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的呼吸速度是大人的兩倍，活動量也比成人更大，很容易吸入比成年人更多的汙染物，而孩子們仍在發育中的呼吸系統、免疫系統也比成人更加脆弱，」地球公民基金會執行長王敏玲家住高雄，是台灣空氣汙染的重災區，石化廠、煉油廠、鋼鐵廠、發電廠等全年無休，數百支煙囪排放的汙染時時刻刻籠罩著整座城市。

時間回到20年前，當時的王敏玲還是一位新手媽媽，她的女兒在上幼兒園前就被醫師診斷出過敏性氣喘，容易受到空氣汙染誘發。為了女兒的健康，她開始關注空氣汙染議題，後來更加入地球公民基金會投身環保運動、站上第一線向空汙宣戰──這一站就是十多年。

孩子待在家時，還能藉由空氣清淨機改善室內空氣品質，但孩子每天有超過三分之一的時間待在學校，校園的空氣品質對孩童的健康影響也很大。2013年地球公民基金會揭露高雄有45,000多名國小學童與高雄重工業區為鄰，承受很高的健康風險；2014年王敏玲與高雄市的國小合作推動「空汙旗運動」，輔導學校依照每天的空氣品質狀況升起相對應的空汙旗幟，希望透過視覺化的方法讓更多家長關注空汙議題，後來環境部（時環保署）也協同教育部實施校園空氣品質旗幟計畫，推動到全國各地的國小校園。

為改善空汙，8年來（2016～2023年）政府每年投入超過100億的經費，自2024年到2027年更要再投入766億強化空汙防制。根據環境部統計，過去5年來（2020～2024年）台灣整體細懸浮微粒（PM2.5）、硫氧化物、氮氧化物、非甲烷碳氫化合物等主要汙染物的排放量都呈下降趨勢，空氣品質指標（AQI）良好與普通等級合計已占全年站日數的94%，PM2.5的平均濃度也從2014年的每立方公尺25微克，降到15微克。

王敏玲說，過去十多年來，台灣空氣汙染情況確實稍有改善，但這還不夠，台灣的空氣品質標準，距離世界衛生組織（WHO）所提出的空氣品質指引仍有一大段距離。

2025年環境部開始實施新的空氣品質標準，將PM2.5的年平均值從每立方公尺15微克加嚴到12微克，預計要在2030年達標，雖然已是亞洲最嚴格，但仍不及美國規範的9微克，及WHO建議的5微克。

WHO的研究指出，空氣汙染是兒童主要的健康威脅之一，長期生活在空汙中，將對15歲以下兒童的腦部、神經發育及肺功能造成負面影響，可能導致認知障礙、氣喘等疾病。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也指出，空氣汙染可能造成孕婦早產及新生兒早夭，已是全球5歲以下兒童第二大死因，僅次於營養不良；此外空汙也可能造成兒童中耳炎、白血病、發育遲緩，以及肺部、眼部疾病等健康問題。

WHO與UNICEF都強調，要確保兒童呼吸健康，除了要減少汙染源的排放，也要盡可能避免兒童接觸空汙，學校、公園要盡可能遠離發電廠、工廠與交通要道等空氣汙染源，也應抑制學校附近既有的空汙排放源。

歐洲環境署（European Environment Agency）進一步指出，要降低空汙對兒童、青少年影響，建議在既有學校周邊劃設空品維護區，限制車流量以減少車輛帶來的汙染排放。而在新學校的選址上，則要避開汙染源及空汙嚴重的地區，同時也要規劃更乾淨的通勤路線，例如避開大貨車會行走的主要幹道，避免兒童在上下學的過程中接觸過多汙染，也能改善交通安全。

我國的移動汙染源包含2,333多萬輛機動車輛，及每年數十萬進出港的各式船隻、飛機等；而固定汙染源則約有15,400間的工廠、餐廳、廟宇等公私場所。由於台灣地狹人稠，校園與汙染源比鄰而處的情況隨處可見，為了從中找出更高風險的學校，《報導者》從違規處分資料著手，希望找出經常違規的汙染源。

