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囪下的國中小
落山風吹來瀝青惡臭,屏東獅子國中「空品綠燈」的空汙夢魘
屏東縣獅子國中前幾年獲得經費補助安裝校園新風系統,但運作會有噪音,且無過濾異味的功能,後來幾乎沒在使用。(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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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海藍天的屏鵝公路、清澈見底的楓港溪、放眼望去是翠綠的群山環繞,站在屏東獅子國中的校園裡,能感受到秀水明山、生態豐富的自然環境,鄰近的空品監測站也顯示這裡的細懸浮微粒(PM2.5)全年都符合空品標準,空氣品質大多介於良好到健康等級。一般人可能難以想像的實情是,獅子國中師生長期承受瀝青廠令人頭暈噁心的惡臭味。

「只要瀝青廠在運作的時候,教室的門窗都會關上、戴上口罩,還是擋不住那種臭味飄進教室。」在學校服務多年的東姐(化名)說,瀝青的味道真的很臭,很擔心聞久了會對學生的身體健康有影響,但業者是合法經營的瀝青廠,校方也無可奈何。

豐惇瀝青廠距離獅子國中僅500公尺,每年排放的汙染物成分複雜,除了傳統的粒狀汙染物(PM2.5、PM10)、硫氧化物(SOx)、氮氧化物(NOx)、揮發性有機物(VOCs)以及戴奧⾟、苯、甲苯等,還有鉛、鎘、汞、砷、六價鉻等重金屬,但它的排放物質在空品監測站都沒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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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台九線可看見豐惇瀝青廠(左方建築)突兀地坐落在河岸邊,右方建築(獅子鄉綜合體育館)後側的獅子國中與瀝青廠距離不到500公尺。(攝影/黃世澤)
從台九線可看見豐惇瀝青廠(左方建築)突兀地坐落在河岸邊,右方建築(獅子鄉綜合體育館)後側的獅子國中與瀝青廠距離不到500公尺。(攝影/黃世澤)

工作人員在道路前後放置三角錐進行交通管制,刨除既有的路面後,一輛掃地車快速地清掃路面垃圾、碎石等雜質,接著一輛載著瀝青混凝土的卡車車斗停在前方,後頭的鋪築機車頭緊緊靠著卡車的車斗,卡車司機將車斗微微傾斜,讓120℃以上熱騰騰的瀝青拌合料緩緩倒落在鋪築機前方的漏斗,前車要控制瀝青落下的速度,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兩車以相同速度前進,將瀝青均勻地鋪在道路上。

「你有聞過那種鋪路時瀝青的臭味嗎?那種味道聞久了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我去年(2024)剛到獅子國中服務,想說這個校園被群山環繞,應該是生態豐富、環境很好,結果來了之後才發現這裡的孩子長期呼吸瀝青的臭味。」

獅子國中校長陳冠良接著說,雖然獅子國中是偏鄉的原住民學校,升學率可能比不上都市學校,「但我們豐富的自然環境資源和原民文化,是獅子國中無可取代的特色。」

陳冠良到獅子國中服務後,發現校園生態鳥語花香,也種植許多蜜源植物,去年夏天有大量的紫斑蝶、青斑蝶來訪,生態相當豐富,他原本也計劃申請台美生態學校夥伴的認證,「結果那個瀝青的臭味一來,蝴蝶全部都消失了。」

與當地唯一固定汙染源為鄰,師生長期與瀝青惡臭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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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國中對面的雜貨店見證了獅子鄉的變化。老闆娘說,當地居民已經與瀝青廠共處好幾年,對於瀝青的異味也只能承受。(攝影/黃世澤)
獅子國中對面的雜貨店見證了獅子鄉的變化。老闆娘說,當地居民已經與瀝青廠共處好幾年,對於瀝青的異味也只能承受。(攝影/黃世澤)

獅子國中位於屏鵝公路與南迴公路的交叉路口,坐落在楓港溪畔,放眼望去不僅能看到群山連綿,還能眺望太平洋的浪,沿著道路兩旁除了少數近年興建的太陽光電板外,大多是種植蓮霧、芒果、山蘇等農作物。

校門口雜貨店的老闆娘說,以前所有要往返台東與屏東的車輛都會從這裡經過,當時有很多旅館、店家,但2006年麻里巴橋完工、楓港外環道通車後,大多車輛都從外環道呼嘯而過,很少會在當地停留,當地觀光產業也隨之沒落,但20多年前就已存在的瀝青廠則持續運轉,「瀝青廠早年的味道其實更重,我覺得這幾年有比較好一些了,也可能是我們習慣了吧。」

