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幾年來，比嘉孝昌一直相當積極地在網路上宣傳琉球獨立的願景，2018年更曾因「反對沖繩美軍填海建設邊野古基地」而在很短時間內號召了20萬人簽名向美國白宮請願，並因此與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會面。但當時他使用的名字卻是「羅伯特．梶原」（Robert Kajiwara），之後他更名為琉球名「比嘉孝昌」與中國名「魏孝昌」，成為主張琉球獨立的政治網紅。

與在地的琉獨運動極為不同，比嘉孝昌的主要受眾似乎並不在沖繩，而是中國──他的貼文多是簡體中文，最活躍在中國微博，甚至連媒體採訪也以《中國環球電視網》等中國官媒最多。但在接受《報導者》信件採訪時，比嘉孝昌卻認為這都是理所當然：

「中國是一個大國，有很多了解琉球人的聰明人，他們寫了很好的評論並提出了聰明的問題，所以我喜歡用中文交流，古代琉球歷史文獻，也大多是用中文寫的。」

自稱住在沖繩的比嘉孝昌表示，自己過去多用英文與日語宣傳琉球問題，例如二次世界大戰沖繩戰役對平民所造成的慘烈傷亡，他就認為這是日本政府對琉球民族的種族滅絕。

「很多美國人和日本人都對琉球人與中國人都有偏見，所以我不喜歡用英語與日文書寫，因為對牛彈琴。」

不過當《報導者》進一步邀請，希望在沖繩與他見面時，比嘉孝昌卻以「自己即將出差幾個月」為由婉拒。數星期後，鮮少曝光生活照的他，上傳了一系列自己在中國的訪問照片。但之後，對於《報導者》試圖再追問他與中國政府與官媒的互動經驗，以及日本與沖繩近期正緊張討論的「中國認知戰」議題時，比嘉孝昌卻不再回信。

「比嘉孝昌是個非常有意思的案例，沒有人知道到他到底是誰？到底人在哪裡？實際上到底叫什麼名字？」一名長期往來沖繩的外媒記者私下向《報導者》表示，雖然在琉球的風俗與歷史討論上，比嘉孝昌在社群算是「相當認真」，但他的政治立場對沖繩社會卻過於激進、互動的對象也以中國網友為主，因此沖繩本地記者、知識分子都刻意與他保持距離──直到最近，日本政府與媒體開始高度留意「中國對沖繩的認知戰」，比嘉孝昌所代表的觀點，才開始令人在意。

「我在福州工作的時候，就知道福州有琉球館、琉球墓，和琉球的交往淵源很深，當時還有閩人三十六姓入琉球。」

這段發言很快引發國際社會的敏感側目。一方面，這是習近平當上中共最高領導人之後，第一次公開提及琉球；二方面則是習近平使用的歷史名詞，是昔日作為中國藩屬的「琉球」，再加上前段所稱的《使琉球錄》與「證明中國版圖的重要政治文件」，種種敘述於是引發了一連串對於北京意圖的政治揣測。

「習近平罕見提琉球」的論點，最初由香港建制派媒體《星島日報》主動提出，之後國際媒體《BBC》與《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也報導，並強調習近平的言論正好與「中國國內正再次流行的『琉球地位未定論』」相互呼應。最後不僅日本右翼的《讀賣新聞》、《產經新聞》跟進，就連立場相對溫和的《朝日新聞》、《日本經濟新聞》與《每日新聞》等，幾乎所有的日本大型媒體都開始嚴肅討論中國針對日本的「沖繩認知戰問題」。

長期以來，每當中共準備提出爭議主張時，總有一套固定「帶風向」的政治步驟：第一步通常會先透過學者對外發表非官方言論，內容接著再被官媒報導和政府文件引用或討論，等到輿情認知穩定後，最後才由高階官員出面推進決策。因此，習近平的琉球發言儘管乏味平淡，但在中共政治邏輯的暗示下，卻足以讓日本政府感受到「被故意針對」的緊張感。

