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15分鐘響球場集合，5點30分準時收操；每天只練2小時15分，學生晚上自習或參加課後輔導。

這是花蓮縣三民國中棒球隊的平日行程，沒有晨操、沒有過量的訓練時數，教出來的球員好幾個被平鎮高中、穀保家商等傳統名校網羅，包括2025世界棒球經典賽資格賽國手林佳緯、樂天桃猿2023年第一指名的邱鑫與2024年樂天桃猿第二指名何品室融都是來自三民。這是球隊總教練、前職棒統一獅球員張志強10年來一直努力在三民體育班建立的風格──讓小選手訓練與課業兼顧。

張志強出身台東縣東河鄉泰源部落，是典型的棒球世家，世界棒球經典賽(WBC)國手「部長」張育成要叫他堂叔。2003年中職選秀統一獅第一指名，球員生涯最巔峰的時候，與統一當家投手「嘟嘟」潘威倫都是固定本土先發輪值一員，12年職棒生涯留下23勝、452局的投球局數，生涯防禦率4.6。

37歲那年，在仍有一定競爭力下，他決定「引退投身基層」，回到東部的家鄉。事實上，在球員生涯後期，張志強就與隊友劉芙豪一起拿到南台科技大學碩士學位，回顧這段往事，他說：

「看到球員生涯終點，才想到要多讀書厚植未來退役的路。因此當我決定返回家鄉花東回饋基層棒球時，下定決心，教出來的孩子至少基本學力不能荒廢。」

張志強的願望，就是學生別走自己年輕時的路，書要看得懂，品行顧好，能分辨是非對錯，尤其是簽賭、假球千萬不要碰。

現實環境中，體育班就是以競賽成績為導向，如果學校打不出成績，專任運動教練的飯碗也可能不保。張志強說：「我很清楚這個生態，所以（比賽）成績不能太差。但我比較不一樣，我來自職業球隊，12年的職業球員生涯不算短，學習到職業的訓練方法，將這套帶進國中青少棒，有效率的訓練更重要。」

我們到訪三民國中的那天，在棒球場旁觀察張志強和另兩位教練汪天祥、洪傳偉與一般學生棒球隊不同的訓練方式。張志強在紅土內野將低年級球員分成兩組，與洪傳偉各負責一組，各自進行守備與打擊練習，紅線球不斷在紅土場上彈跳交錯，打擊聲與球員吶喊聲此起彼落。汪天祥則帶著高年級在場邊進行重量訓練，36名球員沒有一個人是站著不動，兩個多小時一直保持在運動狀態。

一般常看到的學生棒球訓練，是打擊歸打擊、守備歸守備，例如由教練擊球，讓棒球飛往球場各個角落，球員站在場上等待球飛過來的時候再跑去接球，因此多數球員都是「站著不動」。

三民國中的球場上，則是每組打擊給守備兩、三個人，張志強可以盯著球員守備動作，即刻指導正確動作，其他球員繼續接球。他強調，這是從職業場上帶回來的「效率課表」，體能也不是猛跑操場，熱身後只做短距離衝刺，這才是棒球運動最需要鍛鍊的能力，「省下的時間，全部都留給書本。」

公辦民營的三民國中，學生9成是原住民，以阿美族、布農族與泰雅族為主，體育班占學生總數的一半，分別有棒球、射箭與舉重三個項目。因為屬於實驗學校，很多教師對過往體育班教練常來借課訓練很不以為然。

張志強一開始當教練時，花很多時間與老師們磨合，他提到：「他們以為我跟其他教練一樣，比賽與訓練占滿課表，邀請我去參加教師會議的時候，我整整被罵了幾個小時。」顯示出教練與老師之間的緊張關係。「所以課後輔導我自己來，當時數學科缺人、我就自己教，好歹我也是拿到碩士學位，總不能漏氣，」張志強表示，老師們也會觀察，發現新來的教練不借課練球，比賽也是打完就立刻趕回來，不耽誤上課時間，就漸漸接受與認同。

經過一段時間，張志強才慢慢真正融入學校，現在他與另兩名棒球教練還分別擔任體育班副班導，早上7點多就到學校盯體育班學生的上課，工作時間比其他學校專任運動教練還要長。三民國中教務主任張依庭說：