根據環境部環境管理署統計，過去5年（2019～2023年），每年移動汙染源平均違反《空汙法》的罰單約12萬筆，且逐年上升；而固定汙染源違反《空汙法》的罰單約3,500多筆，且有逐年下降的趨勢。兩者的總量差距超過1,500倍，但違規取締的數量僅差34倍左右，顯見四處流竄的移動汙染源管理不易。

針對移動汙染源對校園的影響，環境部於2018年修正《空汙法》時新增了「空氣品質維護區」的相關規定，在特定維護區限制大型柴油車輛或高汙染運具進入，目前全國共劃設77處空品維護區，其中只有9筆是國中及國小校園，包含高雄市鹽埕國小、屏東市仁愛國小等，而台北市則將南京東路、仁愛路、信義路、新生南路等主要幹道劃設為空品維護區，也能減少沿途校園周遭的移動汙染源。

高雄市環保局表示，空品維護區會針對移動車輛為主的移動汙染源加強取締，每個縣市的劃設有不同策略，但目的都是要有效減少空汙。高雄市目前將高雄港區域等有較多大貨車進出的地方劃為空品維護區，以期發揮減少汙染的最大效果，鹽埕國小也是因鄰近高雄港而成為高雄第一個劃設空品維護區的學校，未來會持續評估將更多區域劃設為空品維護區。

相比於四處流竄的移動汙染源，固定汙染源與學校的距離比較容易分析，且鄰近校園的工廠所排放的空汙，會對學校造成長期的影響，特別那些管理不當、經常違規的工廠，每次違規排放所產生的汙染物，可能是標準值的數十倍，其風險不容忽視。

「而且固定汙染源周圍，通常也會有大卡車、貨車出入，也會帶來移動汙染源的傷害。」王敏玲認為，降低固定汙染源的汙染對於校園空品的改善相當重要。

《報導者》透過環境部「固定汙染源管理資訊公開平台」，整理了2019年1月1日至2024年8月間的違規紀錄，合計共有近4,000筆的裁罰資料，來自約1,957個不重複的公私場所；透過GIS標出這些違規場所的座標後，再套疊全國3,629間國中和國小校園的座標，並以500公尺作為兩者的交集。

套疊結果顯示，約有141間國小、31間國中周圍500公尺內，出現過曾因空汙違規遭裁罰的工廠，約占全台國中小的4.7%。其中有7間學校，周圍曾出現單次罰鍰100萬元以上的嚴重違規裁罰事件；另外有28間學校周圍有不只一個違規工廠，在這次的報導中我們將這些學校定義為「汙染風險校園」。

這28間學校中，有7間位於桃園市、7間位於台中市、4間位於高雄市，新北市、台南市、雲林縣各3間，新竹縣1間。周圍違規工廠最多的是鄰近觀音工業區的桃園市樹林國小，2019年至今共有9家工廠遭裁罰、違規次數多達20次。

實際走訪桃園樹林國小，校園旁沒有綠樹如蔭，卻有許多高聳的儲槽與煙囪。觀音工業區自1980年代設置迄今，450公頃的設廠面積已進駐超過400家大大小小的工廠，大多規模較小、已營運超過40年，時不時有違規情事發生。

（延伸閱讀：〈桃園樹林、高雄竹後國小，工廠包圍下的階級與汙染不正義〉）

桃園市環保局空保科科長蔡元正認為，違規次數與稽查頻率有關，未必代表汙染特別嚴重。他說，為改善當地水汙及空汙的問題，環保局這幾年多次組成跨單位的專案小組，透過加強執法的方式加強取締，很多違法情況是與空汙費申報不實、防制設備未依照規定操作有關，而非汙染濃度超標，「要實際抓到業者超標沒那麼容易。」