為了分析中國輿情操作的背景，《報導者》數據團隊搜集了2023年1月至7月的中國社群平台資料，並針對傳播效果最強的短影音平台「抖音」及國際版抖音「TikTok」進行分析，結果發現：中國網路今年內出現了兩波「琉球熱」煽動性操作，觸發背景也都與台海局勢直接有關。

早期抖音上與沖繩相關的討論以「反美軍基地」為主，主軸多為沖繩人反基地抗爭、美軍在當地的犯罪與汙染事件等時事新聞。

2023年4月開始，與「沖繩／琉球」相關的煽動性政治素材明顯增長，兩大高峰波段分別為：4月16日「日本主辦七大工業國（G7）外長會議，將台海局勢納入討論議程與聯合聲明」，和7月3日「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訪問中國」。

4月G7外長會議後，抖音上的第一波「琉球煽動」主要分成4類內容形式：

捏造時事類的宣傳素材，以2023年3月沖繩副知事照屋義實拜會中國駐日大使吳江浩為主。此事在當下並未在中國掀起討論，然而自4月日本將台海局勢納入G7會議議程後，借此題發揮、虛實參半的影音大行其道──內容聲稱「中國與沖繩達成共識恢復稱呼琉球」，並指沖繩縣府將與日本中央的外交立場切割、同中國友好，部分影片稱「中國改稱琉球」是「日本在G7大談台海問題的報應」。但事實上，上述內容完全虛構，且沖繩縣府並沒有正名計畫。

同一手法也由抖音擴散至微博、YouTube等其他平台，並經移花接木升級偽造為「中國外交部長秦剛公開表態：琉球不是日本的領土」。儘管當時仍為外長的秦剛本人並沒有說這些話，但涉及中共高層的對外謠言，卻沒有被中國管制刪除；直到秦剛從6月25日後「失蹤」、7月遭解除外長職務，部分素材才開始消失。

歷史故事類宣傳，則分為以下幾種主要敘事：琉球自古以來就是中國藩屬；19世紀末日本趁清朝軟弱不振，強行併吞沖繩；二次大戰的沖繩戰役，琉球平民死傷慘重是日本故意安排的種族滅絕；1972年沖繩主權移交日本，是美國與日本違反國際法的私相授受，因此琉球主權存在法理疑義。

戰略對抗類宣傳，主張日本與美國對台海問題指手畫腳，所以「中國當然可以在國際法的『公正立場』上，就拿琉球主權未定論的痛腳做文章」。感性喊話類則盜用日本千葉縣某高中合唱團唱中國國歌畫面，營造「琉球人心向中國」之景，並強調中國與琉球都「愛好和平」，因此切莫讓美、日煽動的「台灣有事」，犧牲沖繩人的未來。

值得注意的是，4月分的操作裡，歷史類宣傳特別受到中國輿論歡迎。其中傳播力最強的內容，即是1880年琉球王國的親清朝派外交官林世功，因為無法阻止日本併吞琉球，最後悲憤地在北京自殺殉國，並被安葬在北京琉球人墓園。此一影響力案例，後來也連結到了7月沖繩知事玉城丹尼訪問北京時，中國網路引發的「第二波琉球煽動」。

在中方的安排下，玉城丹尼也前往北京琉球人墓園祭拜──在日本與沖繩本地的新聞裡，玉城丹尼是慎終追遠，向古代因經商、求學而客死異鄉的琉球先人致意，並沒有提林世功的故事；但在中國網路宣傳下，玉城丹尼卻是前來弔唁「反日民族英雄林世功」，藉以暗示沖繩意欲與中國重拾傳統關係，達成「琉球復國」的政治悲願。

分析數據發現，抖音的兩波琉球高峰，都有刻意操作的時間差痕跡──絕大部分的煽動性內容，都會緊跟在「中國官媒報導／評論相關事件的隔天」，與事件發生的新聞時間點，反而沒有絕對關係。

4月中旬以前，與琉球相關論調是介紹中琉歷史淵源、美軍基地負面消息；4月中旬以後大量官方媒體與自媒體介紹歷史都會明言「琉球不屬於日本」、「波茨坦宣言未明定琉球主權」、「琉球獨立」、甚至「琉球自古就是中國的一部分」。