「體育班的球員只聽總教練的話，當教練坐在後面，學生喘氣都放低聲量。透過三名教練一起經營班級，有助於讓孩子們更專心上課。」

三民國中還要求體育班學生，段考加上平時成績除以二要高於60分；學校把段考分成4次，每次段考範圍只有5週，體育班學生準備上比較能應付，嚴格要求未達標就「禁賽」。張依庭表示，雖然有時候看到孩子不能打球，露出失落的表情時會很心疼，但也都鼓勵孩子們，段考成績考差沒關係，平時成績裡面，該交的作業有做到，平時上課又不搗蛋，還是有機會在下次段考敗部復活，重新回到球隊比賽。

三民國中校長林國源坦言，很多孩子小學就是體育班，經過檢測，語文程度大概只有國小三、四年級的程度。他指出，以12年國教課程綱要標準，國小畢業生至少要認識常用國字2,700字、使用2,200字，這些體育班的孩子識字量只有2,000左右，距離標準有一大段距離；曾有來自拿過世界少棒冠軍的學生，識字量更低，「所以體育班學生進到國中時，學習已經遠遠落後。」

2020年林國源到三民國中擔任校長後，向玉里同鄉、長年投入偏鄉補救教學的專家曾世杰求助。曾世杰甫由台東大學特殊教育學系退休，他協助另一位台東大學教育學系教授陳淑麗一起研發體育班補教教學的教材，第一步，就是希望先幫孩子建立國語文基礎。

曾世杰解釋，國語文是吸收新知的管道，要能閱讀才能延伸學習其他東西，像體育班學生識字量不足，在閱讀上就無法輕鬆解讀，閱讀時間較慢，也因為出現很多不認識的單字，影響到解讀文意的能力。舉最簡單的例子，國中會考題目很長，要在有限的時間內讀完、並理解判斷回答問題，這些都需要閱讀理解；或是大學學測，一份考題上萬字，沒有閱讀理解能力，什麼都免談。因此在設計上，先幫孩子補上從小學三、四年級以後的空白。

原本三民國中也想以這個計畫向向體育署申請扶助學習經費，卻未能獲得官方認可和補助，後來從民間管道找上誠致教育基金會支持，目前已經完成90篇課文，最終每年級有30篇課文，從小學四年級程度涵蓋到國中三年級，共計180篇課文。

曾世杰強調，補救教材必須因材施教，要提供體育班同學教材，必須引起他們的興趣，所以課文要從運動或孩子生活相關開始，而不是一開始就跳入古文，因為對體育班孩子來說，他們現況學習時間比一般學生少，加上比賽可能占據更多上課時間，使用一樣的教材並不合適，得有策略地讓孩子願意從認字開始學習。

「如果要從四年級相關內容開始教，但直接把四年級課本拿給國中生，他們的反應是先把課本藏在書包裡面不敢拿出來，」曾世杰說，必須考慮到國中生的心情，太過強調年級的教材並不合適，因此在教材設計上故意使用Level 4到Level 9來淡化（如下圖），看起來像是不同課文。

開發教材計畫負責人陳淑麗說明，在課文編寫上，也會挑選「金牌故事」、「偵探辦案」、《少年報導者》製作的「網紅的電子煙實驗：偽科學的陷阱」這類國中生會感興趣的文章；或是「肯亞長跑名將基普柯吉（Eliud Kipchoge）打破馬拉松世界紀錄」等對體育班的國中生可近性更高的文章，因為對體育班學生來說，百米能跑幾秒大概都知道，而基普柯吉以每百米17秒的速度跑完42.195公里，這個速度多厲害、這些孩子們很懂、還會驚呼，而感興趣願意繼續閱讀。

此外，陳淑麗發現，體育班孩子的學習時間破碎，因此在設計教材時，刻意將一篇課文分成9種不同的練習方式，依據學術理論，要學會一個艱深的單字或語詞，需要使用不同方法反覆練習至少7次。例如將「食指浩繁」等成語藏在課文中，課文旁邊每行有計算好累計的字數，同學可以協助計時一分鐘讀幾個字（如下圖），增加閱讀上的趣味。

另外，再將「食指浩繁」成語放在填空題、應用題與選擇題中，透過不同的練習方式記得這幾個字的樣子。最後還有「找一找」單元，將很多字放在同一頁裡面，鼓勵孩子圈出「食指浩繁」這4個字（如下圖），達成熟記的目標。