距離獅子國中不到500公尺的豐惇瀝青廠,是當地最大、也是唯一的固定空氣汙染來源,而且剛好位於學校的上風處。「如果風從海邊來的話沒事,但只要落山風一吹,哇那真的是很臭,」一位九年級的學生說,他們家就住在旁邊的楓林村,明明走路才幾分鐘,但在家裡就不會聞到那個味道了。

陳冠良說,過去幾年學校有獲得經費安裝新風系統
將室外空氣處理後引進室內,同時排出室內汙濁空氣的清淨設備。
,但新風系統運作會有噪音,而且只是加強換氣,並沒有過濾異味的功能,「外面空氣很臭、換氣還是臭。」所以後來都沒有在使用,但他自己買了一台空氣清淨機放在校長室,希望減少空汙影響,每次只要聞到異味,他就會請主任對全校廣播,讓學生關上門窗、開冷氣、減少戶外活動,體育課也改在室內進行,也會打電話通報環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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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國中校長陳冠良上任後,親自到瀝青廠與業者溝通,也積極向環保局檢舉異臭味問題,希望能改善校園的空氣品質。(攝影/黃世澤)
獅子國中校長陳冠良上任後,親自到瀝青廠與業者溝通,也積極向環保局檢舉異臭味問題,希望能改善校園的空氣品質。(攝影/黃世澤)

陳冠良擔憂地說,「現在還有老師是孕婦,長期呼吸那種成分複雜的空氣汙染對大人小孩的身體健康都不好。」他認為,自然環境原本是獅子國中珍貴的天然資源,但瀝青廠排放的臭味卻讓獅子國中的環境好不起來。

為了改善學校的空氣品質,讓學生有更好的教學環境,陳冠良曾多次親自到瀝青廠拜訪,希望業者加強空汙防制設備。

「他們自己的辦公室設在上風處,代表他們也知道那個臭味,但我們學校卻在下風處,所以臭味可能比他們的辦公室更重。」

陳冠良說,他不是反對業者營運,只是希望業者營運的同時能兼顧環境保護,如果工廠沒把汙染防制做好,就是獅子國中的師生要呼吸這些汙染物質。

為何空品監測、環保局稽查皆難反映汙染現實?

豐惇瀝青廠每年產量約13萬噸,根據屏東縣環保局核可的固定汙染源設置及操作許可,瀝青廠作為石化工業,在生產過程會產生的空氣汙染物又多又雜,包含粒狀汙染物、硫氧化物、氮氧化物、一氧化碳(CO)、揮發性有機物,還有鉛、鎘、汞、砷、六價鉻等重金屬,以及戴奥⾟、苯、甲苯等化學物質。

根據國家環境毒物研究中心彙整的研究資料
國家環境毒物研究中心整理介紹多種汙染物的特性、對人體(特別是孩童)健康的影響,包含與瀝青廠相關的汙染物:二氧化硫氮氧化物一氧化碳金屬汞等等。
,長期暴露在這些汙染物質中,不僅會影響呼吸道及肺部,也會增加罹癌的風險,可能影響孩童心智發展、心血管疾病、貧血、增加罹患不孕症及流產的機率,對眼睛、腎臟、骨質、腦部、中樞神經系統、內分泌系統以及免疫系統等都有影響,可能會降低學習力、記憶力和注意力。

獅子國中目前每個年級有一個班,共36位學生,絕大多數都是獅子鄉的排灣族原住民,許多孩子的父母到外地工作,因此隔代教養與單親家庭的孩子很多,有超過三分之二的學生都住校,對住校的孩子來說,空汙不僅上學聞得到,更是一整天都逃不開。

雖然獅子國中的師生長期感受到瀝青廠的惡臭異味,但汙染情形卻無法反映在空氣品質監測上,因為鄰近獅子國中的屏東縣微型感測器僅能監測空氣中PM2.5的變化,無法監測異味及揮發性有機物,因此當地的PM2.5濃度監測結果皆為良好。而環境部的國家監測站雖然能偵測到臭氧(O3)、二氧化硫(SO2)與二氧化氮(NO2),但距離最近的測站位在10公里遠的加祿國小枋山分校,而且國家測站主要是監測大範圍空氣品質變化,難以透過固定測站看見小範圍的異味汙染,只能透過任務性監測
環境部設置固定測站是以常態性監測為主,觀察大氣汙染濃度的變化,任務性監測則是非常態性監測,以移動式測站短期監測。
或環保局人員以手持儀器進行空汙稽查。

