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原住民議題成為釋憲焦點,包括王光祿狩獵案以及今年4月1日的憲判字第4號「從漢姓就不能成為原住民」的規定違憲,相關機關必須於2年內修法,今天西拉雅族正名釋憲宣判違憲,延續上一次從漢姓不能成為原住民的規定違憲判決的方向,成為憲法的原民身分,但涉及原民相關優惠措施,則是採取身分與相關權利分開。
但針對平埔族的參政權與其他原住民優惠部分則脫鉤處理,在這次的釋憲延續《原住民身分法》「111年憲判字第4號」的方向:原住民身分之取得與原住民所得享有之優惠措施不當然等同;只設下期限要求修法,至於優惠措施則由立法者必須依照民主程序修法。宣判後的記者會中,憲法法庭書記廳廳長許辰舟強調,涉及原住民的優惠福利措施有158項,需要主管機關在合理可行的時間內,一項項盤點與從頭檢討,並不是本次判決處理的範圍。
釋憲聲請人萬淑娟到現場聆聽,雖然仍沒有讓西拉雅族成為法律上有參政保障席次的「平地原住民」,但憲法上已經足以申請為原住民,她說:「這是大勝利,在經歷這麼長久的抗爭中,釋憲結果避免與原住民衝突,這是符合西拉雅族人的心聲。」
原民會在釋憲結果出爐後回應「尊重憲法法庭判決,並將遵守判決意旨辦理」。憲法法庭訂出3年內限期修法,原民會指出,儘速匯集各界意見,並以修法或另定特別法方式,妥適處理山地原住民及平地原住民以外的南島民族身分議題。
「這個結果皆大歡喜,只有我會不滿意。」
這是西拉雅族跨地(Qauty)部落聯盟召集人、平埔原住民族文化學會祕書長段洪坤,一個為了西拉雅族正名奮戰超過20年的老將聽到結果第一時間受訪時說的話,因為最終還是沒能成為「平地原住民」。
《報導者》為了深入了解西拉雅族釋憲案,兩度造訪台南吉貝耍部落。走進這個位於台南東山區東河的村子,繞進部落,看到一面紅磚牆上清楚寫著「我是西拉雅人」幾個大字──這就是段洪坤的老家外牆,為了這幾個字,段洪坤從年輕到中年,為了研究平埔族奮戰大半生,還拿了一個碩士。那天我們在他創辦的「吉貝耍部落學堂」談起西拉雅族,他打開話匣子停不住。
一個月後的農曆7月29日,我們又回到吉貝耍,等待日落後才開始「收向」儀式。幾位在外地工作的青壯男性族人急忙趕回部落,簡單吃個晚餐後,十幾位部落男性組成「趕向魂大隊」,在阿立母保護下,拿著砳(kong)跟鏘(kiang)兩個法器,沿途敲打繞行部落一圈,將向魂趕回原來的空間;過程中全程禁語、只聽到步伐聲與喘息聲,段洪坤則是在一旁忙進忙出,低聲詳細地對我們以及來研究吉貝耍的研究生解說,「收向」傳統儀式是西拉雅族的重要活動,另一個則是列入國家重要民俗的「東山吉貝耍西拉雅族夜祭」。
位在台南的西拉雅族是平埔族中人口最多,還保有傳統部落文化的族群,1993年起,展開文化復興與正名運動,並與當時展開的原住民正名運動結合,只是在1994年8月1日國民大會修憲雖將貶抑的「山胞」改為「原住民」,卻沒有處理「平埔族」要不要成為原住民的問題,埋下西拉雅族不斷提起行政訴訟的起點。
根據台南市政府的統計,從2012年向原民會申請「平地原住民」身分遭拒開始,又於2014年向行政院提起訴願遭駁回,2015年向台北高等行政法院提起行政訴訟也在2016年遭駁回。
台南市政府與時任台南縣西拉雅原住民事務委員會執行祕書萬淑娟與80名族人不願放棄,2018年最高行政法院以「限定時間未登記即不具原民身分違法,以及原民身分採登記制由國家給予違憲」發回高院更審,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因此在2020年5月14停止訴訟程序,向大法官申請釋憲《原住民身分法》第2條第2款是否違憲。此案於2022年6月28日舉行言詞辯論,原訂9月23日宣判,但因案件量龐大,憲法法庭9月16日公告延期宣判,這是繼健保資料庫釋憲案後,再度延期宣判。
1994年國民大會修憲正式將「山胞」改稱「原住民」,當時其實有多個版本,民進黨版與部分國民黨國代版都有處理「平埔族」納入原住民,但最終採用國民黨版本,僅將「平地山胞」與「山地山胞」改為「平地原住民」與「山地原住民」,未將平埔族納入原住民身分,國民黨在人數優勢下通過。
西拉雅族訴訟代理人、律師蔡維哲指出,目前國際上並沒有統一關於原住民族的定義,不過1972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的一份特別報告〈原住民人口歧視問題研究〉是原住民族最常被引註的定義,特別報告員馬丁尼茲・哥堡(José R. Martínez Cobo)扼要說明:
「原住民社群、人民,和民族,指的是從異族入侵前、殖民開始之前,就在他們所屬的土地上所發展形成的群體,並且延續至今,認為自己仍有別於當地社會或這些領域中的其他群體(或其一部分)。他們在現有的社會中不具有優勢地位,並且決定要依照他們自己的文化模式、社會制度和法律體系,去保存、發展固有的領土和認同,並且傳承給下一個世代,並且據此作為一個族群存續的基礎。」