陳淑麗表示，花東偏鄉的教師資源不如西部豐厚，師資也較不穩定，因此在設計教材時，盡量做到可以自學或兩兩同學一起閱讀，降低教材執行的門檻，重點是只要孩子願意根據設計的課文與單元練習，就能慢慢累積識字量，達成國語文學習目標。

張依庭表示，三民每晚聘請一位大學畢業生在晚上自習時間陪伴幾位能力相當的孩子，依據這份針對體育班客製化的教材，每天練習一定分量，逐漸累積識字量。因為過去發現，識字量低的孩子呈現自信心不足，每完成一個單元就要抬頭詢問老師，很擔心寫錯答案，因此有老師或大人陪伴還是有其必要。

體育班九年級的李柏賢跟我們說：「以前看課文需要在很多字旁邊標注音，但有一次看到隊友在看手機裡面的中華職棒新聞，我也借來看，突然發現我不用注音也能看懂，覺得很有成就感，後來還能教同一所國小畢業的學弟單字，才感覺自己進步了。」

校長林國源本身的專長是數學，因此在規劃補救教學時，將小學階段的數學運算分成不同的小單元，分別錄製影片，當孩子外出比賽占用到平日上課時間，其他項目的體育班孩子還在學校上課，同班的進度會不同，此時錄製的影片就派上用場，利用賽後時間安排學生看影片學數學，把跳過的課程補上，再利用一些簡易測驗來確認是否學會。

林國源認為，最期待能不要用到平日上課時間去比賽，但只靠一所學校根本做不到，因此只能退而求其次，利用零碎時間補課，「加上我們有訂定段考與平時成績標準，未達標是無法上場比賽，促使學生有足夠動力學習。」

「學生學習成果不好，多數情況下是老師教學也需要改進。」

擔任台北市國中數學輔導團長的北市興雅國中校長莊國璋，長年在協助需要「減C」的學校扶助教學，他看到的兩大關鍵是：必須提高學習動機和學習成就。

莊國璋說，老師必須思考的是，「到底要教完所有課程，還是要把課程內容教會學生？」他指出，「教完」是老師工作目標，但把學生「教會」才是教學目標，學生學會了，才會有學習動機。針對需要「學習扶助」的學生，莊國璋會建議老師簡化40%的課程內容，先把基礎的60%教會，確保這批孩子升上高中職後，有足夠能力可以銜接高中課程。另外，也要思考考試評量的目的，不是考倒學生，而是要了解學生的學習成果，哪些學會、哪些不懂，「所以常需要協助學校調整試卷的內容。」台北市國中數學輔導團有建立一個段考題庫，提供不同難易度的考題供老師出考卷時的參考，在一份試卷中有基本題讓多數學生都能答對的題目，學生才有學習成就，而不會自我放棄。

莊國璋也提到，一般講到基本學力，國語文和英文的重要性大家較能理解，「但為什麼數學也是需要具備的基本學力？它其實不是教孩子如何運算而已，是在培養孩子的邏輯思考⋯⋯，這些對體育班學生也是重要的基礎。」他也同意，教育部「學習扶助」的教材，可以更多元化。

清華大學台灣語言研究與教學研究所副教授陳明蕾認同客製化教材在偏鄉比較實在，但最大的癥結點還是在於現行體育班制度「教學不正常」，沒有按部就班上課，甚至因比賽而被中斷。她認為，回歸教學正常更重要，如果真的因為訓練與比賽要犧牲時間，只學習國英數三科，讓孩子具備基本的學習能力，重點還是在於不同孩子背景與需求得照顧到，才能給予最佳的補救教學對策。

「希望在三民國中的孩子，3年期間能學到東西，至少打好學力基礎，以後要學什麼都比較容易，最好是能念完大學，就算不繼續打球，也有能力或機會做出其他選擇，」張志強認為，花東的孩子資源相對不足，不希望他們將自己的未來豪賭在打球路上。

回想這10年基層教練，張志強笑說：「從職業選手到基層教練，在外住宿從星級飯店變成香客大樓；當時想讓自己的孩子能在部落長大，女兒現在也是棒球隊一員，訓練課表比照男生卻甘之如飴，很慶幸當時做了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