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是足球荒漠?眾多離鄉背井的移工們,卻在此踢出一片似錦繁華。踢足球,是他們在煩悶而沉重的異鄉打拼日子裡,最重要的鄉愁慰藉。
週末夜,來自越南的阿義,從高雄工業區下班後急奔宿舍,快速盥洗便拎起包包趕往高雄火車站,那裡,其他同鄉已等著了。一夥人跳上駛向台北的夜車,心噗噗地跳──不是去幽會、是足球會。
車抵達台北,時間已過了午夜12點。阿義和他的夥伴們,就在台北車站的一隅,和遊民借了個位子,將包包當作枕頭席地而睡。隔天一早7點多,天才濛濛亮,多數人還在夢鄉,他們已速速動身趕往福和橋下的足球場。
這種趕赴球賽的「列車移動日」,同樣也是印尼移工Bagus的假日生活。他工作的地點在中壢,有球可踢的週末假日,便會搭著區間車到汐止火車站,目標則是汐止區綜合體育場。
雖然沒有正式的統計數據,不過根據《報導者》訪查台灣外籍勞動者發展協會(GWO)、「越在寶島手牽手」越南移工同鄉會等移工團體,他們評估,每週末都至少有上百名移工為了踢球或是看球而搭車到外縣市,如果遇到規模比較大的比賽,人數可能會更多。這些粗估的足球人口數字,還不包含那些可以就近在工作地點附近踢球的移工們。
從國際足球總會(Fédération Internationale de Football Association, FIFA)截至2018年5月的最新世界足球排名來看,越南第102名、菲律賓第111名、泰國第122名、印尼第164名。雖然目前台灣排名上升到第121名歷史新高,但從長期來看,越、菲、泰、印的世界排名過去普遍優於台灣。
「我剛來台灣的時候很驚訝,怎麼會有人不踢足球?後來才知道台灣人比較喜歡棒球,」來台灣工作近6年的阮明忠,剛到台灣時對這裡足球風氣之低落不敢置信。這其實也是多數東南亞移工的疑問,因為在他們的家鄉,踢足球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在學校、在住家附近,三五好友只要有一顆球,不管場地如何,就開始踢球。「就像棒球在台灣人心目中被視為國球,足球對我們來說就是我們的國球,」阮明忠說。
2015年,GWO即舉辦「第一屆台灣移工國際足球賽」,包括越南、泰國、印尼等國的移工都參與。
「是一連串的機緣巧合,促成這場比賽,」GWO理事長徐瑞希回憶當時的情況,原本協會只是接收到印尼移工的請求,出面協助租借足球場讓他們能夠有比賽的場地,因此發現在台灣踢球的移工人數遠超乎想像,而且不僅限於印尼,包含越南、泰國等國的移工都有自組球隊比賽。「既然有這麼多人在踢球,不如就辦一場足球賽吧!」這個想法在協會成員的心中萌芽,而在經過數月的籌畫與聯繫之後,這場跨國移工參加的足球比賽終於在2015年底登場。
「我們其實很想讓台灣人知道,這些在台灣工作的東南亞移工,每個週日除了在車站聚會、吃東西或是購物,他們也熱愛踢足球,而且表現都不錯,這樣的身影可能是以前大家都沒注意過的,」徐瑞希這樣說。
這場比賽成功引起外界關注,地方政府紛紛跟進,桃園市、新北市與台中市等多個縣市,現在每年也主辦移工足球比賽。
「足球是國球」不是隨便說說,在台灣官方逐漸看見移工們的需求前,他們早已透過工廠、地域或原鄉的人際網絡串連交流、較勁。而能量最強大的印尼移工,甚至成立印尼在台灣足球大聯盟(Taiwan Indonesia Soccer League, TISL),建立聯賽制度與積分制,每年賽季從2月開始進行到9月,僅在穆斯林齋戒月休兵一個月,並選拔出台灣最強的印尼移工足球隊。
