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台灣國際人權影展

為何投給獨裁者後代──狄亞茲《粉紅革命》見證性平和轉型正義資訊戰場
菲裔美籍導演雷蒙娜・狄亞茲(Ramona S. Diaz)紀錄片長期關注家鄉菲律賓的人權、政治與文化。(攝影/林彥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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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粉紅革命》(And So It Begins)以2022年菲律賓總統大選為背景,拍攝副總統萊妮・羅貝多(Leni Robredo)與前獨裁者之子「邦邦」馬可仕(Ferdinand "Bongbong" Romualdez Marcos Jr.)的對決;同時也記錄了菲律賓獨立媒體《Rappler》創辦人瑪麗亞.瑞薩(Maria Ressa)因維護言論自由、捍衛新聞價值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關鍵時刻。《粉紅革命》不僅在國際影展屢獲佳績,也在菲律賓社會引起迴響,已連續上映5週、票房不俗,更將代表菲律賓參戰明年奧斯卡國際影片獎

受台灣國際人權影展之邀,《粉紅革命》導演雷蒙娜・狄亞茲(Ramona S. Diaz)首次來台,特別接受《報導者》專訪,從一位紀錄片導演的觀點,如何看待菲律賓選民接受馬可仕家族重新掌權?網路錯假訊息如何左右選民投票意象?性平指數被評為亞洲領頭羊的菲律賓,女性參與公共事務會收到什麼評價?同樣面對類似挑戰的台灣,可以從這場選戰中學到什麼?

2022年5月7日,在總統大選前夕,菲律賓首都馬尼拉的街道被全國各地湧入的群眾擠得水泄不通,有將近180萬人走上街頭,宛如重現了1986年人民力量革命(People Power Revolution)的場景。

當年有超過100萬人上街抗議示威,最終迫使掌權超過20年的菲律賓前獨裁者斐迪南・馬可仕(Ferdinand Marcos)下台,並連夜帶著妻兒與數以萬計的黃金,出逃到美國夏威夷尋求庇護,是菲律賓民主化的歷史轉捩點。

36年後,上百萬的菲律賓人再度走上街頭,與當年不同的是,這次有將近100萬人聚集在填海造陸的新市鎮阿塞納城區(Aseana City),穿著鮮紅色的衣服、揮舞著菲律賓國旗,支持獨裁者之子小馬可仕(Ferdinand "Bongbong" Romualdez Marcos Jr.)重返執政

而在車程半小時外的馬卡蒂區(Makati)街頭上,則湧現另一波粉紅色的浪潮,78萬人揮舞著粉紅色的旗幟與各式各樣的自製標語,他們從白天等到黑夜,滿懷希望的唱著歌、跳著舞,支持時任副總統萊妮・羅貝多(Leni Robredo)當選總統。

「選前之夜那天盛況空前,我透過空拍機的畫面看到粉紅色的人潮一路蔓延、看不到隊伍的尾巴,那個畫面非常激勵人心,」紀錄片導演雷蒙娜・狄亞茲(Ramona S. Diaz)雖然參加過無數次選舉造勢,也對於菲律賓嘉年華般的選舉相當熟悉,但她當晚被這場粉紅浪潮給深深震撼與感動。

就是在這一晚,她默默決定要把這場總統大選作為這部紀錄片的主軸,並將這部紀錄片的名稱從「This is How It Ends(就是這樣結束的)」,改為「And So It Begins(就這樣開始了)」(台譯:《粉紅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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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投給獨裁者後代、狄亞茲、粉紅革命、性平、轉型正義、資訊戰場
2022年5月7日,菲律賓總統大選的選前之夜,首都馬尼拉湧現粉紅浪潮,78萬人揮舞旗幟與自製標語支持總統候選人萊妮・羅貝多(Leni Robredo)。(劇照提供/台灣國際人權影展)
為何選民選擇原諒獨裁者之子?揭開「修改歷史」的資訊戰場

訪問當天約在華山文創園區,62歲的狄亞茲第一次來到台灣,對於周遭一幢幢歷史建築的翻新充滿好奇,時不時駐足端倪店家與餐廳,她說,幾乎看不出來這些改造後的店家百年前是造酒工廠,歷史幾乎不著痕跡。