周邊違規工廠第二多的則是高雄市竹後國小跟桃園市海湖國小，方圓500公尺內各有4間違規工廠，其中竹後國小周邊4間違規工廠過去5年內被裁罰12次，合計裁罰金額242萬──但罰再多錢，也換不回一代又一代孩童們被工業發展犧牲的健康。

早年高雄以發展高汙染的重工業為主，仁武產業園區與仁大工業區設置於1970年代，是當時政府推動十大建設的石化工業建設之一，更是台灣塑膠產業的發源地。

台塑仁武廠在1975年啟用，以生產聚氯乙烯（PVC）為主，進駐後帶動當地上下游產業鏈的蓬勃發展，也引入愈來愈多的人口居住，進而衍伸出孩童的就學需求。為讓在工業區上班的員工子女可以就近就學，1994年成立了竹後國小，卻因為學校與工廠緊鄰，師生承受違規工廠的汙染風險。

第一線稽查人員指出，空汙違規的裁罰不容易，經常收到民眾檢舉後，實際到現場卻測不到汙染物。即使測到汙染物，要追溯汙染來源是哪間工廠也很難，要投入許多稽查人力、長期調查才能成功開出一張罰單；有時舉證過程稍有瑕疵，就可能會被業者以行政訴訟推翻，目前看到的裁罰資料可能是實際汙染的冰山一角。

環境部大氣環境司科長謝仁碩表示，目前環境部正在研擬「新空品政策白皮書」，在收集意見過程中有注意到民眾對於空氣汙染源的資訊揭露仍有期待，未來計劃建制地圖，將目前分散各單位的固定汙染源、空品監測站、空品維護區等空品相關資訊整合到一個平台，讓民眾可以查詢住家附近的測站資料與汙染源，但能否同時揭露固定汙染源的歷年違規裁罰案件，還需要與相關單位討論。

然而，從空氣品質監測數據中，卻很難看出這些鄰近工廠的校園空品與其他學校的差異。這次《報導者》特別匡列的28間汙染風險學校，周遭的違規工廠雖多，但鄰近的空氣品質監測站數據並沒有特別糟糕，為何產生落差？

環境部大氣環境司科長江勝偉說，這可能是因為工廠違反《空汙法》的樣態很多，被裁罰未必代表工廠有直接排放汙染，《報導者》匡列的鄰近校園的工廠違規事件中，其中有約一半的違規樣態是未依許可證操作、未取得許可證等程序違規，而非超標排放，「當然，管理不善的工廠，有較高的機率會違規排放，也是我們取締時會特別注意的情況。」

另一個原因則是，空氣品質的監測是長期、大範圍的監測，而校園師生有感的化學異味則多屬揮發性物質，影響範圍較小，監測站未必能及時反映小範圍的空汙狀況。環境部大氣環境司認為，空氣汙染成因複雜，除了固定汙染源、移動汙染源，也有一些境外汙染、河川揚塵等，若要審視學校整體的空汙風險，應不能僅局限於固定源的問題。

中山大學環境工程研究所特聘教授袁中新也說，環境部的空氣品質是要監測大氣中大範圍的空氣品質，而非地面的空氣品質，如果測站設得太靠近地面就容易會有測量誤差，可能會因為一輛卡車怠速、家戶煮飯的油煙或是廟宇放鞭炮燒金紙就讓汙染超標。

2011年高雄市衛生局委託高醫大陳培詩教授進行的校園空氣品質調查研究指出，在教室內所量測的空汙濃度與環境部測站的汙染濃度有明顯落差，因此空品測站的數據難以反映國小學童在教室內呼吸的空氣品質。

陳培詩2011年的研究也發現，鄰近工業區的國小學童肺功能及呼吸道症狀，會比其他國小的學童更差，推測可能是吸入更多一氧化碳（CO）、二氧化氮（NO2）與超細懸浮微粒（UFP）等汙染物的影響。

