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木一朗在揮擊, 「恰恰」彭政閔在跑壘, 「人間機關車」吳昌征通過本壘, 「大王」王柏融正步入打擊區, 總教練是「王樣」王貞治, 比利.比恩(Billy Beane)是經理⋯⋯
有沒有可能,有一天,台灣大巨蛋真的蓋成?有沒有可能,有一天,棒球真的重新建構了新世界?有、沒有、可能,變幻莫測的棒球,總能打破夢境與現境的疆界,讓我們把過去與現實的遺憾,化為對於未知的想像與期待。
本文摘錄自《字母會N游牧》,為作者黃崇凱虛構未來台灣棒球逸史的創作,經衛城出版社授權刊登,標題和內文小標為《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第一次見面,吳昌征以一句話概括自己:「DWED.」我的臉大概充滿問號,他補充這句話解壓縮的意思是:「Do What Epstein Do.」
那時我在台北黑熊球團辦公室,看他脫口秀似的交錯日語、韓語和台語多方通話,在731球員交易大限前,想辦法變出球隊欠缺的先發投手、後援投手和多弄幾個選秀權。交易洽談空檔,吳昌征吩咐助理小謝帶我四處參觀,先對球團有個大致認識。小謝說,來,讓他去忙,我們先到球探部跟大家認識一下。我像是配備特別導覽員的球迷,一一逛了台北黑熊隊的公關部門、醫療部門、訓練中心和紀念廳。小謝28歲,沒打過一天棒球,卻在一支職業棒球隊裡當著總經理特別助理。他看我好奇,主動說,本來也覺得棒球跟自己沒關係,他只是單純喜歡各式各樣的數據(我心想真是個怪咖啊),畢業後在會計師事務所上班,業餘就寫些程式跑數據,偶然發現棒球世界有著滿出來的各種統計數據可以鑽研甚至發明。小謝說,你知道我小時候大家都開始在談大數據,但問題是有各種數據,也得知道怎麼分析、分析之後又該拿來做什麼。重點是你得知道怎麼問問題,尤其要問對問題。人類的行為慣性常會產生遮蔽的盲點和死角。舉例來說,以前台灣職棒最嚴重的問題就是打假球,職棒7年、8年、14年、16年、18到20年都爆發過,像是一再復發的惡疾,怎麼都治不好。我想不如來寫個程式偵測球員有沒有作假。沒想到在我之前已經有人這麼做了,據說是幾個科技阿宅球迷接力寫的。總之那個叫做「暗影」的beta版軟體,擷取超高速攝影機捕捉的巨量影像,分析球員的攻守動作慣性,自動找出一些偏離正常數值範圍的樣本,扣除受傷、病痛、技術水準等生理因素影響的場次,剩下的就可能有造假嫌疑。小謝興高采烈描述怎麼在球場各角度架設攝影鏡頭,怎麼修正軟體、debug,領著我往下個部門走。來,這位是我們的醫療總監楊醫師,她會跟你說明我們如何運用全天候監測球員的生理數據,轉化為個別防護方案的參考資料。我聽小謝的導覽說明,裡裡外外轉了一圈,邊看邊想著怎麼組織這些採訪材料。
最初想採訪吳昌征,當然因為他是第一個在日本職棒當上球團總經理的台灣人。日本職棒從1936年起算,至今有90年歷史,算是經營得相當成功。不過在2010年代末期,代工起家的台灣企業集團併購了日本家電品牌之後沒幾年,進軍職棒,買下企業大本營所在的大阪球隊。在此之前,日本政府希望透過擴增日職隊伍到16隊來振興地方發展,始終沒能成真。最主要的因素是日本社會受到少子化、高齡化的雙重衝擊,勞動人口持續減少。日本官方估計從2010年代到2030年左右會減少近300萬人勞動人口,而2024年以後所有戰後嬰兒潮世代皆邁向75歲以上,形成全國三分之一人口在65歲以上的超高齡社會。與此同時,負擔日重的年輕人更難生養下一代,愈來愈無法支撐整個社會正常運轉。在這種人口結構下,意圖增建職棒隊伍以活化區域發展,只能說日本政府過於天真了──連基層棒球的球員人數都在下探,如何補充職棒的新血?所以逐步鬆綁外籍球員登錄、上場的限制,成了日本職棒近年的重點議題。當時甫上任的吳昌征受訪就表明,將會全力說服其他球團一起打拼,以求棒球運動的永續發展。