來台6年多的Ludin,從聯盟成立之初就開始參加運作,他不但是聯盟其中一支球隊Blitar Putra的隊員,也是今年TISL的會長。
他回憶,2015年TISL成立之初,只有16支球隊參賽,不過經過這幾年的宣傳與發展,參加隊伍數有不小的成長。以今年的聯賽為例,全台參賽球隊共有39支,北部11隊、中部13隊、南部15隊,分成3個賽區比賽。
「如果以一隊大概25~30人來算,目前在聯盟踢球的人大概有1,000人左右,但是(聯盟之外)有在踢的人一定更多,」Ludin評估。
TISL隊伍數多,比賽場次也多。今年北部賽區,例行賽即進行了55場,這個數字相當於今年台灣第一級賽事的台灣企業甲級足球聯賽例行賽前兩輪,若再加上其他賽區的比賽,總場次遠遠多於台甲。當季賽結束之後,TISL再進行季後賽,選出北區冠軍並與其他兩區的冠軍一較高下,爭奪年度冠軍的殊榮。
然而,對這些外出人,光是要踢一場友誼賽都不容易,更不要說辦比賽。除了找場地外,打點交通、聯絡甚至確認比賽流程,一場比賽要順利舉行,需要協調的事務與單位實在太多。因工作後閒暇時間極為有限、語言溝通有障礙、經濟更是困難,能把比賽辦起來,這些移工們背後有一群對台灣環境更熟悉的同鄉老鳥,以及定居台灣的新移民協助。
今年4月,當全台各地的東南亞移工歡度潑水節時,近100名來自泰國與越南的移工,正在熱烈進行一系列的足球賽。比賽的台中市崇倫國中操場,響起此起彼落的加油,夾雜著泰語和越語,場邊輪流播放著兩國的流行音樂。
球賽從球員、裁判到場邊的加油團,清一色來自東南亞──有些人擔任家庭看護工,有些人是在工廠或工地工作的藍領勞工,也有已經在台灣落地生根的新移民,特別做了一些家鄉菜,慰勞選手們。
來自泰國的施泰鑫,是這場比賽的裁判之一。來台灣20年,說得一口流利中文、且熟悉台灣文化,施泰鑫也是在台泰國移工心中「最可靠的幫手」。
「沒有幫什麼忙啦!平常就是幫他們借場地、幫他們聯繫約比賽,」施泰鑫客氣說。他雖然是泰國人,但是印尼或越南的移工如果有足球上的問題,即便語言不通,他也會盡力協助。甚至泰僑協會也透過施泰鑫,促成泰國移工組隊參加國內的五人制足球聯賽。
從越南嫁來台灣快10年的阿紅,更是移工足球的「強大推手」之一。在早餐店工作的阿紅說:「我們在台灣待得久,中文比較好,而且比起其他來台灣工作的越南人,生活也比較自由,所以如果他們有問題,我們也會盡力幫忙。」這些「幫忙」,大到球場租借,小到球衣球鞋購買,不一而足。
移工們的人際網絡多是依靠Facebook社團或是LINE的群組,沒有正式的組織,但常常是一呼百應。除了幫忙找場地外,如果要到外地比賽,打點交通方式也是他們重要的任務之一。「曾經有我們桃園的球隊要去台中比賽,因為有30多個人,搭火車不太方便,所以就有姊妹去幫忙訂遊覽車,」阿紅說。
有時阿紅還會代為墊款。由於同一支球隊的移工可能來自不同地區或工廠,因此租車或租場地的費用,大多會由阿紅與她的姊妹們先墊,等到比賽當天再跟參加者收。阿紅笑說,有些人會「拖」啦,欠款往往要2、3個月後才能拿到,「但99%的人都會按照規定!」
台灣移工人數已近70萬人,成為基層勞動力最重要的支撐。儘管長年來台灣對待外籍移工的剝削與人權問題,一直都是美國國務院《人權報告》觀察重點,然而,確實也有些工廠重視移工人性化的管理,同時也發現,足球是最好的「犒賞」。
位在泰山的三洋電機廠區,便連續10年都舉行「三洋盃」廠內移工足球賽,今年共有5支球隊參賽,幕後推手是三洋電機公司勞務課副理楊開華。
