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剛過，觀音工業區又發生火災。

1月5日中午，桃園市消防局接獲通報，觀音工業區內的先豐通訊公司印刷電路板（PCB）工廠發生火警，現場不斷冒出濃濃黑煙且飄出陣陣惡臭，由於廠房內存放硝酸、硫酸等大量毒化物，消防員到場後不敢大意，只能先控制住火勢，大火足足燒了3天，到8日上午才完全撲滅。

所幸廠區第一時間疏散員工，並無人員傷亡，桃園市環保局也緊急派員到場連續3天進行空品監測，雖然監測值結果仍在安全範圍內，但環保局還是提醒下風處民眾緊閉門窗、減少外出，若需外出也應配戴口罩。

這並不是先豐通訊第一次出狀況，攤開往年裁罰資料，先豐PCB廠從2018年迄今四度違反《空氣汙染防制法》（簡稱《空汙法》），合計遭裁罰40萬元，其中違規樣態包含違反固定汙染源操作許可、設備破損導致廢氣逸散、鹽酸桶槽止屑墊故障導致鹽酸氣體洩漏等情況。

事實上，先豐公司僅是諸多的違規廠商之一，類似情況在觀音工業區屢見不鮮。其中，隸屬遠東集團的遠東新世紀觀音化學纖維廠在2021年三度因粒狀汙染物超標遭罰35萬；集團另一家子公司亞東石化觀音廠從2018年到2021年也累計違反《空汙法》5次，合計遭裁罰金額達135萬，其中多次是廠區的異味濃度超標，最嚴重的一次曾超標達20倍以上。

觀音工業區內目前有超過400家業者進駐，其中以化學工業、金屬工業與電子工業占多數，根據環境部固定汙染源管理資訊公開平台，工業區內約有200處為列管的固定汙染源，其中有超過100家曾因違反《空汙法》遭到裁罰。首當其衝的空汙「受難者」是工業區旁的樹林里社區，以及樹林國小。

從西部濱海公路轉進觀音工業區的忠孝路旁，會看見一處高聳大型牌樓，上面寫著「四十九年六月石門水庫移民新村 陳誠題」，經過牌樓後在新村路右轉，沿路有許多鐵皮工廠、還有很多大貨車與化學槽車進進出出，前方三福氣體兩座五層樓高的大型化學儲槽相當搶眼，再往前走就是樹林國小。

樹林國小的校史，可謂是台灣經濟發展的縮影。1950年代，政府為了滿足發電與用水需求，在大漢溪上游興建石門水庫，並將當時居住在水庫區上游的居民強制遷移到草漯一帶安置，組成石門水庫移民新村「樹林新村」，隨後在1960年設立樹林國小。

到了1980年代，政府推動經濟轉型、工業發展，在此地開闢觀音工業區，樹林國小80%的學區被編入工業區內，為了經濟發展，廢水和空汙等汙染也隨之而來。

走入樹林國小，60年前興建的校舍與噴水池也仍維護良好，只是校地周圍的環境已經變了，不像其他學校周圍通常有便利商店、安親班、早餐店或公園，沿著樹林國小的圍牆繞一圈，四周都是工廠，農村田園景觀只留在圍牆上的彩繪漫畫。過去的海風帶來鹽分，如今海風吹來工業區的粒狀物、硫氧化物、氮氧化物、揮發性有機物等汙染，空氣中更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酸異味。

「也許是我們待久了，我並沒有感覺學校這裡的空氣比較差，」樹林國小總務主任黃國城說，4年前來到樹林國小服務時，確實會覺得附近很多工廠林立，有視覺景觀上的衝擊，但對空汙的感受並不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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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林國小在全盛時期有12個班，師生達到300多人，如今盛況不再。黃國城坦言，隨著鄰近草漯重劃區開發，許多家長會選擇將孩子跨學區送到草漯國小就讀，樹林國小的報到率約只剩3成，目前全校僅112人，其中近三分之一的學生是來自單親、中低收入等弱勢家庭。

實際前往草漯國小會發現，該校周圍為生活機能規劃完善的重劃區，有許多新建案正在施工，不僅有公園、綠地，也有幼兒園、安親班等，且走路5分鐘就到草漯國中。根據《報導者》此次調查，草漯國小方圓500公尺內的違規工廠數為零。

（延伸閱讀：〈互動式地圖揭全台校園空汙鄰居，172座國中小緊鄰違規汙染工廠〉）

草漯國小一位陳姓家長說，除了工業區空氣汙染的問題，也考量到樹林國小緊鄰工廠，附近每天都有很多大卡車來來往往，且舊社區缺乏完善的人行道、斑馬線等人本交通規劃，很擔心孩子上下課的交通安全。此外考量草漯國小校地較大、鄰近安親班、班級數量多、教學資源完整等因素，雖然家在樹林與草漯國小的雙學區，最終決定讓孩子就讀草漯國小。

