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1日緬甸發生軍事政變,數以萬計不願妥協的年輕人遁入叢林武裝反抗。緬軍派出戰機、大砲強力鎮壓,並濫殺協助反抗軍的百姓,手段兇殘讓緬軍形象與暴虐劃上等號。但在隊伍中,也有部分軍人不願將槍口對準百姓,有的選擇離開軍隊隱姓埋名,有的則是倒戈、加入了反抗勢力。
反抗軍與緬軍在這片血腥叢林裡拉扯了超過3年,去年(2023)年底反抗軍在緬北打響反攻號角後,今年(2024)7月打下撣邦第二大城,讓長期僵持不下的戰事出現新的局面。愈來愈多評論認為緬軍敗象已現,甚至還預言軍政府即將崩潰。
《報導者》採訪多位叛逃軍人,透過他們的證詞,探究緬軍內部的真實狀況,並深入瞭解這支掌握緬甸超過半世紀的軍隊與軍政府,透過了哪些方式,將緬甸牢牢掌握在手中。
300多名身穿緬軍迷彩服的戰俘排列整齊、雙眼無神望向前方,失去過往政府軍特有的高傲氣焰。今年7月,緬甸北部撣邦的第二大城臘戌落入反抗軍手中,臘戌是2021年2月緬甸政變以來,反抗軍攻下最大的城市,這個進展讓反抗軍政府的勢力,士氣大振。
這一連串積極反攻的浪潮,起源是2023年10月27日,由緬北3支反抗軍組成的「三兄弟聯盟」所發起的「1027行動」。過往相對各自為政的反抗軍開始協同作戰,聯合對緬甸北部的軍政府領土反攻,成功奪下不少軍事要地。
這一連串勝利,讓原本猶如一灘死水的反抗軍政府運動,激起漣漪。
35歲、戴著金絲眼鏡,說話不疾不徐的前上尉軍醫圖覺覺(To Kyaw Kyaw),2023年離開了服役超過10年的軍旅,如今在緬甸國內流離失所者營(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 Camp)裡,擔任醫療人員。
「部分軍官甚至不敢坐直升機到前線,因為怕被打下來,」圖覺覺認為,因為網路上有不少軍官戰死的新聞以及直升機、戰機被打下來的影片,軍隊開始瀰漫怯戰氛圍。
「以前大家都認為反抗軍要打敗軍政府幾乎是不可能,但去年北邊的軍事行動後,情勢出現改變,」圖覺覺說,若反抗軍近期再打出幾場大型的勝仗,緬軍內部對於打贏戰爭的信心,可能會出現動搖。
但能否順利推翻軍政府,他說,反抗軍方也沒有十足把握。
過往3年多,緬甸政府軍一直堅信自己會是最後贏家的原因,除了相對於反抗軍的組織、訓練比較完善,還擁有飛機、大砲等重武器,在戰爭中占有相當優勢。
為了改變這個不平衡,反抗軍從政變爆發後不久,就用盡方法拉攏緬軍投誠。領導反抗軍作戰的「民族團結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 NUG),就算自己的「革命基金」來源不穩定,依然喊出緬軍戰機、戰車、戰艦駕駛投誠,將給予50萬美元獎勵的價碼。不過政變爆發至今,仍沒有高階緬軍將官帶重型武器變節;反倒是有不少基層年輕士兵攜槍倒戈,民族團結政府給予每位帶槍投誠的士兵一人3,500美元。
根據緬甸民族團結政府2023年4月的統計,全緬甸有12,372位軍警變節,對於總兵力人數約15萬兵力的緬軍來說,仍是不小的損失。
民族團結政府所公布的緬甸軍警倒戈人數中,有3,236人是軍人,9,091人是警察。接受《報導者》採訪的受訪者都認為,政變剛爆發的第一年,叛逃人數應該是3年多來的最高峰,不少不滿緬軍暴力鎮壓民眾的軍人,因為不願同流合汙而離開軍旅。
政變爆發一個月就離營的前緬軍中士杜可可(Thu KoKo),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駐紮在仰光附近的杜可可,目睹了軍人對平民開槍的狀況:「那時候我的單位還沒有下令射擊民眾,但我知道未來很可能會發生。」33歲、身材精瘦,剃著一頭短髮的杜可可因為沒有辦法對民眾開槍,2021年3月,他離開了服役10年的軍隊。