聽到我們要拍攝人物照,她隨即詢問是要拍臉部特寫、半身或全身的照片,並換上了包包裡的高跟鞋。作為一位紀錄片導演,她清楚理解影像會給觀眾的訊息及力量。

2019年,狄亞茲拍了關於菲律賓獨立媒體《Rappler》創辦人瑪麗亞・瑞薩(Maria Ressa)的紀錄片《千刀萬剮》(A Thousand Cuts),講述瑞薩因多次報導前總統杜特蒂(Rodrigo Duterte)的掃毒戰爭侵犯人權、濫殺無辜,而被杜特蒂視為眼中釘,多次遭到當局政府逮捕起訴,卻始終不改其志。

《千刀萬剮》在2020年上映時,遇上COVID-19疫情,導致許多實體放映被迫取消,但仍獲獎無數,透過串流引起全球觀眾的矚目。「很多觀眾來問我,瑪麗亞後來怎麼了?」狄亞茲說,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她必須繼續拍攝:

「拍攝紀錄片就好像坐在歷史的第一排,雖然可以預測,但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劇情會往哪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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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投給獨裁者後代、狄亞茲、粉紅革命、性平、轉型正義、資訊戰場
菲律賓獨立媒體《Rappler》創辦人瑪麗亞・瑞薩(Maria Ressa)長期關注新聞自由,數次遭菲律賓政府逮捕。2021年,瑞薩和俄羅斯獨立報《新報》(Novaya Gazeta)總編輯穆拉托夫(Dmitry Muratov)同獲諾貝爾和平獎。(劇照提供/台灣國際人權影展)

「沒有完整的資訊,就沒有完整的選舉。」瑞薩在2021年得到諾貝爾和平獎時評論當時的總統選舉。當年菲律賓的總統大選,獨裁者之子小馬可仕的參選過程中多次刻意迴避記者訪問、媒體監督,也拒絕參加公開的辯論活動,只願意讓特定立場的記者採訪,製作隱惡揚善的宣傳新聞,並透過網路資訊的操作影響輿論。

《粉紅革命》呈現出馬可仕陣營一邊在網路上散佈謠言誹謗羅貝多,另一方面也透過政治網紅與意見領袖的廣告,將馬可仕獨裁統治的歷史美化成菲律賓的「黃金年代」。2022年的菲律賓總統選舉期間,有超過300個Twitter帳號(現為X)疑似為小馬可陣營的網軍,因意圖透過演算法影響網路輿論而被停權。

「我不是要透過紀錄片去評斷菲律賓選民的選擇,而是希望能讓觀眾理解為何菲律賓民眾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狄亞茲說,雖然馬可仕家族在1986年被推翻流亡海外,但短短5年就回到菲律賓
1989年老馬可仕去世,1991年小馬可仕與母親伊美黛回到菲律賓。
,小馬可仕與其母伊美黛(Imelda Marcos)、長姊艾咪(Imee Marcos)隨即投身政壇,「他們始終沒有承認老馬可仕獨裁統治的錯誤,而是透過大量財富成立紀念館、出書、製作影片來修正歷史論述。」

隨著網路時代的資訊破碎化,歷史修正主義近年嚴重影響全球各國的政治活動,也成為威權體制鞏固權力的工具,例如俄羅斯政府不斷透過網路媒體將烏克蘭塑造成對外擴張的新納粹分子,將對烏出兵合理化。正如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名言:「誰控制了過去, 誰就掌握了未來。誰控制了現在,誰就控制了過去。」

1965年老馬可仕當選總統,1972年他以反共為名宣布戒嚴,成為無連任限制的獨裁者;戒嚴期間他以國家安全為由逮捕、暗殺反對人士,政治受難者超過1.1萬人涉嫌貪汙的總額超過100億美元,至今不法所得沒有歸還、受壓迫者也沒有獲得平反。

然而,隨著時間過去,經歷過馬可仕獨裁統治的人老了、離開了,而沒有經歷過戒嚴與民主運動的年輕人,更加習慣仰賴從網路社群接收到的片面資訊來認識那段歷史。根據統計,菲律賓是全球最愛使用社群媒體的國家之一,9,380萬的活躍用戶,占了總人口的8成以上,且平均每人每天有超過4小時在社群平台上,是全球平均的2倍。