在觀音區出生、成長的桃園市議員吳進昌說：

「（因為汙染）有能力的居民大多搬走了，只剩下中下階層民眾被迫住在被工業煙囪圍繞的環境中，成為煙囪中的孤島。」

他說，樹林國小旁的三福氣體雖然沒有排放汙染，但仍對校園造成安全風險，2023年就曾因道路施工破壞管線，導致一名施工車駕駛活活被燒死的意外。

有鑒於觀音工業區工廠違規汙染事件頻傳，吳進昌在擔任里長期間，成立「觀音區空汙防災巡護協會」，培力在地居民成為守護環境的志工，積極通報廠區可疑的排放事件，也與中央大學合作，在社區巡守隊的巡邏車上安裝空品感測設備，以及與桃園市環保局合作透過無人機調查工廠的空汙排放，希望透過科技工具讓居民監督當地的空品狀況，今年（2025）更進一步成立「桃園市觀新反空汙行動聯盟」，希望能集結更多資源改善當地空氣品質。

2019年曾有媒體報導樹林新村是「癌症村」，桃園市政府隨即澄清，依照環境部的空品監測數據，當地的空氣品質大多是普通到良好，並沒有比較差，觀音區樹林里的癌症死亡率也未高於全國平均。但當時市府也直言，觀音工業區確實影響樹林里校園與社區的生活環境，因此研議將樹林國小學生以校車移至附近的草漯國小就讀、或者在草漯重劃區新設學校，改善師生就學環境。

如今為了解決草漯國小滿招的問題，桃園市政府已編列2億3,500萬元進行草漯國小校舍增建計畫，預計2025年底完工。不過吳進昌認為，擴建只是杯水車薪，目前樹林里遷戶籍跨區到草漯國小就讀的學童應該有超過300位，已達到一間學校的規模，考量當地居民成長，長期可能會有更多學生。因此他主張應在樹林里內興建觀樹國小，以便當地的孩子可以就近上學，也可以舒緩草漯國小學生過多壓力。

吳進昌說，目前雖有少數居民反對廢除樹林國小，但該校周圍環境已經很不適合學童上學，建議能先成立觀樹國小，幾年後樹林國小應會因為學生人數減少而逐步退場。目前雖已在觀音工業區外圍保留了觀樹國小預定地，但什麼時候興建新學校、是否會將舊樹林國小廢除，至今仍沒有具體時間表。

距離觀音區樹林國小300公里遠、在台灣的南部有另一所學校也同樣被汙染包圍：高雄市仁武區的竹後國小，校園周圍全是鐵皮工廠，學校附近唯一的店家是個做大貨車司機生意的檳榔攤。

有別於樹林國小是先有學校才有工業區，竹後國小則是因為工業區而成立的學校。

《報導者》爬梳過去5年違反《空汙法》的裁罰資料，竹後國小周圍500公尺，5年內有4間工廠共被開罰12次，合計裁罰金額達242萬，是南部國中小周遭工廠遭裁罰次數之冠。其中台塑仁武廠在2019年2月、3月、4月連續違規3次，異味值超標17倍、有毒物質二甲基甲醯胺（DMF）洩漏等情況，合計遭罰80萬。

已在竹後國小服務5年多的化學老師蘇裕隆說，有待過竹後的老師大多都對異味空汙相當有感，「臭味是一年四季、從早到晚不定時出現。」每當聞到臭味就會請學生把教室門窗關起來、開冷氣，有時候早上剛到學校就會聞到臭味，門窗一關就是一整天，直到放學都還能聞到外頭工廠排放的異味。

蘇裕隆說，這幾年竹後國小的報到率偏低，很多家長都把孩子跨區送去仁武國小就學，除了考量空氣汙染外，多數家長可能也認為讓孩子進入大學校會比較有競爭力。目前竹後國小僅79位學生，一、二年級都只有一個班、7位學生，宛如是城市裡的偏鄉學校；相比之下，鄰近的仁武國小則有1,450位學生。

詩琪提到，當時許多教職員都很積極向環保局檢舉空汙問題。

「但後來連續檢舉了好幾次，空氣品質都沒有獲得改善，久而久之教職員也都很失望就漸漸放棄檢舉了。」

她說，家庭經濟條件較好的學生會轉去市區就讀，有些老師來沒有幾年就會調走，留在這裡的人多是無可奈何或是早已習慣空汙的人。

有一位不具名的家長就提到，她在附近住了30幾年，自己跟兩個小孩都是讀竹後國小，目前沒有身體不適的問題。她主要考量上學接送方便，沒有打算讓孩子跨區就讀，因為就算到白天送到別的學校讀書，放學或假日還是會回來竹後附近生活，不太可能說搬家就搬家。