2021年2月底,杜可可先以父親在家鄉生重病、需要家人照顧為藉口,將原本同住軍營的妻子、兒女送回家鄉,自己3月初再告假回家探望父親──他並沒有返鄉,反而是進入反抗軍的領地,加入祕密反抗軍政府的行列。
杜可可在加入反抗勢力的一年內,陸續成功策反了幾位前單位的同袍變節。「我們還回仰光打了一陣子城市游擊戰,」他自豪地說,政變發生的第一年,他透過以往軍中的人脈以及對於緬軍維安系統的熟悉,成功策劃、執行了幾件破壞軍營的行動。
像是杜可可一樣擁有軍事知識、技能的前軍人加入反抗軍,除了強化反抗勢力,在一加、一減的效果下,變節軍人對於緬軍,比在戰場上失去一位兵源來得更加受創。
軍政府也知道箇中細節,開始採許各種反制措施、阻止軍人叛逃。其中,以家人作為威脅的籌碼,最為普遍。
「我老婆說長官到家鄉找過我很多次,但她真的不知道我在哪,緬軍也拿她沒辦法,」杜可可說,他離營時也想過緬軍會去找家人麻煩,因此並沒有跟家人告知自己的逃亡計畫。
整整3個月,他切斷了自己跟家人間的聯繫;等風頭稍歇,他才與家人在異地團聚。
圖覺覺則是少數成功在2023年逃離的軍官,因為安全考量,他不願暴露自己逃亡的細節。但他回想離營之前,軍隊對內管控逃兵的程度,比政變初期嚴了許多。
圖覺覺說,以前如果逾假未歸,長官只會打電話催你回來,甚至若有人逃兵,要等到發薪日確定該員叛逃後,軍隊才會發出通緝令,「現在只要不在職位上一天,或逾假未歸幾小時,軍隊就會開始搜查。」緬軍也會鎖定可能叛逃的成員,加強監視他們的家人,甚或要軍眷搬到宿舍居住,就近看管。
一來離營的困難升高,二來離開軍旅等於拋棄了過往穩定的收入,這對於部分已有家庭的軍人來說,離營相當於讓全家生活斷炊;再加上長年戰事讓緬甸經濟瀕臨崩潰,物價不斷飛漲,近來不少原本有離營想法的軍人,打消了念頭。
2021年政變後,緬幣兌美元的匯率從原本1,350緬幣換1美元,到2024年5月,暴跌至約4,500緬幣換1美元。緬甸的物價更是飆漲,政變前,一碗緬甸國民美食魚湯麵要價約1,000緬幣,2024年2月要價3,000緬幣。
雖然緬甸經濟動盪也讓公發的軍餉貶值,但對仍在軍政府保護傘下的軍人來說,影響有限。
以杜可可叛逃前的待遇為例,月薪約22萬緬甸幣(約新台幣2,200元),每月還有3萬緬幣(約新台幣300元)的米跟油配給,每天還會有547緬幣(約新台幣5元)買咖哩的零花錢。除了擁有高於緬甸平均薪資的薪水,政府也提供軍舍,並保證軍人有不錯的退休俸可領。
除此之外,退休軍人若響應政府號召前往少數民族的自治區居住,政府還會給予房產、土地,待遇相當優渥,生活可以得到保障。
要這些年輕時加入「衛國戰士」行列,選擇離開生活大半輩子的軍旅、否定自己過去的信仰,其實並不容易。
緬軍正式名稱是緬甸國防軍(緬文音譯:Tatmadaw),在字面上有榮耀的內涵。緬軍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二戰前期,以緬甸國父翁山將軍(Aung San)為首的一群有志之士,在1940年組成了「緬甸獨立義勇軍」,分別與日軍及英軍作戰,並且在1948年成功從大英帝國手中爭取到了緬甸獨立。
自此,在緬甸社會裡,軍人總是帶著建國功臣的榮耀。就算在前獨裁者尼溫(Ne Win)與丹瑞(Than Shwe)軍政府專制時期,社會仍對緬軍給予尊敬。
但在2021年政變後,因為社群網路的傳播,緬軍暴行攤在社會大眾眼前,讓絕大多數的媒體與百姓不願承認軍方的合法性,拒絕以「國防軍」的稱號稱呼他們,而是簡單以「軍人」(Sit-Tat),甚或以「狗軍」(Sit-kwe)等不堪的字眼,諷刺軍人淪為獨裁者的鷹犬。
「如果沒有政變,我會一輩子當軍人,這是肯定的,」現年32歲的前緬甸軍官零號上尉(Captain Zero,化名)說。