做為第一支具有台資血統的球隊總管,吳昌征首先要證明的是重建、經營球團的能力。他說,「你上網查我的名字,你會找到許多關於我的資料,還有一個很久以前跟我同名的台灣棒球選手。他本名吳波,曾經在日職打天下,打擊好、腳程快,綽號『人間機關車』。大家都以為我爸取這個名字是向他致敬,其實一點屁關係都沒有,單純巧合。」他頓了一下,「不過有這種巧合讓大家誤會也滿好玩的。」
吳昌征的媒體緣不錯,大概因為日語應答有禮又相當幽默,更因為他似乎像即溶飲品,隨時融入環境,可以跟球員哈啦,也能跟管理階層協商。他第一年擔任總經理整頓球隊,幾乎砍掉重練,新聘總教練,出清隊上的昂貴球星,從其他隊伍手上換來各種便宜貨,啟用一些二軍表現出色的年輕球員。他的大動作改組,引來眾多媒體討論批評,但結果顯示他不僅省了許多錢,而且還讓球隊變得可以贏球。他在提起那些經歷的時候,皺著臉,像喝到苦茶似的,「你知道,要不是日職的球員市場剛好在那幾年變得活絡一點,擴大每年選秀會員額和範圍,開放世界各國的年輕好手報名,我要那樣做還沒辦法哩。」第二年,他的球隊打進以「高潮賽」為名的日職季後賽,只差幾個出局數就能拿下洋聯王座。他的組隊原則是,不迷信大牌明星,也不妄想握有高預算資金,然後想辦法贏得比賽。「你知道,我們大老闆霸氣又摳門,以前有個傳說是他巡視廠房中途去上廁所,站在小便斗前偷瞄左右兩個員工尿尿,發現他們的尿都不夠黃。他把這視為『操得不夠』的徵兆。所以他一走出男廁就立即召集主管,硬逼他們提高業績目標。現在你知道我那時可沒多少本錢上職棒賭桌。」
棒球的簡明在於盡量創造得分、減少失分,九局打完,高分者勝。對他來說,把比賽分割成各式各樣的環節和元素,理性地改善缺陷、減低缺陷的傷害,提升勝利機率,就是最基本的經營方向。不過棒球一直以來都布滿理性與非理性的戰爭。吳昌征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國族認同。以往日本球員從小到大都是在漫長的野球傳統中打球,受到文化、地區、學校養成、乃至學長學弟制的種種影響,沒想過自己效力的本土球隊不是日本球隊。吳昌征最初幾年把球隊改造得有聲有色,卻有些轉隊球員宣稱自己絕不想待在台灣人的球隊(但事實上隊裡日本人以外的球員占比不到3成),甚至發生過指名選定的新秀不願簽約的狀況(最後是靠交易他隊選秀權解決)。吳昌征談起這些,「其實類似的反感早在我們大老闆併購日企就出現了。誰叫大老闆那麼狠,臨到簽約硬是大砍人家股價,那些頭洗了一半的日本人大喊言而無信還是含淚接受。我們能怎麼辦?台灣人在這裡是少數族群,日本連沖繩人、阿伊奴人都不鳥了,不能奢求。所以我的對策呢,就是當年帶領嘉農打進甲子園的近藤兵太郎教練的『三族共和』:不管你是日本、台灣、韓國還是哪個地方來的,你想好好打球、贏球,那就來這裡和平共處。你有意見、你不想來,那就慢走不送。」
吳昌征的第二道課題是台灣職棒。自從台資入主日本職棒隊伍後,開始有些球迷提起1980年代台灣尚未成立職棒的時候,曾有計畫組隊申請加入日本職棒的掌故。「想想看,如果當年真的循多倫多藍鳥隊、蒙特婁博覽會隊加入美國大聯盟的前例,台灣棒球必然是另一番氣象。」他接著聊起十幾年前有個立法委員曾在媒體上放話說應該解散台灣職棒,組成一到兩隊加入日本職棒的舊事。「那個立委被罵慘了,什麼國恥啦殖民狗啦難聽話一堆。新聞傳到日本,好多日本網友說台灣棒球水準太低了吧憑什麼,不然就是說要把日職戰績最差的隊伍降級丟來台灣之類的。坦白說,我那時就對這些意見不以為然。要是理會這些,什麼事都做不成。」
