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打來怎麼辦」不只是台灣人的焦慮,一海之隔的沖繩與日本亦無法迴避。日本政府已積極動起來準備「沖繩戰時避難計畫」──若遭遇武力攻擊,沖繩本島134萬人將原地避難,但離台灣更近的與那國島、石垣島、宮古島等地的12萬人,則必須最短時間全島撤離至九州避難,甚至還得進一步規劃台海難民的人道救援與收容方案。
然而此避難計畫的規劃,引發了沖繩的質疑與反彈。一方面是二戰期間,日軍殘酷而失敗的沖繩戰疏散計畫,導致沖繩四分之一平民死亡;二方面則因撤離島民的命令,也會讓自衛隊同步進入「戰鬥狀態」,但這會否進一步激怒中國加倍攻擊日本、甚至影響11萬日僑逃出中國的機會?這些都成為「台灣有事」時,日本猶豫卻不能逃避的關鍵決定。
2023年8月24日清晨3點54分,沖繩那霸市的旅館裡,記者明明開啟勿擾模式的手機,突然發出陌生而高亢的警報音。黑暗中的螢幕,是一則發亮且不斷震動的日文警告:
「【緊急警報】飛彈發射。飛彈發射。偵測到北韓的導彈發射。請立刻進入建築物內或地下室避難。」
從沉睡中被喚醒的身體,很難立即反應。窗外的那霸市區也沉默,沒有避難廣播,旅館走廊毫無動靜。但10分鐘後,手機再度傳來同樣節奏的第二次聲響:
「【緊急警報】飛彈通過。飛彈通過。剛才通報的北韓飛彈,清晨4點00分已進入太平洋。避難通報解除。若發現空中墜下可疑物體,千萬不要靠近,請立刻聯絡警消處理。」
發出通報的是J-Alert日本全國瞬時警報系統,一枚北韓長程火箭當時正朝沖繩飛來。根據自衛隊的監控,火箭於清晨3點51分從北韓東北地區發射,日本確認彈道方向後,隨即在3點54分對沖繩全縣發出國家級警報。不過4點5分火箭就確定發射失敗,墜毀於菲律賓東方600公里外海。
8月24日的飛彈警報,在沖繩並沒有引起太多反應。一方面是同日凌晨,曾發動軍事政變的俄國傭兵領袖普里格津(Yevgeny Prigozhin)離奇墜機身亡,占據了全球媒新聞與日本社群的頭條討論;二方面則因為北韓頻繁的飛彈試射,早已讓日本社會對J-Alert警報失去緊張感。
官方強調:戰時避難演習只是正常的民防預演。因為日本早在2004年就制定的《國民保護法》──全名即為「在武裝攻擊等情況下的國民保護措施相關法律」──原本就要求各級政府對「武裝襲擊」的災害情境,提前做好應變、救難與平民疏散的具體對策。
但實際上,日本政府推動沖繩避難計畫的原因,明顯與2022年8月裴洛西訪台過後的中國圍台飛彈軍演有關,當時中國以軍演名義朝台灣周邊海域發射的11枚彈道飛彈,就有5枚打進日本專屬經濟海域、彈著點離沖繩的與那國島只有80公里。
此後,日本政府全力推進沖繩的戰時應變能力,包括增建防空設施、實際演練社區空襲警報,更在一年內研擬出「沖繩平民的戰時撤離草案」,模擬當日本處於戰爭邊緣時,該如何於最短時間內,疏散沖繩全縣146萬的平民。
在研究疏散草案後,《報導者》也前往沖繩戰時平民避難計畫的規劃重點──與那國島與石垣島──採訪曾實際參與該計畫討論或演習的地方官員,卻發現疏散沖繩平民的行動不僅難度極高,極為複雜的事前運輸規劃更需要整個西日本的動員配合、甚至傾全國之力,才有機會達到撤離目標。
沖繩的戰時國民避難計畫,主要分成三大預演問題:
- 島民疏散範圍有多大?
