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動的時代與台灣足球(上)
現代足球在台灣發展約莫一世紀,日治時期以進軍日本甲子園為目標、二戰後一度靠「港腳」支撐起遠東足球王國戰績;而今,則由海外歸化球員拉抬低迷的足球戰績和人氣。足球在台灣滾動的軌跡,如同一面近代歷史的時代之鏡。
《報導者》專訪橫跨時代兩端的兩位足球選手:日治時期曾進軍甲子園的98歲郭榮彬,以及旅英台裔二代、16歲就披國家隊球衣的沈子貴,以足球拉起歷史軸線,藉由相隔一甲子的球員身影,呈現運動與國族的時代映像。(沈子貴專訪請見〈從港腳到18歲英超青年軍沈子貴──60年台灣國足變換的容顏〉)
1931年,嘉義農林棒球隊(簡稱「嘉農」,KANO)不僅讓全島冠軍首次跨過濁水溪,讓「天下嘉農」的喊聲響徹日本甲子園球場,為台灣棒球史寫下光榮的一頁。但鮮為人知的是,9年後,二次大戰戰火正炙之時,另一支長榮足球隊也代表台灣前往甲子園參賽,更是一支全部台灣人組成的球隊。
然而,一來是時處二戰時機敏感、二來足球尚未在台灣深耕,這支台灣足球歷史開拓者的事蹟,與1931年出征甲子園的嘉農相比顯得冷寂,不僅當年無人送迎,如今也少被提起。
今年98歲高齡的郭榮彬,是79年前那場足球賽的參賽者。他接受《報導者》專訪,拼起的不僅是這段台灣足球被遺忘的歷史遺緒,更有那代台灣人在政權轉移下生存的強韌生命力。
英國,被認為是現代足球運動的發源地而有「足球祖國」之稱。台灣足球,也是由英國人扎下根基。
「我是中學去甲子園的,在那之前學校輸了2年,所以那個時候挑運動神經好的進足球隊。當時,英國人校長他教我們基礎動作,接到球時要有什麼反應,試測一些連續動作才能進球隊,我就是這樣被選到的,」儘管已98歲高齡,郭榮彬提起少年踢球的往事,歷歷在目、神采奕奕,受訪時一時興起,拿起足球還能靈活踢球示範。
他口中的「英國人校長」萬榮華(Edward Band),1914年來到台灣,曾是劍橋大學足球隊隊長,是第一位有系統地把英式足球帶進台灣的人,被尊稱為「台灣足球之父」。然而,1933年當時台南長榮中學前身「長老教中學」,因為參拜神社的問題和日本人發生嚴重紛爭,萬榮華被迫辭去校長一職、改專任教師,但他深受學生尊敬與喜愛,一直是學生口中的「校長」。
在萬榮華啟蒙和推動下,長榮當年足球氣氛相當興盛,不只運動場上時常擠滿著人,從校園到城區,無處不見踢球學生的身影。
郭榮彬回憶,「當時不只一大早踢球,朝會前、下課後、晚飯前、晚飯後,只要有空的時候就會踢球。食堂前有一個花盆,我們常常在晚飯之前,拿著軟式的tennis ball(網球)在那邊踢。」同樣代表過長榮前往甲子園出賽的已故隊員洪南海,也曾在《長榮中學百年史》提到,他念小學時就看過長榮學生把東門城當球門踢球的景象。
「很喘,那樣子練了一個月,每個前鋒每天都要練75球,有時候丟過來的會故意丟比較高,只能用頭去頂。他(劉朝本)也教我們頭要擺哪個角度,球會怎麼去,這樣進球的機會就多很多。」郭榮彬說。
重視足球隊的萬榮華在戰時因為外籍宣教師的身分,無法隨意離開學校,只能在出發前在校長公館請球隊吃飯,行前甚至還會指導學生西餐禮儀,只希望球隊無論場內跟場外都能抬頭挺胸地代表台灣。而帶隊前往日本的人除了施生進,還有日籍的體育老師下地惠榮,但郭榮彬印象中,「下地惠榮對於足球是一竅不通。」
與1933年出征甲子園的嘉農相比,長榮足球隊前往日本甲子園時冷清許多,不僅無人送行、也無人迎接。一來是戰時、二來也可能是因為相比棒球,足球尚未廣泛地打入台灣社會。
「都沒有,出發時都沒有人來送我們,回來的時候也沒有人來接,」郭榮彬回憶從台南搭乘火車出發時,「因為我是斗六人,快車有停在斗六,在出發前我有和我阿爸說什麼時候要出發,我阿爸就帶了兩、三袋水果來給我,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來送了。」