雖然獅子國中曾多次向環保局反映豐惇瀝青廠的異味問題,但攤開歷年來的裁罰資料,僅2023年10月曾有過一次違反《空氣汙染防制法》的開罰紀錄,違規事項為豐惇瀝青的刨除料堆置區覆蓋僅60%,未達規定的90%,遭罰10萬元。2023年11月底屏東縣環保局曾再次派人到豐惇瀝青廠稽查採樣,汙染檢測結果未超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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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當天,豐惇瀝青廠正好停工,老師帶著學生到戶外上體育課,把握沒有異味影響的日子。(攝影/黃世澤)
採訪當天,豐惇瀝青廠正好停工,老師帶著學生到戶外上體育課,把握沒有異味影響的日子。(攝影/黃世澤)
事實上,空氣汙染違規取締難度高,除了全國約500支有裝設連續自動監測設施(CEMS)
指可連續自動採樣、分析、記錄與計算固定汙染源空氣汙染物、稀釋氣體排放濃度或排放流率之設施,包含採樣及分析設施與數據採擷及處理系統。
的工廠煙囪,能即時監測有無超標排放大型汙染源外,其餘中小型的汙染多須仰賴環保人員不定期稽查或民眾陳情舉發。根據環境部統計,每年全國各縣市的固定汙染源稽查約10多萬次,而實際開罰次數僅3,000多次,裁罰率僅約3%。

經常稽查人員趕到現場時,多已量測不到汙染物質,只能檢查業者有無依照排放許可操作汙染防制設備,或是操作許可證有無逾期、有無定期檢查汙染排放情況等。

以豐惇瀝青為例,其防制設備包含旋風集塵器、空氣逆洗袋式集塵,以及堆置場的防塵布與灑水設施,若未依規定操作則可依法開罰。若須進一步檢查異味值
由於異味汙染涉及人體主觀感受,無法透過儀器測量,目前環境部採「臭氣及異味官能測定法──三點比較式嗅袋法」,先由檢測機關於排放管道或周界採樣後,再將樣本送到實驗室由6名「異味嗅覺判定員」(俗稱聞臭師)執行官能測定,以嗅覺測試該樣本與純淨空氣的氣味有多少差異,並計算其異味值,該數值並無單位。
,則要先透過鋼瓶採樣,再送回實驗室由異味嗅覺判定員計算其異味值有無超標。

屏東縣環保局表示,瀝青業主要異味來自拌合、乾燥爐之連續排氣及卸料裝載時之瞬間排氣。去年8月陳冠良上任後首次通報,環保局隨即派人前往採樣作業,檢測結果未超過異味排放標準。

今年1月21日環保局再次派員稽查,稽查時瀝青的製程作業正在運作,繞巡該廠周界道路及下風處未聞到明顯瀝青異味,現場已告知業者應針對瀝青異味加強防範並妥善操作空汙防制設備且定期保養維護,後續也會不定期進行稽查採樣,倘有違反環保法令,將依法嚴懲。

取締之外,改善汙染防制作為的執法關鍵與困難

屏東縣環保局表示,確實有掌握到地方很多意見,也了解豐惇瀝青廠對獅子國中空氣品質的影響,取締只是管理辦法之一,更重要的是真正改善異味,因此為輔導業者減汙,去年11月7日曾邀請專家學者進廠輔導豐惇瀝青廠改善空氣汙染防制作為。

由於目前業者並無針對異味進行汙染防制工作,屏東縣環保局建議業者加強粉塵回收及加裝二次燃燒爐
有害、有毒或具有臭味之揮發性有機氣體,可採用熱焚化的方式處理,設置二次燃燒爐可將廢氣回收後再行處理,減少空氣汙染物逸散情況。
處理異味逸散的問題,因兩項建議已超出法律規範,業者回覆環保局會加強粉塵回收設備,但二次燃燒爐因成本較高、須再進一步評估。

豐惇瀝青的母公司鴻林興業是南部知名的營造業者,旗下除了豐惇瀝青廠外,還有仁勝營造、瑞鳳營造、寶鴻旺營造、玖源營造等子公司,參與過高雄洲際碼頭聯外道路、佳冬戰備跑道等馬路刨鋪工程。馬路是市區的民眾在使用,瀝青的異味卻是偏鄉居民在承擔。

