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現場
2021年發動政變、推翻民選政府的緬甸軍方,在今年(2024)4月實施新的徵兵令,強迫全國年輕男女必須服上5年兵役,這導致不願為軍政府賣命的年輕人開始大量潛逃鄰國。位於泰緬邊境的泰國小鎮美索(Mae Sot),也隨著政變後,再度迎來了另一波的緬人流亡潮。
非法跨越邊界的人沒有合法文件,行動不自由,無法前往清邁、曼谷等大城市。政變3年多來,美索累積了數萬名緬甸流亡者,而非法的身分也讓他們經常受到泰國邊境警察的刁難。《報導者》記者花了數個月時間,蹲點泰緬邊境,採訪了多位流亡者,一窺他們如何在異鄉組織社群、如何自救與互助。
口中嚼著緬甸檳榔、臉上塗著傳統藥膏「檀娜卡」(Thanaka),身材精瘦的克倫族人索艾吞(Saw Elton)今年27歲。他本來在仰光大學歷史系就讀一年級,但2021年緬甸政變導致學校停課,他也暫停了學業。
政變爆發剛開始幾個月,仰光全城的動盪讓他感到害怕。原本以為不積極表態就可以在這個瘋狂年代中苟活的他,卻因為軍政府強制徵兵,讓原本偏安的奢望化為泡影。
緬甸軍政府在2024年4月實施了強制的徵兵法令。按照法律,全國18到35歲的男性與18到27歲的女性都有義務服2年兵役;但若國家處於緊急狀態,役期得以延長至5年。緬甸爆發軍事政變至今,軍政府已經5度延長國家緊急狀態的時效,因此,現在5,400萬人口的緬甸,約有1,400萬的青年男女受徵兵法令影響,被賦予了服5年兵役的義務。
根據緬甸媒體《伊洛瓦底》(The Irrawaddy)報導,軍政府會透過各地鄉村城鎮的地方官員,自今年開始,每年平均徵召5萬名兵源。相較緬甸鄉村地區,城市的戶口被政府詳細掌握,徵兵員額就從仰光等城市著手。
徵兵令一出,舉國譁然。
強制徵兵令來得又快又急,索艾吞只能趕在被徵召以前,啟程前往泰緬邊界「境內流離失所者營區」(Internally Displaced Person, IDP Camp)中,投靠親戚。
在徵兵法頒布前一年,索艾吞花了大部分的存款申請了護照,計劃今年前往新加坡當移工、賺錢,並且在30歲結婚、組織家庭。索艾吞原本只想遠離亂世、安靜生活,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他逃到了邊界難民營待上幾個月後,戰爭居然亦步亦趨跟他來到邊境。
「附近的反抗軍跟緬軍最近常常交火,這幾天炮擊與爆炸聲愈來愈近,好像過不久會就打過來我們這邊,」索艾吞說,戰爭打過來,他們必須暫時跨越邊境,到泰國邊境小鎮美索避難。
對於自己的未來,索艾吞不敢多想。
2021年2月緬甸政變後,軍政府不斷增強力道鎮壓反抗勢力,超過3年的戰亂、全國戰火不斷,人民生活因為戰事波及而困苦不堪。2024年的聯合國人權報告指出,政變後緬軍與反抗軍的戰鬥讓國內出現近200萬的境內流離失所者,並且有1800萬人急需人道物資的救援、人數超過全國總人口的三分之一。
緬甸動盪導致國民出逃,其中泰國就是流亡的目的國之一。有資源的緬甸人可能透過合法管道申請移民、求學等簽證,坐飛機前往清邁與曼谷等大城市。但沒有資源的流亡者就只能透過非法的方式偷渡入境,讓泰國的邊境城市湧入大量緬甸流亡者。
緬甸政變後3年多來,除了年輕的流亡者之外,也有前朝政治人物、藝術家或商人來到美索。流亡至此的人潮帶來了對家鄉味的思念,美索市區裡緬甸文招牌的茶館、餐廳也一間間冒出。
座落在小鎮各地的緬式小飯堂裡,擠滿了臉上塗著「檀娜卡」、穿著傳統服飾「籠基」(Longyi)的緬甸人。他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站,手裡叼著緬式雪茄、桌上擺著喝了一半的緬甸奶茶,被檳榔汁液染紅的口中,激烈辯論著邊境另一邊的戰事發展。美索的緬甸味濃厚,並不只是因為政變流亡者大舉湧入,還有其他更早抵達的族群。
49歲、身材不高、皮膚黝黑的蒲達降(Phoe Thingyan)在1992年來到美索當移工,在此住了32年,結婚、生子,看盡這個邊境小鎮的變化。