穿著整齊、相貌姣好的的零號上尉在2021年政變不久就離開軍隊,流亡至泰國後,他成為了一位網路上的意見領袖,在Facebook上擁有超過14萬的追隨者。零號上尉不時會在網路上發言,除了呼籲緬甸民眾持續抗爭之外,也積極爭取向他一樣的年輕軍官停止助紂為虐。
零號上尉細數過去10多年來,他從沒有想過有一天,緬軍會變成自己唾棄的對象。
他回想自己考上軍官學校「緬甸國防科技學院」(Defence Services Technological Academy, DSTA)的時候,全家人都為他感到高興。加入緬甸軍官學校的門檻相當高,包含緬甸國防科技學院在內的幾間軍校,每年大約有3萬名以上學生報考,但平均錄取率不到1%。
這不到1%的人,在緬甸長期受軍政府控制的歷史中,很多都成為了社會上的統治階級。
「加入軍隊在緬甸其實是功成名就的一條捷徑,」研究緬甸軍隊超過20年,長駐泰國的澳洲籍軍事分析家大衛.馬修森(David Scott Mathieson)說,如果考上這些軍事院校成為軍官,除了軍中獨有的人脈之外,若爬到一定程度的位置,還有可能分到國營企業股份。
緬甸軍隊跟大部分民主國家的軍隊相當不同,經歷了超過50年的軍政府時期,緬甸國內的建築、礦業、電力、交通、大型製造業還有如緬甸啤酒等大型民生企業,都被緬甸軍方掌握在手中。
緬甸軍隊的結構是一個嚴謹的金字塔型階層體制,最上端的軍事領袖掌握著國家機器,利益往下雨露均霑流往高階將官以及中階、基層士官兵階級。馬修森強調,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緬軍內部從來沒有發生過嘗試以下犯上、推翻軍政府事件的原因之一。
馬修森還指出,緬甸軍隊除了高層的利益互相輸送,還有長期以來的內部思想教育的鞏固,讓軍隊成為一個封閉但強大的集合利益共同體,緊緊地掌握住緬甸。
「緬甸夾在中國跟印度兩個大國之間,生存不易,所以需要軍政府領導」──零號上尉說,長官常利用這樣的說詞邏輯,合理化軍政府的專制統治。
「因為穆斯林文化入侵,緬甸需要緬軍來維護佛教文化」──緬軍也會透這樣的宣傳,凸顯自己是緬甸傳統宗教與文化的守衛者。
這樣的思想教育下,緬軍也會要求軍人在鄉里行進時,跟百姓傳播緬軍是國家最重要的守護者。「他們要我們一直講、不斷講,」圖覺覺說,這樣的宣傳可能也是讓緬軍在政變後,儘管一直傳出令人髮指的暴行,但仍然有人支持的原因。
「緬軍等於國家」──圖覺覺說, 這樣的思想在緬甸軍隊裡,幾乎成為鐵律。
除了對內對外不斷強調緬軍在國家中扮演領導角色的正當性之外,軍方對於民主政黨還有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的詆毀,更是圖覺覺常聽見的宣傳之一。他舉例,長官常會以同樣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為例,稱同樣獲得和平獎的翁山蘇姬會像戈巴契夫「摧毀」蘇聯一樣,受西方國家控制、進一步摧毀緬甸。
因為緬軍刻意塑造民主政黨與翁山蘇姬不可信的謠言,長時間下來,軍人普遍對民間的知識分子或反對黨,存在著嚴重的不信任。
在俄國莫斯科讀了7年書的維揚(Wai Yan),留學期間察覺到雙方存在難以跨越的鴻溝。
33歲、談吐溫文儒雅的維揚,從2015年到2021年間,留學莫斯科的高等經濟大學(National Research University Higher School of Economics, HSE),並完成了碩士與博士學位。
從仰光到寒冷的莫斯科,直線距離超過6,500公里。距離遙遠,但從1990年代開始,緬甸軍政府就向俄國大量購買武器,也固定將一些官二代或重點培養的年輕軍官,送往俄國高等教育機構讀書。
「我本來想去歐美其他國家讀書,但只有這間學校給我獎學金⋯⋯一開始我有點抗拒,因為在緬甸社會的刻板印象裡,只有軍人會到俄國讀書,」在維揚讀碩士的3年裡,有十多位受到軍政府重點栽培的緬軍軍官跟他是同學。