袁中新多年前曾接受過高雄市教育局的委託，研究工廠鄰近校園的影響，當時就是直接進到約50間學校的教室、校園內取樣分析，明顯看出鄰近工廠對校園空氣品質的影響，有些緊鄰石化廠區的校園測到的揮發性有機物濃度，會比位在郊區的學校高出10幾倍以上。

袁中新在擔任高雄市環保局長期間（2019年1月～8月），就與教育局合作推動校園「雙機政策」，補助鄰近工業區的學校教室設置冷氣機與空氣清淨機，「雖然工廠排放短期內還是存在，但至少能改善教室內的空氣品質，讓孩童能專心上課。」考量到當時高雄市府財政狀況，環保局與周圍工廠業者合作，來彌補經費的不足之處，對廠區業者而言不僅能敦親睦鄰，也能改善員工子女的就學環境，後來這項政策也被推廣到全國各地。

王敏玲說，高雄市有許多學校都有裝空氣清淨機，但那是治標不治本，學生不可能一直都待在教室裡面，他們一定會到戶外活動，因此從源頭減少汙染才能治本。她建議可以加強校園周界的空氣品質監測，一旦抓到有汙染違規更要加重裁罰，並能進一步規定校園與汙染源的距離，在汙染嚴重的學校，也應該盡速劃設空品維護區，還給孩童健康呼吸的權益。

王敏玲指出，固定汙染源特定的違規事件，確實可能伴隨著高濃度的汙染排放，但即便沒有違規，這些校園周遭的工廠仍是日日夜夜都在排放汙染，只是濃度比較低而已，依然對孩童呼吸的健康造成威脅。

王敏玲說，過去空汙防制主要是針對大型汙染源，但隨著汙染濃度持續改善，必須每一個汙染源都盡可能減排才能改善空氣品質。

「雖然改善空汙的成本很高，但那不只是改善空品，也是改善下一代的健康，長遠來看能減少健保沉重的負擔。」

面對許多校園與汙染源為鄰的問題，前環境部大氣環境司司長張順欽說，《空汙法》目前並沒有規定固定汙染源申設時，要離學校或住宅多遠，大部分地方環保局會評估各地實際發展及環境條件進行審核，要求業者進行必要的汙染防制措施，「但如果是一定規模以上的工廠、工業區，就需要經過更嚴謹的環境影響評估，過程中就會把附近的學校、醫院、社區等納入環評中討論。」

張順欽表示，站在環境部的角度，不能只是把學校的空氣品質管好，因為學生放學以後可能還是會在工廠附近生活，光是改善校園內的空氣汙染成效有限，應該還是從排放端去管制、改善整體大氣環境的空氣品質更有效。

中研院環境變遷研究中心副主任龍世俊則指出，除了這些已有被管制的固定汙染源，其實學童暴露的空氣汙染很多來自目前沒有被納管的汙染，例如神壇宮廟、路邊燒烤等，這些未經過濾的汙染物離孩童生活更近，對於健康影響也不容忽視。

為理解校園鄰近工廠的實際情況，記者走訪了桃園市樹林國小與高雄市竹後國小，意外發現兩間學校都同樣面臨招生困難的窘境，每個年級都只剩下一個班，有些班級剩不到10個學生，這幾年也開始要討論廢校與否，樹林國小連遷校預定地都選好了，因為工廠趕不走，只好把學校搬走，這是不得不的結果。

2008年12月高雄市發生潮寮空汙事件，當時大發產業園區排放不明氣體，導致距離不到500公尺的潮寮國小與潮寮國中有上百人身體不適送醫，事後查出產業園區內7家業者違規，迄今潮寮國小與潮寮國中仍與工業區比鄰而居。

工廠與學校緊鄰的現狀，是台灣早年拚經濟過程中忽視的環境汙染風險，使得下一代被迫在煙囪下上課、在汙染中呼吸。隨著社會環境的變遷，我們終於明白再多的GDP也買不回孩子失去的健康，如何還給孩子們健康呼吸的權利，是台灣接下來在推動產業發展與國土規劃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