「很明顯西拉雅族符合這樣的描述,而《原住民身分法》第2條的身分認定,只侷限於戶口調查及直系血親顯然不符合人權價值,」蔡維哲說。此外,根據《憲法增修條文》第10條第11項「國家肯定多元文化,並積極維護發展原住民語言及文化」以及第12項「國家應依民族意願,保障原住民族之地位及政治參與」,很明顯現行法令都已違憲。
西拉雅族想要的是什麼?段洪坤從正名運動開始,始終堅持西拉雅族是原住民,與16個原住民族相同,在憲法中屬於「平地原住民」。2016年8月1日,總統蔡英文在原住民日對於歷來統治者消除平埔族群個人及民族身分,向包括平埔族的原住民族道歉;2017年行政院提出的《原住民身分法》修正草案中增列「平埔原住民」,並明定其民族權利另以法律定之,但後續此案卻無疾而終。
林修澈認為,6席山地與平地原住民立委不管有表態或不表態,皆認為平埔族納入平地原住民會稀釋平地原住民權益,因此草案送進立法院之後並未排審,在屆期不續審下退回行政院,而行政機關也未再提出新版本。
段洪坤認為,由族群自我認同並選擇自己想要的,這才是實現族群正義,如果只是將所有平埔族放在新設的平埔原住民裡面,這種修補不是正義。
原民會在釋憲前估計,全台擁有平埔族血緣的人數,將高達98萬人,一旦成為法定原住民,超過目前平地與山地原住民的58萬人,勢必瓜分現有資源。蔡維哲指出,官方利用原住民族之間對資源的擔憂製造分化與對立,這是非常不道德的,形成弱弱相殘的狀況,這不是官方面對問題該有的態度。
段洪坤指出,1935年統計全台戶籍上有註記「熟」的人數有9,422人,依照《原住民身分法》認定方式會再放寬至直系血親只要有一人是原住民,後代就可以登記,那大約是20萬左右,與2001年原民會委託林修澈推算的平埔族人數約20至26萬人相去不遠,這也是目前比較可信的說法,至於原民會宣稱的98萬人,沒有公布任何的計算方法,直接拋出這個數字是在分化平埔族與原住民之間的矛盾。
以2013年台南登記為西拉雅人的經驗,當時在各部落之間宣傳,並鼓勵登記,日治時期種族欄註記為「熟」有2萬多人,結果當年只有1.1萬人登記意願,進一步正式在戶籍謄本上登記為「熟」更不到3,000人。段洪坤指出,願意登記這是一個心理上很大的門檻,很多人經過幾代,離開部落後早已對族群沒有認同,就算有血緣也沒有登記的動機。
林修澈也認為,在過去有「人」與「蕃」的差別,都已經當人為什麼要當蕃?這樣根深蒂固的想法,會影響登記的意願,因此推估實際登記為平埔族的人數可能沒有預估的這麼多。
段洪坤再以撒奇萊雅族正名為例,同樣在法定原住民框架下,原住民去登記為撒奇萊雅族,從原本連署的2萬人正名後直到2022年也才1,043人,「數字可以證明一切,要改變族群認同不是這麼容易下決定,遑論要主動登記。」而且上述數據是都享有原住民優惠的前提下的結果,願意正名的人數仍是少數。
回到外界最關心的爭點之一:平埔族會不會瓜分原民會資源?段洪坤認為,這又是另一種抹黑的手法,從前述過去的經驗來看,實際登記不會出現98萬人的天文數字,甚至連20萬人都不到,到底會瓜分原民會多少資源?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應該先試辦登記,確認人數後再來討論怎麼照顧平埔族,段洪坤說:「甚至要不要比照原住民這些都不是鐵板一塊的立場,可以坐下來討論,因為西拉雅人爭取的是族群正義,以及保存族群文化。」
現在是平埔族要來搶資源嗎?段洪坤不以為然地表示,以原保地為例,只要具備法定原住民身分,泰雅族部落的土地,阿美族也可以來買,這種荒謬又可笑的法令,卻以平埔族可能會搶光原住民土地的說法來分化原住民族。蔡維哲認為,分化無助於台灣想要弭平族群衝突的努力。
林修澈說,西拉雅族的語言曾經中斷100多年,近年來才在台南市政府的鼓勵下復振,開始可以在教室內使用,但仍無法使用在日常生活中,在語言學的認定裡面,這是死語言;所謂的活語言,像是住在埔里一帶的巴宰族,也是平埔族,他們的語言一直都還在使用。他指出,如果這次跳出來釋憲是巴宰族,站在學術的角度,他們毫無疑問是原住民,也是原民會最擔心的狀況。
因此林修澈認為,平埔族爭取正名不會因釋憲結果而停止,而是另一階段的開端,必須討論的是:釋憲後,我們的行政立法機關要怎麼修法去解決平埔族法定認同的問題?正在逐漸消失的族群文化,要用什麼方法去保護與保存?
回到吉貝耍部落,段洪坤帶著兒女一起到台南鹽水圖書館教小朋友認識西拉雅族,繪本是女兒畫的,故事是吉貝耍的夜祭,教小朋友幾句西拉雅族語,這是他的日常。
「這是我一輩子的工作,甘願做蕃,保存與推廣我們的族群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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