維揚前往留學的時間,剛好是2015年緬甸舉行歷史上首次的全國民主大選,選舉結果是緬軍支持的政黨大敗、翁山蘇姬為首的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囊括了超過6成的議會席次,讓緬甸進入民主政體時期。
「那時候的學校的氛圍很怪,軍人對於自己不再是執政的一方,感到彆扭,」維揚說,剛到莫斯科的時候,他跟同樣來自緬甸的軍官互動甚至比其他外國學生的互動還要少,「即使我們來自同一個國家,但我們的背景不同⋯⋯對他們來說,我是平民、兩邊不應該交談。」
主修國際關係的維揚,對於緬甸的未來有許多想像,他認為緬甸民主化的其中一部分就是軍隊正常化,軍隊不應該將自己隔絕於社會之外,因此他花了一年的時間跟軍人同學示好、打交道。同為異鄉學子,最後他們在這個遙遠的北方國度,相互依靠、深化友誼。
在碩士最後一年,學校舉辦了一個國際學生市集,長袖善舞的個性讓維揚自然地擔任起組織者的角色。十多位緬甸軍官跟他合作在國際節的市集裡弄了一個攤位,向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介紹緬甸的食物與文化。
這原本是一件正常不過的事,但不久後,一位緬甸保守派來訪大學、當著維揚的面指責他「身為平民不應該領導軍官在國外做事」。在另一次與緬軍高層的晚宴席上,一位軍政府大佬當著整桌賓客的面、半開玩笑地問維揚:「你是不是翁山蘇姬派來調查軍隊的間諜啊?」
這讓維揚感受到,就算他個人跟這些年輕軍官可以成為好朋友,但許多老一派的軍政府大佬仍將軍人與平民分成「我們」跟「他們」,對於民間的知識分子,不只不信任、甚至有敵意。
維揚的憂慮成真。緬甸軍事政變在2021年2月爆發,軍人再度推翻民選政府,逮捕了大量知識分子、記者、學者以及前內閣官員。
當時17位在莫斯科讀書的緬甸平民學生裡,維揚是唯一一位博士生,因此他被推派寫了一份代表緬甸留俄學生的公開信,譴責軍方發動軍事政變。但因為這份公開信,畢業後他流亡泰國,至今都沒有辦法回到緬甸。
他坦承,在國外的這幾年過得相當憂鬱,因為交戰雙方都有自己的好朋友。有從小一起跟他長大的朋友,在政變發生幾個月後與反抗軍交火戰死。在反抗軍勢力這邊也有好朋友,因為跟緬軍作戰時喪生。
「我的國家到底有什麼問題?到底為什麼要迫使人民互相殘殺呢?」維揚問道。
反抗軍從去年1027行動開始,不斷攻城掠地、大有斬獲。緬北大城臘戌被反抗軍攻下,緬軍西部最重要的給崴軍港(Kwin Wyne naval base,音譯)也被包圍數月,很有可能在近期落入反抗軍手中。
節節敗退的緬軍在今年4月發出了強制徵兵令,在境內拉壯丁補充兵源,準備讓這場看不見盡頭的血腥鬥爭拉到另一個階段。
困獸之鬥的最後反撲,可能是另一次慘烈戰役的開始。
無論是緬軍或是反抗軍,一整個世代的年輕人,都因為這一場鬥爭,不但失去了青春,也賠上了生命。本應是支撐國家未來成長的棟梁,卻被野心家的慾望腐蝕,進而崩毀。
維揚無奈地說,就算反抗最後獲得勝利,他去世的朋友們,也不會死而復生。
緬甸流亡藝術家阿塗(化名)今年21歲,目前是緬甸流亡藝術家組織「藝術避風港」(Artists' Shelter)的成員之一。阿塗在2021年緬甸政變以前於大學攻讀繪畫,政變發生後,阿塗隨群眾上街抗議,但隨之而來的是被捕入獄數月。阿塗被釋放後因為害怕會遭到其他莫須有罪名起訴,連夜潛逃至泰國。為了支持緬甸反政府運動,3年來他不斷作畫,透過作品讓國際社會理解緬甸正在發生的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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