- 撤退路線怎麼安排?
- 在最理想狀態下,完成撤離行動需要多久時間?
先島群島的島外避難區,又再進一步以地理位置與機場設施容量,區分為以石垣市為主的「八重山集結區」,和以宮古島市為中轉地的「宮古島集結區」。
以被分配在八重山集結區的與那國島為例,島民們收到疏散命令後,將先行於島內集結,並由船運、小型飛機接駁,疏散至作為上一級的集結點石垣島。負責統整八重山疏散的石垣市,除了自己島上的5萬平民,也必須接應竹富町的4,300人和與那國的1,700人,接著才透過大型輪船或飛機空運,將任務範圍內的6萬人分批送往再上一級的島外疏散點:日本九州。
「疏散計畫還得大幅修正現實面的問題。」實際參與疏散規劃的與那國島防災負責人洲鎌浩二,向《報導者》解釋:
「像是現在,我們只確定所有平民都要撤到石垣島。但到了石垣島之後,6萬平民會被送去九州的哪裡?之後生活由誰接應?目前都還沒定案。」
洲鎌浩二是與那國島的最近話題人物。因為在台海開戰的避難預想中,與那國島將會是「全日本第一個下令平民撤離」的前線地區。
洲鎌浩二的官方職稱雖然是「總務課防災擔當」,但卻是撤島行動的計畫協調人。他的「職場背景」也引發日本媒體特別關注──因為洲鎌浩二其實剛從陸上自衛隊退伍,就立刻從武官身分轉為地方政府的「戰時疏散聯絡人」,也讓輿論猜測:或許是防衛省為了主導國境疏散政策的特意安排。
不過洲鎌浩二表示,與那國島的防災問題最主要是颱風、地震等自然災害,一旦大規模天災就必定需要自衛隊出動幫忙,因此特別找上有自衛隊背景的自己,希望讓聯繫更加順暢。
「但與那國島離台灣真的太近、只有110公里遠,沒辦法不考慮台海戰爭的可能性,所以疏散全島的島民避難,確與『台灣有事』有關。」
洲鎌浩二指出,與那國島從2021年開始就一直討論戰時疏散,但直到2023年3月才正式公開,基本路線如同《報導者》所述的演習資料,先將與那國島民送往石垣島,再從石垣島分批撤離到九州的福岡、鹿兒島等地。
「從命令下達到全島疏散,與那國只有24小時的反應時間──24小時之內,全島就必須撤出所有島民。」
撤離工作不只是船舶與空運,運送疏散群眾的交通巴士要提前簽約,依居住區分配的集結點也得和居民溝通,甚至遇到拒絕疏散的民眾,地方警消也只能「強力說服」但無法強制撤離,「與那國島只有2名警察、加上消防隊也不足20人,到時應該會很吃緊吧,」他苦笑著說。
「撤離計畫公開後,居民確實產生更多疑惑,」洲鎌浩二表示,「有些長者堅稱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撤離。還有更多人懷疑,這麼複雜的疏散計畫,真的能24小時完成嗎?」
「就結論來講,目前規劃的沖繩戰時避難計畫,非常嚴重的脫離現實。」在石垣島頗具影響力的石垣市議員砥板芳行,也是疏散計畫的監督者之一,他向《報導者》表示:「疏散計畫草案光在議會就已被罵翻,主動拿出來宣傳也只會徒增社會恐慌、甚至激怒市民而已。」
砥板芳行曾是石垣市的自民黨幹部。但因不認同當前市府在都市開發與自衛隊進駐政策過於右傾,他在2022年脱黨參加石垣市長選舉,儘管最終小幅差距惜敗,仍成為島上重要政治領袖。
