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報導者陪你過年
我在將近50歲時創辦《報導者》,中年創業的辛苦遠遠超過想像,原本以為人生沒有比創業更艱辛的事了;沒想到我在將近60歲之際再度挑戰自己的極限,這回是遠赴非洲攻頂世界7大高山之一、標高5,895公尺的吉力馬札羅山(Mt. Kilimanjaro),希望一圓人生壯遊的夢想。
創業最艱困的時候總覺得度日如年,但克服萬難登頂的過程卻彷彿度秒如年。不論度日如年或度秒如年,登頂與創業都是自我追尋與對話的過程,也都能夠看見人生不一樣的風景。當我在吉力馬札羅山巔見證海明威筆下的雪山冰川,一切辛苦都已值得。
其實,我在55歲之前從未想過要攻頂吉力馬札羅山。原因很簡單,我有懼高症,而且連一座台灣百岳都沒有登頂過,自然不可能將人生腳步拉到遙遠的非洲高山。
直到我開始做重訓,鍛鍊核心肌群幾年下來,自覺對於體能及肌力有一定信心,於是在55歲那年與幾位好友一起攻頂玉山。當時好友們有的已爬過幾座百岳,有的更已完成聖母峰基地營之旅,我的最高紀錄卻只是小巫見大巫的七星山,真是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要直攻台灣第一高峰。
如同一般玉山攻頂行程,我們先在東埔山莊過夜,隔天從塔塔加登山口走到排雲山莊。由於凌晨2點就要起床攻頂,短時間內難以入睡的我,就以排雲山莊的滿天星斗為伴,之後一鼓作氣登頂觀看日出。重訓確實是最佳後盾,我也沒有出現高山症,最後順利將我的爬山紀錄從七星山主峰直接拉高到玉山主峰。
由於此次順利登頂,隊友開始鼓吹下一個目標:非洲第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隊友更強調,「再不去看吉力馬札羅山上的冰川與積雪,再過幾年,你就算想去看也看不到了」。
原來,在氣候變遷、全球暖化影響之下,從海明威在1963年寫下短篇小說《吉力馬札羅山的雪》(後來改編成電影《雪山盟》)至今,吉力馬札羅山上的冰川與積雪已大幅消融。有些預測強調,如果吉力馬札羅山頂冰川消融的速度不變,大約在2033年前就會完全消失。
坦白說,「越級打怪解鎖非洲第一高峰」的目標令人遲疑,因為我毫無把握與自信能夠克服6,000公尺高山的挑戰;但「再不去就看不到吉力馬札羅山上的雪了」這項理由卻添增說服力,我的確想要見證全球暖化下即將消失的重要自然現象。
於是,我的好奇心打敗了猶豫意念,開始跟好友們評估非洲之旅的可能性。但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之後3年COVID-19疫情席捲全球,一度連家門都踏不出去。直到疫情解禁之後,我跟好友們終於能夠具體規劃,一方面直接連繫坦尚尼亞當地有口碑的旅行社以節省經費,二方面希望能夠一次解鎖「吉力馬札羅山登頂+Safari動物大遷徙奇觀」兩大心願。
2024年10月,我和好友們經由曼谷轉機到衣索比亞首都阿迪斯阿貝巴,再轉機到吉力馬札羅機場,只見各國登山客擠滿這座小機場,不用打招呼也都知道彼此目標是攻頂,其他沒揹登山包的旅客則是為了Safari而來。
吉力馬札羅常見登山路線有6條,被認為風景最好、但難度最高、全程住帳篷的是Machame路線(亦稱威士忌路線),我們選擇的則是起始難度較低、但路程較長、每晚住山屋的Marangu路線(亦稱可口可樂路線)。但其實可樂路線只是前面幾天可樂,攻頂那天還是如同威士忌般猛烈。
我們與嚮導、挑夫從1,980公尺的吉力馬札羅山國家公園入口開始起步,前3天陸續經過熱帶樹林、溫帶樹林、灌木叢、高地等不同地形地貌。隨著高度逐日來到2,700公尺、3,720公尺以及登頂前最後一個小屋Kibo Hut的4,700公尺,雖然歷經從短袖、長袖到防寒外套的變化,但過程中沒有劇烈陡上陡下的艱難,挑夫也負擔了睡袋衣物等重量,因此最大的考驗不是體力,而是能否適應早已超越玉山的高度。
