲得一個電話號碼，當緬甸流亡記者遭到泰國警方攔查時，可以秀出這組電話表示自己有按時「交規費」。

穆恩昭說，這項服務並不代表記者可以合法留在泰國，但至少可以向泰國警方證明自己願意配合當地的潛規則，不是一位滋事分子。

對於大部分的緬甸流亡媒體工作者來說，只有成為已在泰國註冊的外國媒體員工，才有機會拿到媒體工作簽證；就連《緬甸前線》（Frontier Myanmar）或《Mizzima》等緬甸主流媒體工作者，都必須以學生簽證或其他簽證取得居留。

但在美援遭凍結後，許多緬甸流亡記者將付不出學費，學生簽證的身分無法延續。

「他們可能就要跟我一樣換拿移工簽證（Seasonal worker work permit，因為卡片顏色為粉紅色、俗稱Pink Card），」穆恩昭指出，移工簽證跟學生簽證擁有的權利不同，例如：學生簽證可以開設個人銀行帳戶，但移工簽證不行；學生簽證可以在全國自由移動，但移工簽證的行動範圍則被受限制。

對於媒體工作者來說，行動自由受限可能讓新聞工作無法進行。因此，穆恩昭這段時間都在跟其他流亡媒體夥伴尋求其他國家的資源解決問題，但他強調，他們不會接受來自中國或俄國的資金。

「我們不會接受迫害新聞自由國家的資金資助，」穆恩昭說。

庇護政治流亡者的海外伊洛瓦底協會創辦人蒲達降回答此問題時也強調，因為中國與俄國迫害人權的紀錄罄竹難書，就算協會過得再怎麼困難，他也不會接受來自這兩個國家的援助。

緬甸數十年來斷斷續續的人禍與戰亂，讓大量緬甸人民不得已地在泰緬邊境流亡。川普政府大刀一揮，直接對這些原本已非常脆弱的族群與工作者造成重大衝擊。

在採訪結束之前穆恩昭指出，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放棄新聞媒體的工作，他知道若停止報導，世界對於他們的艱難處境，就知道的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