蒲達降剛到美索時,泰國人與緬甸人的人口比例各半。後來因泰國經濟成長、移工需求增加,再加上緬甸政變後湧入流亡者人潮,蒲達降認為,現在美索的泰、緬人口比例已變成2成泰國人、8成緬甸人。
蒲達降的哥哥參加了緬甸1988年學運而喪命,但他受兄長影響甚深,愛打抱不平、熱心助人。他在2005年與幾位朋友一起成立了「海外伊洛瓦底協會」(Oversea Irrawaddy Association, OIA),幫助在美索的緬甸移工爭取勞動權益、薪資談判或給予急難救助等工作,讓他成為緬甸族群在美索遇到困難時,尋求協助的對象之一。
2021年政變爆發,大批非法跨境到美索的流亡者急需幫助,蒲達降與OIA的工作重心,也從協助移工轉而救援緬甸流亡者。
因為長期在美索協助移工的經驗,蒲達降贏得幾個大型國際NGO的信任,得到了國際資源的贊助。但蒲達降說,除了國際單位的合作之外,與泰國當地政府、警察打好關係,是協會得以在美索順利工作的重要關鍵。
2022年12月,美索警方宣稱,收到匿名線報指出OIA辦公室內藏有協助緬甸反抗軍的武器與炸藥,大批泰國警察大動作衝入辦公室搜索。
蒲達降懷疑,是親緬甸軍方的人士看不慣他們在美索接納流亡者,所以向泰國警方舉報。還好因為他們長期與當地政府合作、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互信,泰國警方查無所獲,也沒有對他太過刁難。
長期在美索為緬甸族群發聲的蒲達降,在小鎮裡有如緬甸人在美索的非官方代表。2024年初,有緬甸社群跟地方村長發生房屋租賃糾紛,泰國警方還請他出面協調。蒲達降說,很多流亡者在美索沒有合法證件,大家都必須低調行事,守規矩、不給泰國找麻煩,才是在緬甸族群在這裡的生存之道。
緬甸族群在美索城市裡已經成為主要居民,除了一般的餐廳、茶館之外,也可以見到少數幾間以緬甸客群為主的酒吧,其中如「快樂草」(Happy Herb)就是由38歲的緬甸流亡者泰瑞溫(Thet Swe Win)所開設。跟一般泰國的酒吧必須在凌晨2點關門的規定不同,快樂草必須在午夜12點之前結束營業。
「說穿了,就是泰國警察歧視說我們愛喝酒鬧事,要我們早早關門回家,」戴著粗框眼鏡,手臂上布滿紋身,長期在仰光從事社會運動的泰瑞溫說,雖然緬甸流亡族群對泰國警方不公平待遇感到不滿,但多數人都認知到自己非法居留的狀況,所以選擇隱忍。
也有多位不願具名的受訪者強調,美索存在不少泰國警察對緬甸流亡者的暴力。但寄人籬下,他們只能低頭。
泰瑞溫是最早在2021年政變後逃亡到美索的緬甸人之一,緬甸社群在美索互助的方式,很多是由他與其他夥伴磕磕碰碰摸索出來。
初抵美索的流亡者多數剛逃離殘忍的殺戮戰場,心中受了創傷,足不出戶、害怕與人交談是流亡者剛到美索時常見的情緒。幾十位流亡者長時間待在一個安全屋的空間裡,心中的困頓無法抒發,情緒不穩定而吵架甚或拳腳相向並不少見。泰瑞溫發覺,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就跟幾位夥伴合資在2022年8月與11月籌組資金,分別開了「自由茶屋」與「快樂草」兩個據點,僱用流亡緬甸人,幫助他們開始與人交談、融入社區。
「我的煮茶師傅以前是工程師,調酒師以前是公務員,記帳員工以前是學校老師,」泰瑞溫說,據點裡的員工們都不是相關行業出身,所以剛開始經營的前半年虧了很多錢。
泰瑞溫開設兩個據點的目的不是營利,所以他不會把虧錢的責任強加在員工身上,反而是鼓勵他們從錯誤中學習,煮出更好的茶、調出風味更佳的雞尾酒,讓他們更有自信能融入社群。泰瑞溫說,兩間店在今年開始收支平衡,他開始放手讓員工們自己營運,讓這兩個據點的團隊可以自力更生,經營的盈餘也可以改善店舖的狀況。
這兩個據點除了可以幫助員工團隊重返社會,也提供在美索的緬甸人一個自由交流的空間。有了固定逗留的地點,就會出現社群,泰瑞溫希望透過提供場地,讓流亡的緬甸社群可以互助合作。