但兩波煽動內容裡，關於「台灣」篇幅占3成以上，包括藉由沖繩來批評「台灣有事」論調謬誤，以及沖繩在第一島鏈的重要性。但其中煽動性最強也最常見的主張是：「如果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那麼琉球有事就是中國有事。」

一系列網路操作中，沖繩知事玉城丹尼被中國輿論形容為「親中反美日的國際同路人」，除了聲稱沖繩縣新設的地域外交室，是為了「琉球獨立」的對外準備；玉城接受《環球時報》的專訪，更被中方詮釋為「反對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而在台灣引發了質疑甚至不滿。

但事實上，在《環球時報》的專訪〈沖繩知事透過環球時報發聲：絕不能因「台灣有事即日本有事」讓沖繩淪為戰場〉裡，玉城丹尼通篇都沒有說出「台灣有事」或「反對台灣有事」的發言，甚至還希望透過《環時》呼籲中國政府以對話和平處理區域緊張。

為了確定沖繩知事的實際觀點，《報導者》特別經由沖繩縣地域外交室提出訪問，並取得玉城知事對於《報導者》的書面答覆──他清晰釐清了沖繩的立場，並間接駁斥了中國媒體對他「親中反日謀復國」的抹紅說法。

玉城丹尼強調，沖繩縣理解日美安保體制對於亞太區域安全與和平的重要性，但涉及國家主權的問題，例如領土領海的爭議、或者有關軍事安全合作，得由國家層級的外交談判主責解決。他這次訪問中國的「沖繩地域外交」，絕非與中央政府競爭外交話語權，而是在日本政府的支持與鼓勵下，推進地方「軟實力影響」的外交多元性。

至於沖繩美軍基地負擔與日本加強國防的矛盾，玉城丹尼則表示：「近年來亞太地區局勢升溫，有中國軍事力的強化、試圖改變東海及南海地現狀的行動，以及圍繞在台灣及朝鮮半島的問題存在。在此狀態下，沖繩縣雖能理解日美安保體制、以及日本為了專守防衛而保持最低限度的自衛能力之立場，但僅占國土面積的0.6%的沖繩縣，卻必須肩負70.3%美軍基地負擔，這種異常集中的失衡狀況，仍有盡早消解的必要。」

另一方面，玉城丹尼也澄清並沒有「反對台灣有事」的論點：

因此他當時希望美日政府能藉由外交與和平手段緩和區域緊張，而強調包含中國在內所有周邊國家，都應該做出「不要讓台灣發生戰爭」的和平努力。

玉城丹尼強調，自己正準備於近期訪問台灣，這將是他以沖繩知事身分的第二次來台。他非常期待在文化、經貿與區域和平對話上，與台灣作更多交流，「因為台灣是沖繩的重要夥伴。」

以沖繩知事訪問中國期間（2023年7月1日～7月10日）為例，日本社群輿論雖然對「玉城訪中」有所討論，但討論熱度主要來自於右翼意見領袖，內容大多是對玉城丹尼政治風格的負評──相較之下，沖繩縣內對於玉城訪中的外界漣漪，幾乎完全無感，不僅本地媒體沒有太多報導，對中國突然燒起的「琉球熱」，社群也無特別反應。

在沖繩知事訪中期間，引發日本網路反應最大的內容，是玉城在北京僑宴上的跳舞影片──該影片在X上已有870萬次觀看──但該貼文內容與延伸的轉貼討論，大多是在批評玉城知事「得意忘形」、「在國際場合過於失態」，進而質疑他的危機控管能力。至於中國社群熱議的參訪北京琉球人墓園、祭弔林世功、跳《唐船到》舞蹈、「拒絕台灣有事就是日本有事」的《環球時報》專訪、甚至琉球獨立等爭議與虛假內容，則沒有引發日本網路的同步討論、或出現異常機器人帳號和協同行動的證據。