謊言與真相對抗,不能以冷漠為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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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亞茲認為,假訊息的目的不是要讓人相信謊言,而是要讓人分不清真假、什麼都不相信,出現更多陰謀論,因此每個人都必須保持對社會議題的參與,並對資訊來源保持戒心。(攝影/林彥廷)
狄亞茲認為,假訊息的目的不是要讓人相信謊言,而是要讓人分不清真假、什麼都不相信,出現更多陰謀論,因此每個人都必須保持對社會議題的參與,並對資訊來源保持戒心。(攝影/林彥廷)

台灣也是被社群網路高度滲透的國家。根據統計,台灣有2,172萬網路活躍用戶,占總口的91%,比菲律賓更高,每日平均約使用2小時在社群媒體上,與全球平均相當。而社群平台對於言論的監管鬆散,看似保障言論自由,卻導致平台上詐騙、錯誤及假訊息氾濫,許多來源不明的資料流竄、難以查證,讓用戶混淆虛實。

根據台灣民主實驗室的研究,網路影音內容創作者、網紅已成為台灣選民主要資訊來源,在2024年大選期間,出現大量機器人般的境外帳號炒作美國豬肉產地等食品標示爭議、台灣潛艦國造相關弊案、改制後的一年期義務役男恐上戰場、10萬印度移工將來台等謠言,試圖透過網路輿論影響選舉。

狄亞茲認為,網路謠言太多,很難一一回擊,面對網路訊息真假難辨,每個人都必須保持對社會議題的參與,並對於資訊保持戒心、要辨認資訊的來源是否可信,她也會告誡自己和女兒要適時的遠離社群上的片面資訊,去多方閱讀《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等較可信的新聞媒體報導。

「許多人都說2022年的菲律賓大選,是謊言與真相的對抗,」小馬可仕所到之處就會有很多支持他的直播主,宛如一個網路軍隊,狄亞茲也強調,外界可能誤以為小馬可仕只在選舉期間操弄網路替父親漂白,「這些訊息操作在上一次(2016年)選戰時就曾出現過,實際上他們可能已經努力漂白超過30年。」

「當時有許多網路謠言說,只要支持小馬可仕當選,他會把家族的財富分給平民,」狄亞茲認為,也許民眾並不是真的都相信這些網路訊息,但假訊息真正的目的不是要你相信,而是讓你什麼都不相信,最後民眾就會變得冷漠:

「當人們對政治冷漠,就是獨裁者的勝利。」
不面對轉型正義的小馬可仕,「政治聯姻」再度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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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別當選菲律賓第17任正副總統的前獨裁者之子「邦邦」馬可仕(Bongbong Marcos,右),以及前總統之女莎拉・杜特蒂(Sara Duterte,左),,2022年6月30日出席就職典禮。(攝影/Ezra Acayan/Getty Images)
分別當選菲律賓第17任正副總統的前獨裁者之子「邦邦」馬可仕(Bongbong Marcos,右),以及前總統之女莎拉・杜特蒂(Sara Duterte,左),,2022年6月30日出席就職典禮。(攝影/Ezra Acayan/Getty Images)

正如紀錄片中所訪問到的歷史學者馬諾洛(Manuel L. Quezon III),歷史可能是一個循環,民主未必能在每一次都獲勝。狄亞茲說,菲律賓經過了36年後選擇讓獨裁者之子重返執政,除了可能因為過往的歷史被操作與修正,或許也因為民眾認為民主改革以來,沒有真正改善人們的窮困生活,而對民主感到失望。

事實上,不只菲律賓,其他亞洲國家也有前獨裁者兒女透過民選重返政壇的案例,如韓國前獨裁者朴正熙的女兒朴槿惠在父親被槍殺的33年後,當選韓國總統重新回到青瓦台,執政4年後被彈劾下台。而在台灣,前獨裁者蔣介石的曾孫、台北市長蔣萬安(註)
蔣萬安的父親章孝嚴自稱為蔣經國與情婦章亞若所生,雖未經基因檢測,不過已於2002年將身分證上的父親登記為蔣經國,並改姓蔣。
也被視為國民黨下一位的參選總統熱門人選,代表台灣部分選民也和菲律賓選民一樣,認為過去已經過去,不該活在歷史的傷痛之中,應放下對獨裁者後代的「家世偏見」。