吳昌征最被外界批評的就是挖台灣職棒的牆角,而且一路深挖到大學、高中球隊裡。他聯合日職球團強逼台灣職棒接受不受年資限定的球員競標制度,讓各隊好手和潛力球員旅日。就像大聯盟不斷吸收日職、韓職最頂尖的球員,日職掃貨一樣掃走最好的台灣球員(反正費不了幾個錢),也從擴大選秀會管道挑走大量充滿資質的年輕人放進育成選手和二軍陣容。簡單說,就是把台灣職棒當成低階小聯盟農場。「你得試著換位思考。當初因為日本殖民台灣,人們才會開始打棒球。而要不是美國軍艦打開日本鎖國,日本人也不會開始打棒球。日本人剛學會打棒球的時候,美國人瞧不起他們,但本世紀初美國大聯盟主辦的WBC賽事卻是由日本連續兩屆拿走冠軍盃對吧?──我的意思是,如果棒球生態系體質健全,自然就會發展得不錯。如果欠缺條件,那我們就來創造條件。」他舉出大聯盟30隊每年選秀有50輪,合計1,500名球員;過往日職12隊每年選秀10輪,加上育成選手,了不起每年有幾百名球員加入。「人家美國那個棒球文化是你可以去做任何感興趣的事,但只要你有一丁點打棒球的天賦,就不容易被忽略。我想我不用多說台灣的狀況。在這個不被鼓勵玩棒球的環境,很多球員從小到大就是被認為你能打球就打,不能打就去做工,完全沒有輔助系統。大多數球員不知怎麼應對挫敗,沒有基本常識,有些人連看合約簽名都有困難呢。」
吳昌征的做法雖有爭議,卻也不可忽略近年東亞政經社會變動的大背景。日、韓、台在2020年代以後,皆陸續陷入少子化、高齡化社會的困境,如何更有效率地活化勞動人口成為共同課題。職業棒球做為一項指標性的運動產業,勢必也得變得更有效率。所以在吳昌征眼中看來,整個亞洲職業棒球市場,就像本世紀初之前的大聯盟球隊,充斥著種種不合理、低效率的沉痾舊疾。我曾問他,麥可.路易士(Michael Lewis)的《魔球》在2003年出版,任何人都可以從中汲取奧克蘭運動家隊當年的經營策略和經驗,為什麼還是有那麼多球隊經營不善、管理不佳?他像是料準我遲早會問這個問題,露出微笑,「你真的不知道?」他看我點點頭,有點假仙地說:「那我就告訴你這個天大的祕密──我也不知道。」他看我有點訝異,接著:「就像很多經理人都讀彼得.杜拉克(Peter Drucker)的書,也沒幾個真的成功了。20幾年來,《魔球》幾乎是我們這行的基本教科書,裡面提到的上壘率數據已經得到該有的重視,大家也都知道運動家玩的那套經營策略。所以後來整個市場的效率都提高了,運動家就再也無法占到太多過去寡占的便宜。資訊更流通,也更容易取得。大概2010年代以後,大聯盟變成一個難度更高的管理賽局。我只能說,我從來沒那麼慶幸自己生在台灣。你要知道,直到2010年代末期,不管業餘或職業的台灣球隊,只要比分落後,一定膝反射似的下達打帶跑要不就是犧牲觸擊、推進壘包的強迫取分戰術。你說,我是不是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吳昌征的話讓我想起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的名言:「未來已經降臨,只是尚未普及。」他只是在新觀念普及之前,占得先機,接著這些觀念將會隨著他的成就擴散出去,從而帶來改變的契機。以目前的態勢,日職隊伍擴編到14支隊伍,新增沖繩、台北兩隊,帶隊成績極為優異的吳昌征,隨即被重金挖角到新成立的台北黑熊隊擔任副總裁及總經理。他在記者會公開宣誓要「無所不用其極的在任內達成日本一的總目標」。
台北黑熊隊主場是可容納4萬人座位的台北大巨蛋棒球場,堪稱全台唯一符合日本職業級球隊的規格。大巨蛋興建之時屢有爭議,延宕經年,啟用幾年後搭上日職第一支台灣球隊正式成軍,一次滿足台灣球迷的兩大願望。不過最大的問題是台北黑熊隊如其名,戰績黑壓壓,勝率不到5成,隊上似乎也欠缺明星。「你問戰績不好?這兩年還不要緊。台灣球迷可憐太久了,長年沒有好比賽看,也沒有值得全心支持的球隊。以前某些球團動不動脅迫球迷要解散,時不時還有簽賭案發生。每支職業球團都在比爛,缺乏追求進步的誘因,反正球賽從硬體到軟體都爛爛的,每場還是有一兩千人進場,大家得過且過。