在到達Kibo小屋之前,我的身體狀況都還不錯,只是高山乾冷寒風跑進嘴裡而導致喉嚨乾痛,凝結成塊的鼻血更已見怪不怪。也因為每日服用高山藥登木斯,讓我以為這次可以如同玉山攻頂一樣全身而退。沒想到我們這團每個人在Kibo小屋都已出現較輕微的高山症,之後的攻頂挑戰更是不同等級,將近4,000公尺的玉山沒事,4,700公尺的Kibo小屋沒有大問題,完全不代表到了6,000公尺仍然OK。
因此,第三天深夜11點全團輕裝出發攻頂時,我們都已做好千萬不要勉強的心理準備,一但身體不適就立刻下撤。
所幸,此後我們都沒有進一步出現嚴重高山症,但在零下10度寒風中攻頂的過程無比漫長。
戴著頭燈摸黑前進的各國登山隊伍像條長龍,前後綿延不絕。我每次抬頭往上方張望,總是看不到這條長龍的盡頭;一方面承受身體愈來愈疲累的煎熬,另一方面更必須對抗油然而生的絕望感,以及在寒風中規律前行的沉重睡意,過程中很多次都想要放棄。此時此刻,除了憑藉意志力前進,最重要的就是嚮導協助以及神隊友們的彼此激勵了。
幸運的是,我們並沒有碰到下雨的惡劣天氣,或是積雪行進困難,但整整上升1,200公尺的攻頂過程實在會懷疑人生。尤其是在我們到達Gilman's Point已氣力放盡,卻發現還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達5,895公尺的Uhuru Peak標示牌後,那種人生何苦為難自己的滋味真是難以形容。
然而,當我們終於在山巔見證非常壯觀的冰川、積雪與雲海大景,體驗全球暖化下已經大幅改變的珍貴自然景觀,之前幾個小時度秒如年的所有痛苦,都被登頂那一刻的喜悅完全取代。
儘管如此,我的體力終究已經瀕臨透支,下山過程甚至還出現小嘔吐,回到Kibo小屋及第四天晚餐都食不下嚥,只想好好大睡一場。第五天下山過程依舊疲憊不堪,但在領到登頂證書之際,還是為自己在證書上登記的58歲數字感到欣慰(聽嚮導說,當天領到登頂證書的最高齡是73歲,格外令人佩服)。
前半段登山行程結束後,我們已感受到坦尚尼亞人民的和善,以及國家公園內令人讚賞的旅遊品質。
儘管是在物資匱乏的山區,沿路所有高山廁所全部都是沖水馬桶,而且有專人固定打掃清理,讓旅人在基本衛生條件上感到非常安心;山屋飲食不論是否吃得慣,不少都是由廚師在山上現場烹煮的熱食,而且都會提供一盆熱水以便擦拭身體;至於過去山上難以暢通的網路,現在各山屋區也都具備收訊不錯的Wi-Fi了,這些都讓我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到了期待已久的後半段Safari獵遊行程,我的心情其實有點忐忑,因為之前聽聞一位《報導者》天使捐款人分享,他參加Safari的體驗是「第一天就看到超多動物,之後每天看到的動物逐日減少,後面幾天就打不起勁覺得無聊了」,我們難免也擔心會是這種狀況,心裡暗暗許願是「由少而多」的漸入佳境安排。
我們的吉普車司機兼導遊顯然有心電感應,他的安排正是「倒吃甘蔗」。第一天去的國家公園,沿路只見幾隻大象,或是眺望附近的零星水牛、河馬,動物數量與種類距離期待值還很遙遠。
第二天與第三天可就是處處驚喜了。到了一望無際的塞倫蓋提國家公園(Serengeti National Park),各國觀光客乘坐的無數吉普車沿著泥土小路到處穿梭,傳說中的「Big Five」非洲五霸獅子、豹、非洲象、非洲水牛、犀牛也一一現身。
有時是在小山頭轉角看見老獅王及一群母獅子懶洋洋睡覺,有時在一顆小樹下與肚子朝天的小花豹相遇,有時則是從樹林中走出一大群大象與小象;至於遙遠處的大批水牛,則必須站在吉普車座位上、拿著望遠鏡才能看清楚。路邊則隨處可見自在喝水的藪貓、超級療癒的長頸鹿,以及在草原上怡然自得的各種野生動物與鳥類。