「我們先踢進一分,才又被對手踢進兩球,第二分還是隊長(踢進的烏龍球),頭還在昏,球找到腳上,就剛好滾進去。那顆球啊,不是他故意踢的。(球的)彈性不同,硬的飛的比較高,我們習慣的,啊就變成這樣進門了,」郭榮彬至今仍為隊友抱屈。
然而,帶隊出征的下地惠榮卻在日後《彌榮》的遊記寫著:「學生都受到妥善的照顧。」長榮足球隊甲子園之戰的歷史記載,因為關注度不足,有太多失落、甚至失真的片段。
長榮中學在首輪比賽就不幸遇到當時全國賽常客、該年晉級四強的滋賀師範,在首輪即以1:2被淘汰,未能如同嘉農的前輩般在棒球甲子園留下滿意的成績。此後隨著戰爭愈演愈烈,日本中等學校蹴球大會也被迫中斷,台灣球隊的日本甲子園歷史,就此畫上句點。
長榮中學畢業後,郭榮彬延續他的足球熱情,回到斗六老家後,也持續找機會踢球,但當時斗六沒有足球隊。「我只好在公園的體育場安了一個球門,每個週六下午找幾個長榮畢業的校友,還有踢過足球的學校老師一起踢球,那時候才有球隊。」
當時郭榮彬先生先在郡役所工作,恰好郡役所的督學在斗六領導了一個體育會,就找郭榮彬先生參加了體育會,但斗六體育會後來排球運動比較興盛,郭榮彬只好腳踢足球、手打排球,戰後參加省運時竟然也拿到排球比賽第四名的成績。
「戰後大崙糖廠來了一批外省人,應該是廣東人,他們都很會踢足球,聽說斗六有人在踢球,就來找學校老師比賽。」不過,這些學校老師沒有比賽的經驗,友誼賽中被糖廠的選手打得落花流水,「後來,學校老師就來請我去訓練他們啦,」郭榮彬說。
1946年,為慶祝台灣光復一週年,警備總司令部決定舉辦一場大型運動會──即是第一屆台灣省運動會,讓郭榮彬和當年一起前往甲子園參賽的隊友有機會再次重逢。
「那個時候要代表台南市,要在台南有職務才可以,當時長榮中學有一個校友會,我們就在那邊掛名當職員,在其他地方工作。」大家四散各地,比賽時才集合,連練球時間都沒有,郭榮彬笑著說:「我們就靠著以前的訓練,手比哪邊,什麼時候要往哪裡跑,大家都很有默契。」
然而,首屆省運場上的混亂,幾乎就是台灣光復初期國民政府樹立威權的荒誕寫照。
郭榮彬記得,當年足球比賽在台大醫院旁邊的新公園球場(今天的二二八公園)比賽。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不僅足球規則已有不同,也允許更多的身體碰撞,引起許多摩擦;加上第一屆省運時,除了縣市的代表隊,軍方球隊開始參賽,種種糾紛也在台南市與三軍足球健兒組成的國防軍決賽時一次爆發。
「那時候我踢進第一分,對手就踢我的腳、把我弄倒。我們就想說反正得一分就棄權啦,也沒有關係。結果他們(主辦單位)又叫我們補,重新來。我得那分還不算,被(主辦單位)硬押著要接受啦,沒辦法,只好接受了。」
第一天入球不算,但第二日補賽,台南巿也先進球。郭榮彬印象深刻的是,第二次補賽先進球的那位隊友(鄭清福),後來時常批評政府,在二二八事件中罹難。「他進球後,也被打倒,(對手)一直踢他的胸口,肋骨被踢斷兩根,一樣是1:0領先,我們就又棄權。到第四日,(主辦單位)一直來拜託,我們都想回南部了,(主辦單位)就一直拜託,重新來啦,但前兩場的兩分都不算。」
在那次比賽後,郭榮彬與長榮的隊友一同參加了三次省運,直到第四屆省運禁止公務員參賽後才停止。他的長榮隊友們則持續參加到第五屆才退出,轉去台南的各間國小培養足球員。
1940年,長榮中學足球隊自甲子園歸來後,球員各奔前程,有的留在學校、有的畢業迎向未來,但不變的,仍是在藍天白雲下踢球的足球夢。
1942年,鄭清福回到家鄉的林邊公學校任教,擔任學校的體育老師。戰後第一次省運,他也和一班昔時的隊友再聚首,一同奪下第一次省運的冠軍。決賽中,由於對手不服輸,在長榮的球員進球後對手往往惡意衝撞長榮的選手,使得決賽一次又一次的重賽。鄭清福也在第二次重賽時,被對手踢斷兩根肋骨。沒想到,惡夢還沒結束。