詩琪認為，其實當時設立學校時工業區已經存在，如果有把校園環境納入考量的話，根本不該在這裡設學校，特別是竹後國小還有附設幼兒園，很擔心空汙對孩子的健康影響，即使有裝冷氣與空氣清淨機也是治標不治本；再加上這幾年少子化影響，招生情況愈來愈差，「未來如果真的能廢校，對師生的身體健康也許反而比較好。」

這次《報導者》匡列的28間附近500公尺曾有兩間以上工廠違規遭裁罰紀錄的國中小中，竹後國小、大汕國小、中山大學附屬國光高中附設國中、前鎮國小皆位於高雄市，另外桃園市、台中市各有7間國中小。

「學校緊鄰工業區確實是一個問題，但這可能不只是桃園，在地狹人稠的台灣可能許多縣市都是如此。」桃園市環保局空保科科長蔡元正認為，早期在進行土地規劃時，沒有特別將工業區與學校的區位分開，因此細看這次桃園市被匡列的學校，大多數都是在工業區周圍，或是位在工業區內，因此會有比較多的違規工廠。

蔡元正說，環保局於海湖國小、樹林國小、內定國小、茄苳國小等鄰近工業區的4所學校有部署空品感測器，作為監測與稽查工具，且分析2023年的PM2.5資料，這些學校的空氣品質保持在良好到普通等級，也都有逐步改善。

然而，許多工廠遭到檢舉是因為異味排放，而非PM2.5。

蔡元正說，實務上收到異味汙染檢舉後，大多不是去檢測有無超標，「那太慢也太難抓了」，而是直接去檢查工廠的汙染防制設備有沒有依照許可證操作，通常會被開罰也都是因為操作情況不符標準，可能就會有異味汙染的情況，若一個固定汙染源遭連續開罰都未改善，環保局也會依法廢止業者的操作許可、勒令停工。

蔡元正也說，由於外界關注當地汙染問題，環保局過去曾多次針對觀音工業區內的廠商進行專案聯合稽查、加強取締，所以當地裁罰的案件可能會因此較多。

桃園市環保局表示，目前法規制度下，環保局在審核固定汙染源排放許可時，只會檢視是否有提出足夠的空汙防制設備，而不會去檢視周圍既存的汙染源，或是旁邊有沒有學校，但若環境部未來提出相關審定辦法，環保局也會依法審查。

蔡元正說，短期內可以透過加強稽查取締，擴大連線監測設備裝設，加嚴排放標準等方法改善工業區周邊學校的空氣品質，但長遠來看，還是要讓學校與工業區保持距離才能解決這樣的情況。

「我們當然會希望校園周遭都沒有工廠，但在地狹人稠的台灣真的非常困難，需要長期規劃。」

至於在稽查處理上，他表示，過去空品稽查大多仰賴人力稽查，確認業者是否有依照排放操作許可操作空汙防制設備，但工業區的排放來源很多，有時候有聞到異味也不容易追查到汙染來源，但隨著這幾年環保意識、科技技術進步，針對空汙的稽查已經不斷改善。

首先，早年設置工業區時並不需要經過環評，因此會有學校、住宅區與工廠錯落交雜的情況，導致生活及就學環境受到影響；而近年在新設的工業區進行環評時通常都會把鄰近的住宅、校園等納入考量，會設置安全距離及隔離綠帶。

王亭鈞也說，高雄市這幾年針對大型排放源加強管制，過去10年揮發性有機物的排放量大約減少了60%。未來針對校園空氣品質，也會透過補助維護校園綠牆、綠地來減少懸浮微粒、改善空氣品質，未來也會逐步擴大空品維護區的規劃。

「產業發展很重要，人民的生活品質也很重要，」吳進昌從里長選上桃園市議員後，一直呼籲市府盡快啟動觀音區的都市更新，以台15線為界，將工廠集中到靠海的一側，而文教、住宅生活區則聚集到內陸的東側，讓居民不用生活在汙染與公安意外的風險中。

這些與學校為鄰的工廠影響校園環境，也對周圍民眾的生活品質造成傷害。經濟條件較好的家庭，帶著孩子搬離了工業區的汙染，而留下來的人，多是走不了的弱勢家庭，導致社會階級落差及環境汙染的雙重不正義持續擴大，連呼吸也不公平。

在汙染工廠旁的不只是學校，還有一代又一代遭到汙染戕害的人們，除了環境部門的取締把關，長遠仍須透過都市計畫、國土規畫及產業移轉，解決工廠與校園比鄰而居的歷史共業，才能讓台灣的下一代能在一個更宜居也更公平的環境下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