砥板芳行表示,戰時平民疏散本就非常複雜,沖繩的離島地形、海象氣候,更讓撤離交通極多變數;但目前政府的疏散計畫,只追求數學最佳解,嚴重忽略各種現實細節──例如本次演習就提出了一個「運量最大化模式」,預設戰時只要全面徵用民航客機,就能在極短時間內,把往來先島群島的海空運量增加至正常狀態的2.36倍。於是在「運量全開的最佳數據預期」下,先島群島的12萬平民,最快6天內就能達成全面撤離。
但戰時狀態中,民航機可因飛安顧慮拒絕高風險任務;疏散民眾的大量報到、安檢、行李運送與機場24小時延長疏運的輪班人力,只要任何一環出狀況,都可能一舉癱瘓極限運轉的撤離任務。日本民航界亦在演習過後表示,如果日本真的遭遇「臨戰狀態」,海內外撤僑、物資運補、各地其他緊急航班的需求量都將同步大增,「日本航空界根本調不出那麼多空運量能以配合沖繩大撤退。」
「在現實狀態下,光把八重山6萬居民疏散到九州福岡,至少就得花上1個月。」砥板芳行火力全開地表示:
「『沖繩國民避難計畫』聽起來很棒,彷彿真心替人民著想似的──但實際上,所謂的『避難』根本只是軍事計畫的幌子,目的是為了把先島群島當作主戰場使用,所以才需要提前淨空場地、為了軍事部署要居民撤離。」
砥板芳行表示,當沖繩撤離方案的基本概念在媒體曝光後,地方民眾都感覺極為荒謬、甚至不可思議:
「大家都覺得這是天方夜譚,把撤離計畫當成笑話來看。現在的日本政府與社會,根本沒有面對這些戰時抉擇的心理準備。」
儘管砥板芳行把話講得很重,但他對沖繩避難計畫的批評,卻反映了沖繩輿論對於「台灣有事」的另一層焦慮──沖繩在二次大戰的慘痛歷史。
1945年沖繩戰役中,日本政府荒腔走板的「平民避難政策」,就是造成四分之一沖繩人口慘死戰場的主因,也是沖繩人永遠無法原諒的歷史傷口。
為了準備沖繩決戰,日軍一方面要求成年沖繩男性加入戰鬥,另一方面卻為了保存儲糧與穩定社會秩序,而同時下達了「沖繩疏散令」,命令島上的10萬名老弱婦孺──也就是不具備戰鬥能力的平民──分批撤離到台灣與九州「避難」。但此一政策卻成為「對馬丸慘案」的悲劇背景。
1944年8月22日,被日軍徵用為軍需船的貨輪「對馬丸」,從沖繩那霸港出發,開往九州長崎。當時船上的1,788名乘客,近半數是奉命疏散到本土、卻不滿12歲的沖繩小學生。但當晚,對馬丸進入鹿兒島海域時,卻遭埋伏的美軍潛艦以魚雷擊沉。由於當時颱風逼近,海面風浪極大,再加上船上大多數都是體力已經很虛弱的兒童與平民,因此造成1,484人葬身大海──其中,784名死者都是小學生。
但對馬丸被擊沉的消息,第一時間卻被日本軍方以「影響軍民士氣」為由強令封鎖。無論是鹿兒島沿海尋獲的死難者遺體、還是生還者獲救,所有人都禁止談論對馬丸的遭遇。
沖繩的平民疏散,隨後因美軍擴大海空封鎖,以及民眾的拒絕配合而難以進行。因為被疏散到日本本土,等於和沖繩的家人斷絕一切聯繫,就連家族匯款等經濟支援也會斷炊,若沒有本土親友在地接濟,老弱平民很難在日本本土活下去。
不能有效疏散平民並支援避難者的結果,最後導致大量沖繩民眾被捲入沖繩戰的血腥肉搏。但平民不只死於美軍砲火之首,許多沖繩人更被日本軍人當作間諜屠殺、甚至搶奪老弱所在的避難所作為軍用──因此,日本當年的「疏散計畫」失敗,至今仍被沖繩社會銘記,並視為日本在關鍵時刻「遺棄沖繩人民」的戰爭教訓。