1947年的秋天,熟悉的球隊卻少了熟悉的身影,在2月的衝突當中,由海外回台的台灣兵為主的海外軍屬接管了東港警察分局,也接收了警察局的裝備。由於這批海外軍屬素質參差不齊,在地方仕紳的召集下,由留學生組成的林邊學生軍接收了這批武器,協助維持地方治安,身為體育老師的鄭清福成為這些學生的領導。
在衝突益發激烈的同時,鄭清福也提議聯合東港的學生軍一起進攻大鵬營區,但在和地方仕紳開會商議後,由於火力差距過大而放棄。沒想到這個念頭卻因此引來殺身之禍。
隨著國軍增援,各地開始進行掃蕩,鄭清福也因為帶領學生軍獲罪,在未經審判下在東港被處死。哨聲響起,綠茵場上就此少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也留下一段來不及一起走完的故事。
了解更多屏東二二八事件犧牲者故事,請看:〈屏東、台東的228故事:無端獲罪,人生就此驟變〉
在政權轉換之際,除了政治上的噤聲,在「去日本化、再中國化」的文化政策下,經歷日本教育的台灣人還面臨語言轉換的困境,在需要文字和國語的工作中時常陷入掙扎。
二戰後,郭榮彬陸續在斗六的縣政府、省政府、內政部、交通部等政府單位工作,但他國語無論讀寫或會話都不流暢,「我一開始在斗六縣政府工作4、5年,後來去省政府財政廳,當時財政廳換新的廳長,他聽說有人會收受紅包來安排職務,就把他免職了,然後叫我去接。」
在郭榮彬的回憶中,日治時期與戰後的公務生活大不相同,在戰前在批公文時必須一條一條的引述法條,但戰後只需要會寫「擬請照准」四個字就可以了。不過郭榮彬仍然習慣照舊規矩,從人事任用法中一條一條的查,薪水職級該多少就多少,因此得到賞識。
「我當時就很困惑,我國語又不會通,中文也寫不好,要怎麼去就任。科長就說:『沒辦法,人事命令已經發表了。』到了省政府的前一、兩年,郭榮彬只好邊學中文邊工作。
來到省政府不久,郭榮彬在省政府各廳的足球比賽中被動員去替財政廳球隊加油,財政部民政廳足球隊的選手,許多也來自長榮中學,是他的學弟。之後他在財政廳工作10年,也代表球隊出賽10年,更是常勝軍。
之後轉調內政部上台北, 郭榮彬仍然「找尋可以踢球」的地方,在附中校園、河濱公園⋯⋯無論哪個政權當道,他的生命一直朝著運動和足球轉動。
郭榮彬家中,林林總總的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足球紀念品,不僅電視中播放著足球比賽,桌上也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足球雜誌。
「為了收看足球比賽,NHK的衛星轉播開始後,我請我兒子幫我裝了訊號,後來還裝了MOD,這樣隨時都可以收看足球比賽。看他們接球後的第二動作,就可以知道誰會贏了,我很欣賞巴西的球員,可以把球停到下一步要傳球的地方,這樣就能省下很多時間。」
迄今,郭榮彬仍關注台灣足球的賽事,「每一次輸球上報紙才知道有比賽,真的很可惜。」2017年世大運在台北舉辦,他還去現場觀戰。上個月「2022卡達世界盃足球亞洲區資格賽」第二輪台北主戰,也請兒子帶他去為台灣隊加油。
在國族主義之下,運動場往往成為宣傳國家意識的場域,國際賽事在運動領域的重要性被不斷的強調和擴大,早期庶民運動的群眾面貌反而在主流歷史傳遞中失落。隨著嘉農、能高棒球隊以及 郭榮彬參與的長榮中學足球隊故事重新被看見,對照近年台灣社會興起的《國民體育法》修法和體育改革的聲浪,其實呼應的正是,對運動競技核心價值的省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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