「我在辦這個比賽之前,對足球真的一竅不通。雖然到現在也10年了,但我還是不太懂規則,反正他們只要把球踢進球門就對了吧!」楊開華坦言,當時鼓勵移工踢球、舉辦足球賽,是希望他們能有正當的休閒活動,不要下班後有部分人會去喝酒,反而引起紛爭。
一開始,踢足球是移工們主動提出來的,楊開華也認為確實是不錯的建議,因此著手打點場地,甚至為了讓移工們在夜間也能踢球,同步改善了廠內球場的照明設備。
按照工廠的作息,所有的廠工不分本國或外籍,一律上午7點50分上班、下午4點50分下班,下班後的時間由大家自由運用。那時就會看到不少移工出現在廠內的球場踢球,有時人數太多還要報隊,「踢到晚上6、7點也是很平常的事,」楊開華說。
但文化的差異,讓楊開華一開始曾碰了一鼻子灰。
楊開華笑說,「以前是讓他們按照工廠分隊,『冷氣廠』一隊、『冰箱廠』一隊,原本想說他們一起工作,踢起來默契也應該會不錯,結果沒想到隊伍中不同國籍的球員會爭執,連同國籍的球員也會因為出生地不同而會吵架。」後來楊開華知道,不要管太多,讓移工自己去找認識的朋友組隊踢球,反而使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更緊密,踢球的人也越來越多;甚至一些原本比較木訥不多話的移工,一上場後也變了一個人。
對足球的熱情不單單只表露在球場上,也展現在身上的那套球衣。比賽那天,參賽的每一隊都有自己的球衣,上面除了印著自己國家的國旗外,各有特色,這些球衣在外面買不到,都是移工們自己設計的。
移工們自己設計球衣,並透過同鄉的幫忙,向母國的成衣廠商下訂單,再寄來台灣。在正式比賽之外,平時也常常可以看到他們穿著自己的球衣踢球。
除了球衣,移工對於比賽的賽制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做為一個已經舉辦多年的盃賽,除了一般的獎盃外,在移工們的建議下,也增設了一個「金盃」,仿效世足賽的大力神盃,將由當年度的冠軍隊伍保存,直到下一屆的比賽。
楊開華幾年觀察下來,發現移工不僅工作效率有顯著提升、彼此的感情也明顯變好,甚至過去曾經存在國籍之間的差異也似乎逐漸被弭平:「現在常常看到越南跟印尼的勞工在下班後共組一隊踢球。雖然語言不通,但在球場上他們就用肢體語言或簡單的中文互相溝通。」
這幾年,三洋的移工們也踏出廠區四處征戰。越南移工組成的足球隊在第一屆台灣移工國際足球賽奪下冠軍,如今由印尼移工組成的Sanyo足球隊,也是印尼在台灣足球大聯盟的成員之一。
他們不只愛踢球、也愛看球,平常除了透過宿舍內的電視看比賽,遇到4年一度的世足賽更是瘋狂。2014年的巴西世界盃,比賽時間都在台灣深夜,「當時移工們為了看球,晚上都可以不睡覺,」楊開華回憶。
「我覺得台灣應該要多多邀請東南亞國家的球隊來台灣比賽,不一定要比正式比賽,友誼賽也沒有關係。你看現在台灣的東南亞移工這麼多,而且他們也都願意進場支持,辦一場比賽,不但有門票收入也可以提升彼此的球技,更重要的是也能讓移工們看到自己國家球隊的比賽,」施泰鑫說。
他的建議並不是天馬行空。
根據勞動部的在台移工統計數字,截至2018年3月底,在台移工總人數上看68萬人,其中以印尼籍移工約26萬人最多,其次為約21萬人的越南籍移工,人數較少的泰國目前也有約6萬人。