這不就表示要在這個市場生存太容易了?你信不信,我什麼都不做,台灣的72場主場賽事依然會滿場?」他當然不可能什麼都不做。在我隨隊採訪的3年中,他不斷選入潛力新秀,交易一些即將換約的明星球員「租用」半季,台北黑熊三季下來的戰績從5成勝率節節上升,第三季已經打進中央聯盟冠軍賽,相當出色。以同一天晚上的例行賽氣氛來看,黑熊隊在大巨蛋主場迎戰傳統勁旅巨人軍,球場滿座,打擊戰的內容讓比賽充滿懸念,最終黑熊以11比10險勝巨人,全場球迷興奮得像是拿下世界冠軍了。另一頭的新莊球場,台灣職棒的比賽只有一千多人到場看球,比賽彷彿也應景似的無聊乏味,粗糙潦草地結束。有些球迷在網路上說「以前只有台灣職棒看沒感覺,現在終於知道看1A小聯盟比賽是什麼感覺了。」
最近小謝跟我說,他們數據分析室升級了「暗影」軟體,將能更精細評估球員的表現。我疑惑,那套軟體不是檢測打假球的?他說,反過來說,它也能解析優秀球員的比賽行為模式和慣性。我們能從這些理想型打者和投手模組,尋找出體能相近的新人,好好訓練、灌輸正確的打球觀念,從進農場之初就實施養成計畫。我問小謝,問題是哪裡有那麼多球員可找?小謝笑著說:我們有整個世界。
我觀察到,台北黑熊球團最大的部門是球探暨球員發展部。他們不僅在日、韓、台四出探訪值得關注的球員,也在美國、南美洲設有球探分部,跟所有大聯盟的球探競逐挖掘球員。2020年代以後,遠渡重洋到日職、韓職打球的美洲球員愈來愈多,他們獲得的平均薪資水準也超過在美國小聯盟體系球隊打球的收入。於是好球員的選擇變多了,亞洲職棒再也不是競技水準下滑後或養老的選項,而是另一種迂迴前進最高殿堂的機會。我跟小謝提到這些現象,他說,沒錯。職業棒球是殘酷的,雖然球員總數很大,但實際能登上大舞台的人少之又少。以前亞洲被當成棒球後進地區,一些能力不足的美洲球員來這裡討生活,那是因為他們沒別的活路,只會打棒球。大部分球員教育程度不高,沒法準確評估自己的能力,結果在小聯盟耗去大好青春,打得渾身是傷,最後離開球場可能連在速食店打工的機會都沒有。現在不同了,我們學會應用數據,比賽水準大幅拉高了,還有像吳總那種雄圖大略的管理階層,要來這裡打球,沒幾把刷子不行的。我很好奇小謝跟吳昌征的相處狀態。小謝詭笑,他是不是跟你說《魔球》那套唬爛?我跟你說,不要被他騙了。我有時聽到你們的採訪片段,都疑心吳總幹嘛玩這些。他會跟你扯麥可.路易士的《魔球》,某程度是在誤導你,讓你以為故事的主軸是他描述的那樣。就像麥可.路易士只看到那時候的運動家選秀策略、方針,重視球隊攻擊數據、得分和勝場的關係。但其實那支運動家隊的另一面,或許是更核心的那一面,是他們擁有你老師卡好的三個先發強投,年輕、便宜、耐投、沒什麼傷病問題。還有,書裡徹底忽略當年度的美國聯盟MVP也正好是運動家的游擊手,你說巧不巧?我是覺得啦,棒球要說簡單很簡單,要說複雜很複雜。你有沒有發現,比賽的轉播鏡頭常常是跟著人跑,但那些鏡頭都經過選擇,你其實只看到比賽的一塊片段,看不到人在畫面外做了什麼動作。
採訪這支球團的過程中,為了做功課,我到處看比賽,一軍球隊、二軍球隊、成棒甲組球隊、高中球隊等各種層級,我最喜歡的卻是小學生的軟式少棒賽。通常是在某個河濱公園的簡易棒球場或哪個小學的操場,觀眾幾乎都是家長親友,他們頂著豔陽吶喊加油,看著小孩犯各式各樣的錯,有些真的很好笑,像是跑壘失誤、遍地找不到滾地球,但他們正因缺陷而顯得可愛。在他們黝黑、汗膩的臉上,只有專注在球場的神情。很多時候他們的揮棒開高走低或反過來,手眼不協調,跟不到球;有些小孩投球會模仿喜愛的球員姿勢,比如讓我意外的龍捲風式準備動作,當然控球好不到哪去。可是他們身上蘊藏著最豐厚的未來和可能。不過當我第一次看到最厲害的少棒球員時,真是嚇呆了,除了身材尺寸比較小,他們的動作協調性基本上跟成人差不多。他們之中有人會繼續跟手上的球棒、手套和棒球縫線相處10年、20年,重複無數次的揮棒、跑壘、守備、傳接球。他們看起來到處比賽,在不同年紀、不同球場、不同賽事,其實哪裡也沒去,就只是花漫長的時間學會控制把一顆球準確投進一些特定方框裡,或者揮舞球棒把球打得飛遠。