「我認為中國一定會對日本作認知戰部署，沖繩議題也很可能成為被針對的槓桿。」接受《報導者》專訪時，日本資訊戰領域的專家、明治大學資科系教授齋藤孝道表示：

「但我不認為社群網路平台，是中國對日本操作認知戰的主要場域。」

「日本之所以『暫時免疫』於外國認知戰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日本人的資訊素養，而是人口結構、語言與社會文化封閉的『先天壁壘』所致。」齋藤孝道認為，日本社會結構非常保守，對於高齡化社會信任的資訊來源，固定集中在以報紙、電視為主的大型傳統媒體；而活躍於網路平台的日本年輕世代，又是世界出名的「政治冷感」；再加上日語並不是國際通用語言，這都大幅增加了境外協同操作的成本與門檻。

既然中國操作的琉球煽動目前只有中國人在收看，國際社會為何還如此緊張？長期追蹤威權國家網路敵意行為的TeamT5網路威脅分析師黃立安，向《報導者》解釋：

「不要忘記中國是一個高度資訊管控的國家，重點不是它的操作給你帶來什麼影響，而是它故意讓你看見了什麼內容。」

「中國網路刻意操作的資訊內容，主要受眾雖然是中國網民，但包括日本、韓國或者是其他鄰近國家，其實都會一直緊盯這些言論風向。」黃立安表示：「例如說前幾年韓國允許美國在其境內部署飛彈防禦系統，中國大內宣的操作就激起反韓貨運動；日本更是經常被中國的『反日情緒』影響，不僅日貨、日商會被針對，就連日僑安全都有風險。因此中國網路上到底正在釋放什麼樣的國際資訊？或者中國政府允許中國網民收到什麼國際資訊？也就成為各國時刻預警的風向球。」

黃立安觀察，這些源自中國網路的操作內容，往往會被分配、再製，接著透過各種機器人帳號、特定KOL多次傳播。這些內容若有進一步政治升級的價值，則可能在被分到中國外交部的「戰狼外交官」手上，像是過去知名的趙立堅、秦剛、盧沙野，或目前還在日本的中國駐大阪總領事薛劍，都曾涉嫌傳播協同操作的問題內容。

「沖繩議題也常是被這些可疑帳號使用的話題，但截至目前，沖繩素材的『境外傳播力』不高，」不過黃立安也表示，雖然中國對外的操作內容多以中文與英文為主，但過去一年來，可疑帳號使用AI工具的頻率愈來愈高，「中國針對日本操作強度，也開始有變強、增多的跡象。」

事實上，中國近期的「琉球煽動」已讓日本國內有所警覺，不只保守派的日本國會議員國場幸之助對《報導者》強調「沖繩已成為中國認知戰的戰場」，就連對於日本右翼抱持批判態度的沖繩著名政治學者、琉球大學名譽教授我部政明，同樣對《報導者》表示：「中國可能正在以沖繩為槓桿，針對日本發動資訊戰。」

「有人說玉城丹尼已經被中國控制，而『琉球地位未定論』也會吸引沖繩更向中國靠攏──但這些說法根本不是事實，」我部政明表示，對於沖繩社會來講，玉城知事訪問中國一事並沒有太多的政治意義，一般民眾雖對經濟投資、直航班機、觀光交流樂觀其成，但卻不會因此提升對中國的政治好感，更從沒想過要讓中國「幫助」琉球爭取獨立。

「基本上，沖繩的年輕人大多認為自己『既是日本人，也是沖繩人』，甚至對日本的認同感還更強烈一些。在這種氣氛下談『琉球獨立』？我認為現在不可能，因為這種意見在沖繩非常邊緣。最近關於琉球歸屬的話題，沖繩根本狀況外，這也是習近平與中國政府的單方面煽動。」

我部政明認為，中國的「琉球地位未定論」在沖繩社會根本沒有共鳴基礎，但日本本土卻因此把沖繩當作「親中派」而加以攻擊與猜疑，甚至藉此扭曲沖繩縣民對於基地負擔沉重、經濟發展與國民資源分配不均的抱怨，進而加深沖繩人在日本的被歧視感，「所以這算是琉球人想要獨立？還是日本自己把沖繩推開？」

我部政明表示，雙方猜忌愈來愈深，「琉球獨立論」的煽動威力才會愈來愈強。最後，那怕再蹩腳的認知戰手段，也會因為疑心生暗鬼，成為最具破壞力而不可挽回的對立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