他們是最願意走入球場看球的一群人,甚至能把台灣的球場變成他們的主場。2015年在台灣舉行的「2018年世界盃資格賽亞洲區第二輪」,台灣與越南的比賽就是一例,近千名的「越南紅」,蓋過了「台灣藍」,越南移工不僅備了大國旗、鑼鼓、烏烏茲拉等加油裝備,甚至把「越南國父」胡志明的肖像請到現場,完全是「台灣棒球」版的陣仗,最終越南也以2:1擊敗台灣。
提起這場比賽,大多數接受採訪的越南移工仍十分興奮。在台灣工作近6年的武德成回憶,當時越南國家隊要來台灣比賽的事情早就在社群中傳得沸沸揚揚,社群中有不少「揪團共乘」的訊息,也有提醒要到現場看球要穿什麼樣的服裝、帶什麼樣的道具。許多越南移工甚至想盡辦法請假,只為了進場為國家隊加油。
目前效力於台甲足球聯賽高市台電的李健良,當時人在國家隊陣中,對這件事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回憶,當時踏進球場時被看台上的一片紅海嚇了一跳,心想「我是來到越南隊的主場了嗎?」
每一位受訪的越南移工都表示,能在台灣為自己國家的球隊加油、唱自己的國歌、揮自己的國歌,「真的很感動」、「有很大的榮譽感」,都是早在預料中的答案。但來台工作快10年的黎俊龍的答案頗令人意外,他說:「我那天看到國家隊來台灣的比賽,我很感動。所以我也想要好好工作,讓越南、還有我的家人以我為榮,因為我們在台灣工作的越南人也是另一支『國家隊』。」
黎俊龍的心聲,反映了這些異鄉人的心情。
從5人制到11人制、從運動公園的草皮球場到工廠球場、從單純的友誼賽到協會辦的正式比賽,幾乎每一場移工比賽,即便不同的語言、不同的球隊,比賽現場若有播音設備,除了各自的母語歌曲外,一定都會播放中國歌手大壯的〈我們不一樣〉。
「你不覺得這首歌就是在說我們這些在台灣工作的人嗎?像是這一句『更努力,只為了我們想要的明天』,」來自越南的武文風說。
施泰鑫形容,足球對於東南亞移工來說不但是運動,也是讓他們在異鄉工作時,能夠串連人際關係、並一解思鄉之愁的重要管道。
搭夜車、睡車站,還要在低廉的工資裡自掏腰包租借場地,問他們:「在台灣踢球開心嗎?」
來台灣將近4年的Arif說:「台灣人可能沒有感覺,但我們都很清楚,台灣的場地比印尼好多了。而且以前我們可能只能跟同學或鄰居踢球,現在可以跟更多來自不同地方的人踢球。雖然踢球的時間可能沒有像以前那麼長,但是我們在這裡踢得很開心。」
他們在球場上拼盡全力爭搶、在場邊扯破喉嚨吶喊,進球後狂喜地抱在一起慶祝,球兒飛竄到因假日被上鎖的看台,找不到方法可以到看台上把球拿下來,在看台周邊繞了好幾圈焦急的模樣⋯⋯足球,對他們不只是休閒,而是生命。「這一顆球要600塊,只好當成付場地費了,」那天「丟失」一顆球的Ludin一直心疼喃喃說。
隨著終場哨聲響起, Ludin的球隊以2-1的成績擊敗對手球隊Viking,順利拿下這場聯盟例行賽的勝利並取得積分。賽後,Ludin主動邀請《報導者》記者下週日再來看比賽,我們詢問他比賽的時間與地點,他笑著回應:「還不知道,我星期五再跟你說。」因為,他們每一場比賽,都「逐場地而開踢」,四處打游擊。
Ludin轉頭再問我們:「對了,你可不可以幫我們找適合的場地?我們可以付一點租金,不要太貴就好。」雖然場地難尋,但是每週四、週五,他們都不忘通知我們比賽的地點,沒有例外。
都說,台灣是足球荒漠,卻被這些離鄉背井的移工們,踢出了一片似錦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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