沖繩戰役雖然早已遠去,但留下的失敗經驗,仍是自衛隊與沖繩政府至今不斷研究的「前車之鑑」。例如目前的疏散計畫,日本都先排除「自衛隊幫忙撤離」的可能性。因為疏散命令的發布,必定是日本已經或即將遭遇軍事攻擊的「武力攻擊事態」,屆時自衛隊必得以「戰鬥任務」為絕對優先,甚至還可能徵用民間機場與港口充作軍用;此外,戰爭狀態下,如果自衛隊與平民疏散混合在一起,也可能導致平民被捲入戰鬥,成為敵軍連帶攻擊的藉口。
以國家角度而言,自衛隊在戰時的「作戰優先」是忠於職責,對許多第一線島民來說,卻是極大的失望與怨懟。「當初我們支持自衛隊駐島的關鍵理由,是期待島民的安全能得到更好的保障。」砥板芳行就向《報導者》轉達石垣市民的不滿意見:「怎知真的遭遇戰爭時,自衛隊不但不能保護我們,反而還逼著島民放棄家園?」
但沖繩疏散的矛盾不僅止於此。另一個與台灣有關的議題,亦成為日本戰禍應變的判斷痛點──僑民撤退。
「至於住在台灣的日本國民,我目前還沒聽過『從台灣撤僑』的討論,但疏散在台日僑本來就是國家應該考量的事,」洲鎌浩二表示。但事實上,在日本政壇討論裡,撤僑問題已數次成為日本不願「冒險」頒布沖繩避難命令的顧忌因素。
這是因為日本法律規定,只有日本確認將情勢升級為「武裝攻擊事態」,沖繩的戰時疏散令才能啟動。但在台海危機中,這種事態升級卻可能讓中國認為「日本已決定對中作戰」,進而加劇對日本的敵意。於是,日本在中國的撤僑任務與沖繩的平民疏散行動之間,反而陷入彼此矛盾、只能二選一的詭異對立。
但迴避事態升級,卻給日本引發更多問題。因為自衛隊一方面必須在沖繩備戰,另一方面又因顧忌中國的外交原因不能「太過使勁備戰」──這種父子騎驢的猶豫狀況,也被各方專家再三警告:日本對於局勢判斷的猶豫不決,很可能錯失防禦先機、影響國際同盟互信,甚至錯過阻止台海衝突的戰略關鍵點。
假若台海戰爭爆發,在撤僑與島民疏散之外,對台灣難民的人道救援,亦逐漸成為日本討論「台灣有事」的重點之一。這一方面是因為2022年俄國入侵烏克蘭以後,歐洲對於烏克蘭難民的支持安置,也慢慢鬆動日本缺少公眾討論、非常限縮的難民政策討論態度;再者也因為台灣離沖繩實在太近,在衝突兵推中,幾乎不可能不提一旦戰爭發生的難民收容問題。洲鎌浩二就說:
「如果要日本協助台灣人避難,一定也會利用目前研擬的『八重山疏散路線』。畢竟台灣和日本雖然沒有邦交,但彼此非常友好,而且台灣離與那國島110公里、離石垣島也只有220公里,就人道救援,彼此幫忙也非常合理。」
日本預計2024年1月,將再做一次更大規模的沖繩疏散兵推,屆時會對流程、運輸細節與支援制度作更進一步律定。洲鎌浩二強調,作為防災應變負責人,他們的態度就是保持透明溝通,就算可能會引發民眾疑慮,也要多搜集島民意見作為修正指標。
洲鎌浩二對《報導者》記者表示,日本政府在規劃疏散運量時,也準備計算並提出建議的避難行李重量──這在避難行動時,小則會影響安檢通關的速度,大則嚴重影響機場運作的效率,進而攸關眾人生死。而與那國島的24小時全島疏散設定中,目前律定每人最多一個後背包、一個登機箱。「島民當然有很多問題,但我們工作就是要讓所有人安全、平安度過災難,」洲鎌浩二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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