為了拋磚引玉,他在2022年自由茶屋營業一開始先自己掏錢,推出了類似台灣待用餐概念的「食物券」(food coupon)。有餘力的緬甸人可以認購食物券,讓剛逃過來美索、連三餐都沒有著落的同胞可以簡單充飢。
政變過了3年,緬甸社群在美索漸漸成熟,社群之間互助、聯絡的管道建立起來,來自不同職業的族群都想方設法在異鄉求溫飽。
其中也有一群因創作藝術而被迫逃亡的人,他們也努力在流亡期間繼續保持創作的動能,透過展示作品來發表訴求。
在泰緬邊境的陽光普照的午後,一座鐵皮屋頂下、乾枯的魚塭裡放了一張桌球桌,4位緬甸青年正在捉對廝殺。流亡藝術工作者社群的組織「藝術避風港」(Artist Shelter),設置在一間曾是海鮮餐廳的建築物裡。過往泰國居民聚餐吃海鮮的熱鬧場合,現在成了緬甸青年藝術工作者揮灑熱情的共同工作空間(Co-Working Space)。
43歲的劇本作家敏披孟(L Min Pyae Mon)與幾位緬甸紀錄片工作者都在2021年中陸續出逃。大家在美索結識後,一致希望透過繼續拍紀錄片、創作音樂、作畫、作詩等不同的方式,將作品上傳網路,表達自己反抗軍政府的意念,並沒有因為流亡而消逝。
敏披孟說,剛開始大家拍片跟做音樂都是到朋友的家中進行,每個人都拿出自己從緬甸帶來的樂器、攝影器材,互相借用、支援。但參與的人數隨著時間增多,各類器材需要地方存放,拍攝跟製作音樂也需要錄音室等空間。20多位流亡藝術家在2023年8月成立了「藝術避風港」後,敏披孟跟35歲的嘛達(Mya Thar)也陸續加入他們的行列,負責處理一些組織管理,讓流亡在美索的藝術工作者有了活動的重心。
藝術避風港在美索的成員們有如一個小型社群,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能力、器材、金錢、人脈還有點子貢獻出來,傾社群之力來完成提案。
「成員提案之後,藝術避風港就會開始找錢、找器材、找場地,大家一起把成果生出來,」負責行政管理的嘛達說,因為很多成員在泰國都沒有身分,要拍片、拍MV等工作都需要到處找場地,還要有人在場地周圍把風、小心警察來找麻煩。
從去年8月成立至今不到一年的時間,藝術避風港已經集結了超過300位會員,包含了紀錄片工作者、作家、樂團音樂家、歌手、插畫家、動畫師、詩人等不同職業;並且大家合力完成了10支紀錄短片、1張線上音樂專輯、多個動漫畫影像故事、以及一次線上的音樂會募款活動。
對於人身自由受困在美索的藝術家們來說,網路的無遠弗屆,是解放他們物理限制的解藥。
這段時間藝術避風港所拍攝的紀錄片已經在日本、美國、加拿大、荷蘭、德國等36個城市播放。透過播放紀錄片讓國際更了解緬甸的抗爭,同時也在放映會場上販售成員製作的周邊商品。「這個共同工作空間的房租就是靠賣周邊商品維持的,」嘛達自豪地說。
到了今年2月,藝術避風港一場線上音樂會邀請6位緬甸知名歌手參與,透過大力宣傳,再加上散落在世界各地緬甸社群連結,8千張門票全部完售,總共獲得超過210萬泰銖(約新台幣200萬元)的收入。他們將這些款項一半的金錢用來支援美索的85個藝術工作者的生活,另一半則捐回給緬甸境內的難民營。
敏披孟回憶,從2021年政變後,剛到美索的大家什麼都沒有;努力了3年到現在,他們可以舉辦一定規模的活動,賺到的錢不只能夠讓藝術家成員維持生活,甚至可以回頭幫助國內的抗爭。
「加入我們不用繳會費、緬甸藝術家都可以加入,但如果曾經表態支持過緬甸軍政府,無論你的名氣多大、才藝多精湛,我們都不會讓你加入⋯⋯這是藝術家避風港的唯一規定,」敏披孟說。
對與緬甸流亡藝術家來說,這個藝術避風港就像美索一樣,待緬甸的大風大浪停歇後,他們可以離開避風港,正大光明地回到緬甸家鄉揮灑創意。泰瑞溫說,他有一台很少騎的重機,但他隨時都把油箱加滿油、準備好,因為只要任何時候他接到緬甸內部反抗勝利的消息時,他就會跨上重機,飆回自己在仰光闊別已久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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