除了豐惇瀝青的異味長期影響獅子國中師生的呼吸健康,鴻林興業位於屏東里港的鴻林瀝青廠也曾被周遭居民反映過異味問題,並曾於2021年、2022年兩度因違反《空氣汙染防制法》遭屏東縣環保局開罰22萬元。記者除實地前往豐惇瀝青廠,也多次致電鴻林興業,但業者拒絕受訪,對於異味汙染問題不願多談。

在獅子國中服務近20年、住在學校的教務主任蕭秀慧說,瀝青廠的空氣惡臭已經很多年了,3、4年前曾有學生因為一整天聞到濃烈的臭味而頭暈想吐,學校的老師跟行政人員也都習慣關著門窗、戴著口罩,「但那個味道還是很重,我晚上回到教師宿舍都還聞得到,真的很難適應。」

蕭秀慧說,當瀝青廠在運作時,下風處的獅子國中是一年四季、不分日夜都會一直聞到那種臭味,「特別是每年10月到隔年4月,落山風一吹,下風處的學校首當其衝。」她說,為了空汙問題學校有向環保局檢舉了好幾次都沒有用,6年前家長會還有向縣長陳情,但也都沒有明顯改善,後來大家也就無力再監督,有些代課老師也因此轉到其他學校服務。

她說,直到去年陳冠良上任後,意識到瀝青廠惡臭確實影響師生上班上課,而積極向業者與環保局溝通,才有感汙染逐步改善的成效;但她也擔心之後瀝青廠的汙染又故態復萌,希望環保單位能加強把關,業者也能真正落實汙染防制,重視獅子國中師生的呼吸權益。

瀝青廠異味空汙無解?業者制程改善與政府加嚴管理的可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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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國中與豐惇瀝青廠位於枋山鄉與獅子鄉的交界處,因地處偏鄉,屏東縣環保局稽查員前來的車程須1.5小時以上,經常是鞭長莫及。如何從源頭管理瀝青異味空汙,為迫切課題。(攝影/黃世澤)
獅子國中與豐惇瀝青廠位於枋山鄉與獅子鄉的交界處,因地處偏鄉,屏東縣環保局稽查員前來的車程須1.5小時以上,經常是鞭長莫及。如何從源頭管理瀝青異味空汙,為迫切課題。(攝影/黃世澤)

瀝青廠的異臭味對周遭民眾的生活品質有非常大的衝擊,過去在高雄左營新北三峽基隆深澳南投埔里屏東麟洛桃園蘆竹雲林林內花蓮吉安等地,皆有發生多起民眾抗議瀝青廠的事件,散發的異臭味與汙染物濃度雖未必有直接關聯,但瀝青味就像惡夢一樣,連睡覺也揮之不去。

但瀝青廠的異味並非不能解決,根據台灣產業服務基金會過去曾做過的研究,瀝青廠的異味逸散來源主要在乾燥機、計量斗、拌合機與卸料口,特別是在乾燥機加熱過程易產生明顯異味,若進行廢氣回收及焚化,可大幅減少9成以上的異味產生。

而在卸料口產生的廢氣因屬於間歇性異味,經常被忽略,可在卸料口處設置集氣設施,在卸料時同步啟動抽風機,將逸散的VOCs或異味廢氣收集到乾燥機中燃燒,另外也可在設備上方增建頂棚,再裝設噴霧管及噴頭,在卸料時啟動噴霧機,以水霧約可去除50%逸出異味,也能減少粒狀汙染物溢散。環保單位應可要求瀝青業者設廠時即落實汙染防制,而非等到民眾抗議才來要求。

此外,在源頭選址時避開學校等機構也是減少臭味影響的方式之一。以同樣經常因異味遭抗議的畜牧場為例,為了減少畜牧場對民眾生活品質的影響,目前屏東縣、台南市、雲林縣、嘉義縣及彰化縣等許多農業發達的縣市,已訂定「畜牧場管理自治條例」,要求畜牧場必須與學校、醫院、民宅等至少保持300公尺到1,000公尺不等的距離,應可參考類似方式管理瀝青廠的設廠位置。

由於目前瀝青廠設置無須考量周圍是否有學校、民宅,也不必進行環境影響評估審查,導致各地居民只能自力救濟,檢舉或要求業者改善汙染防制。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王敏玲認為,考量到瀝青廠對周遭民眾的生活影響,環保單位應可討論瀝青廠設置須進行環評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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