吳昌征有次帶我走進大巨蛋球場。那晚沒有比賽、沒有演唱會、沒有布道法會,完全空蕩閒置的一晚。如果滿場使人興奮,那麼空無一人的球場就顯得孤寂。好像任何事物、所有努力和心思都會被巨大的暗啞吞噬。他吩咐管理員開了幾盞外野靠近記分板的大燈,自己站在打擊區,要我站在投手丘上,假裝投打對決。他模仿背號51號的傳奇日本球員的打擊姿勢,右手握棒左手拉拉衣袖,略略翹起右腳,身體規律地擺動。我作勢投球,他即時揮打,隨即快步跑向一壘,繞往二壘,衝過三壘,抵達本壘。一切都在無聲中,整座球場大部分覆蓋著陰影,他打出了一支想像的全壘打。「這份工作最棒的bonus就像現在這樣,我擁有全部的壘包、草皮,還有4萬個座位,但沒人知道我在這裡打出了多少支全壘打。」這個曾經的少棒選手,小時懷著棒球夢,長大當上連鎖大賣場的經理人,繞了一圈回到球場卻不再打擊或投球,而是玩著棒球最艱澀、複雜的形上遊戲。
小謝告訴我,吳總正著手規劃棒球學校,打算從球團系統的二軍、育成選手的球員開始,讓他們學習初級日語、韓語、漢語和英語,全體球團職員都有語言交換分配額。這真是太瘋了。「看看我們的社會,現在沒有多餘的人力可以遊手好閒了吧。我們只有一半的球員可以在二軍生存,二軍的一半進入一軍大概會再篩去三分之二,留在場上的球員平均年資可能不到5年。你說,我是不是該幫他們打算打算?」這是吳昌征的說法。小謝私下表示,這其實還是跟母企業集團有關啦。他們做亞洲長期照護的人力資源布局很久了,這些沒法站穩腳步的球員搖身一變就是勞動力,不好好利用才傻。以前台灣退役球員走投無路,就是進地方縣市工務局的養護工程處,做些鋪馬路、人行道的粗工。我們有時也說這些上不了一軍的球員就是待在「養工處」,遲早有天都要去做工。
後來我又問了吳昌征最初告訴我那句話的意思。「如果你查過那個人,你就知道他是30年來改變美國大聯盟生態的關鍵。他擔任波士頓紅襪隊總經理的時候才28歲,卻在任內打破高懸86年的貝比.魯斯魔咒,拿下兩次總冠軍。後來這傢伙跑去芝加哥小熊隊當總經理,挑戰史上最長的108年未封王的山羊魔咒,居然也給他破除了。對於棒球界來說,到底還有什麼可以征服?」他調校眼神正視我:「你知道,汽車這玩意在20世紀初是美國人的天下,福特的生產流水線甚至改寫了製造業。哪知道日本汽車在1980年代打爆美國汽車,幾十年過去了,美國汽車工業依然疲軟。我要說的是:如果這是球賽,我們毫無疑問是一直被痛宰的爛隊。但只要比賽還沒結束,誰知道會怎樣?」這番話果然一如小謝之前告訴我的,就連結尾也真的就這麼說:「球是圓的。」
回顧過往,台灣在職棒7年第一次爆發簽賭問題,多名球員遭到檢調收押、禁賽。職棒8年另有一個職業聯盟成立,整個台灣竟然有11支職業棒球隊。那像是一個膨脹過度的夢,接著就是泡影幻滅,連續3支球隊解散了,棒球跌入最黑暗的深淵。最初那批涉案球員經歷漫長的8年多訴訟、審判,終於在2004年12月31日由高等法院宣告結案。同一天,台北101大樓開幕,正式成為世界第一高樓。這兩件事,有如一條通道,從棒球場上的幻夢連接到世界最高的幻想。最終也在差不多的時間點,職棒又一次爆發簽賭,讓壞毀的夢更加頹圮,而別處開始出現比台北101更高的樓了。我還在嘗試理解,在這樣日漸傾斜的時代中成長的吳昌征,懷著什麼樣的心思,在腦中的球場不斷出賽,重繪棒球的可能版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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