到了司機已預告「會有很多很多動物」的第四天清晨,我們來到恩戈羅恩戈羅保護區(Ngorongoro Conservation Area),驅車直下火山口底部,沒多久就看見數不清的羚羊群。司機與早我們一步到達的其他司機通話交換情報後,立即載我們往前直奔,映入眼簾的正是以前在國家地理頻道紀錄片上看到的震撼景象。
由無數斑馬、牛羚組成,隊伍彷彿無窮無盡,但卻井然有序的動物大遷徙奇觀,就在我們的眼前走過。根本無法計算數目的動物們像是從紀錄片中走了出來,在吉普車上觀賞的各國觀光客則像是在拍攝下一支紀錄片,每個人都想留住這個珍貴畫面,成為一輩子難忘的第一手印象。
經過這項震撼洗禮,到了第五天繼續前往不同國家公園Safari時,我們也感受到了那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反差。而連續幾天住在不同國家公園內豪華帳蓬區,周遭盡是野生動物、日夜皆有非洲草原日升日落美景,則是兼具新鮮感與舒適度的美好住宿體驗。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此行還在清晨搭乘了熱氣球,緩緩於非洲大草原上翱翔一個多小時。經驗豐富的船長帶領大家追逐動物身影,身形龐然的大象與長頸鹿,從高空望下去如同樂髙小積木,一群群正在奔跑的羚羊,在熱氣球高升時更成為一個個快速移動的小黑點而已,但當熱氣球幾乎貼樹低飛時,不少動物又如同鄰居寵物般可以近距離打招呼。
從Safari到熱氣球的驚豔,都讓我大感不虛此行。即便沒有登頂吉力馬札羅山,Safari就已值得此次非洲之旅,兩種心願能夠一次完成,就是我在58歲這一年的莫大幸運了。
此次非洲之旅另一項機緣巧合,是我在吉力馬札羅山上前進時,卓越新聞獎基金會召開記者會,公布由我獲得「2024新聞志業特殊貢獻獎」。
我認為,這次得獎就如同吉力馬札羅山的登頂過程,評審們是以我為代表,肯定我跟志同道合的好友們在過去30多年共同走過的路。我們一起回應時代的挑戰,一起建構屬於這片土地的台灣新聞經驗,而我在近年創辦《報導者》之後,更看見了完全不同的媒體風景。因此,這個獎項也要同時獻給過去30多年在各階段與我一起共同奮鬥的戰友們。
不少朋友問我,近50歲時創業,近60歲時攻頂吉力馬札羅山及獲得新聞志業特殊貢獻獎,接下來呢?
接下來就是更加努力壯大非營利媒體呀。
《報導者》是台灣民間社會自己長出來的公共媒體,對我來說,只要能夠找回媒體的公共性,一切辛苦就都值得。《報導者》能夠邁向10週年,這讓我更加相信,新聞可以是一種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的公共志業。
我們在廢墟中開出一朵花,在亂世中守護一畝田,如今逐漸成為一座小花園。期待《報導者》的實踐經驗,能夠繼續健全與壯大台灣非營利媒體生態系。我和《報導者》所有同事會努力不懈,持續提供舞台讓年輕世代發光發亮,這也是我這個世代新聞工作者的重要責任。
至於我的人生壯遊,既然已在55歲登頂台灣第一高峰玉山,58歲登頂非洲第一高峰吉力馬札羅山,那麼繼續維持重訓習慣,準備在60歲時走向世界第一高峰聖母峰基地營,應該可以成為我的人生壯遊最新目標了。
人生非常奇妙,明明攻頂吉力馬札羅山的過程苦不堪言,但早在下山Safari觀看動物大遷徙時,就已忘記身體承受的苦難折磨,只留下攻頂成功的美麗記憶。人生總在記憶與遺忘之間擺盪,不論是創業或攻頂,只要是自己歡喜做、甘願受,相信最後都能將想要遺忘的痛苦昇華為內心深處值得珍惜的心靈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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