狄亞茲認為獨裁者的兒女未必就一定會繼承獨裁者的遺志,也可能會是好的政治領袖,前提是他們要能承認上一代所犯下的錯誤,轉型正義是非常重要的;但小馬可仕從不承認家族當年的罪行,貪汙的不義之財沒有歸還、當年犯罪的人沒有受到公平審判、政治受難者也沒有被平反。

「菲律賓民眾是很複雜的,我們一方面不滿他對於父親獨裁歷史的修正,但另一方面也希望他(小馬可仕)既然當選了,就要當一位好總統,」狄亞茲說,菲律賓不僅要面對轉型正義的問題,還有經濟、治安、外交、平等的問題要解決;大選結束兩年了,當時的小馬可仕與莎拉・杜特蒂(Sara Duterte)「政治聯姻」也宣告破局,使得政府再度分裂,「接下來會如何我也難以預測,只能繼續在歷史的第一線看著時代的變化。」

菲律賓「性平指數第一」背後,女性參與公共事務的真實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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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投給獨裁者後代、狄亞茲、粉紅革命、性平、轉型正義、資訊戰場
狄亞茲說,拍攝政治紀錄片總是太過嚴肅沉重,她的下一部作品可能會選擇比較輕鬆的題材,讓大家看見菲律賓的不同面貌。(攝影/林彥廷)

「莎拉・杜特蒂也是一位女性,但她與這部紀錄片裡的女性截然不同,」狄亞茲說。

《粉紅革命》作為《千刀萬剮》的姊妹作,以兩條故事線交織而成,主線是副總統羅貝多參選總統的過程,支線則是瑞薩獲得諾貝爾和平獎以及《Rappler》在這場選戰中扮演的角色──透過羅貝多與瑞薩,展現出菲律賓女性的強韌與勇氣。

根據《全球性別落差報告》(Global Gender Gap Report),菲律賓的性別平等指數多年來在亞洲(不含紐澳)地區名列第一。回顧菲律賓的歷史,曾出現過兩位民選的女性總統,1986年菲律賓就選出第一位女總統柯拉蓉・艾奎諾(Corazon Aquino)接替老馬可仕,足足比台灣早了30年
2016年蔡英文當選,成為我國第一位民選女總統。

狄亞茲說,雖然菲律賓政壇不乏具有影響力的女性領袖,但大多都是出身自馬尼拉的政治世家,而羅貝多與她已故的丈夫傑西(Jesse Robredo)則是來自南邊宿霧省的納加市(Naga),是一個人口僅13萬人的小鎮。

同樣出生於納加的狄亞茲說,菲律賓的城鄉差距很大,特別是在鄉下的底層女性面臨更多的性別壓迫,即使制度上性別平等,但人們並不是真的具有性別平等的意識。在紀錄片中,前總統杜特蒂多次在公開場合,以「交男友」、「穿短裙」等輕佻的言語對副總統羅貝多開玩笑,而台下的支持者仍相當買單。

創辦《Rappler》、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瑞薩,也是一位在國際上受人敬重的女性,但在菲律賓的社群網路上,杜特蒂的支持者卻嘲諷她的外表、長相,凸顯出菲律賓女性在公共參與的路上,性別歧視仍是如影隨行。狄亞茲說:

「這部紀錄片,拍攝的不只是萊妮,也不只拍攝這場選戰,更是菲律賓社會的信仰、價值與文化。」

紀錄片結束了,但時間還在繼續前進。瑞薩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後,到世界各地演講、到哥倫比亞大學裡開課,並持續擔任《Rappler》執行長,站在新聞第一線與網路錯假資訊對抗;而羅貝多則在敗選後創立了非營利組織「Angat Buhay」,走入偏鄉與離島,協助改善菲律賓底層民眾的生活、教育、健康,並提供青年更多就業機會,同時也正在為2025年納加市市長選舉做準備

「我們仍維持聯繫,但暫時不會繼續拍攝她們的故事了,」狄亞茲說,作為一個紀錄片製作者,她很少重複拍攝相同的題材,「我已經拍了兩部瑪麗亞的電影,」她說,紀錄片是從特定的時間涉入了一個人的生命,試圖去定格了某個時間的輪廓,也必須在選擇適當的時間結束,「就像時間之河,總會有不同風景在前方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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