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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畫瑰/哪一張才是真正的臉?──從王爾德《格雷的畫像》討論真實
(攝影/AFP/Ben Stans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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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cebook上的臉,和你的臉,哪一張才是你真正的臉? 一個人的畫像,與那個人,誰比較真實?

不論是社群媒體上用來經營自我形象的照片,數位或非數位媒體上散播的宛如真相的畫面,或是各類視覺藝術呈現的作品,都是「影像」。許多時候,我們預設「影像」附屬於真實。在觀看西方古典繪畫時,即是如此。面對一幅以傳統技法繪製的作品時,我們往往很快可以看出畫裡描繪的是什麼東西,花是花,鳥是鳥,拿破崙就是拿破崙。在這些作品中,畫家運用細膩的技巧,重現真實事物,使人們讚嘆畫裡的東西宛如真的一般。這種認為藝術就是在擬仿真實事物的看法,稱為「藝術模仿論」。

依照標準的藝術模仿論,一個人的畫像,是對真正那個人的再現或模仿(mimēsis, representation/imitation)。不論畫像多麼逼真,畫像是畫像,人是人。畫像不是真正存在的那個人,只是虛假的影像,是仿本。即使措辭上我們說肖像與所畫的人「相像」,兩者的「相像」卻是不對稱的。當一個人的肖像畫得很像時,我們會說「這幅畫真像那個人」,而不是說「那個人真像這幅畫」。這種看法下,影像與真正的那個人,存有地位上就是有差距。影像低人一等。當然,藝術也可能脫離模仿的範疇。例如,許多當代藝術作品,試圖讓影像不再附屬於真實,展現方式不再有模仿的意圖,也無所謂「像不像」的問題,如此一來,作品的存有地位可能從其他進路加以建立。然而,對於傳統繪畫,對那些旨在模仿的藝術作品而言,比方說,致力於盡量描繪得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畫,其實,影像也常常上演逆襲的劇碼,反過來奪取畫中人物的真實性。

當影像取代了真人

19世紀末以誇張而華麗絢爛之姿席捲英倫文壇的王爾德(Oscar Wilde),既是優質兒童讀物《快樂王子》(The Happy Prince)的作者,也曾寫下哥德式恐怖小說《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格雷的畫像》所運用的恐怖元素核心,就是讓一個人的畫像奪取了那個人的真實性。故事開始時,花美男格雷,年輕、天真而具有超凡的美,畫家巴澤爾懷著對格雷的無限愛慕,完美再現出這位青年的美,繪製成一幅等身大小的畫像。在看到自己的肖像時,格雷察覺到自己的美貌,卻也同時驚覺到身為真實人類的自己終將變老、變醜,而那幅畫卻會永遠保持年輕。格雷嫉妒畫家筆下的藝術品,因為藝術品的美不會消逝,「要是能換過來就好了!」他脫口說出這樣的願望。小說裡,格雷的容顏如一幅畫一般地永遠停佇在繪畫完成當時的年輕與美貌,但他真實的變化卻反映在肖像上。首度發現肖像承擔了他的真實變化時(註)
小說中,格雷首次發現肖像變化是因為畫中人物的表情改變,而後才是因年齡的外貌衰老。
,格雷選擇將那嘴角弧線因冷酷而扭曲的畫像,用華麗的布幔遮蓋起來,藏到上鎖的房間裡。畫像裡的格雷,隨著他真正度過的年歲逐漸老化,也隨著他真實生活裡的墮落與腐敗而變得醜惡,後來更隨著他親手犯下粗暴的謀殺罪行,在油畫顏料表層泛出腥紅的血霧。

影像與本人之間真實性的對調,使得「真正那個人」變成模糊不明的指稱,作為血肉之軀的格雷本人,不再需要承擔他的真實自我(或小說中所謂的「靈魂」),一步步邁向不可遏制的醜惡。王爾德那華美的文字中,流洩出敗德議題與同志情慾,隱然將作家本人超乎社會常規的行徑與情慾,投射到這虛構的故事中,使人不禁聯想,王爾德的真實自我,是否也透過格雷的故事而移轉到文字世界了呢?

在故事中,畫像裡的格雷承擔了醜惡,是因為這畫像才是真正的格雷。影像,取得了模仿對象的存有地位。格雷把真實性給了畫像,換得的是畫中再現的那個外表。交換後的格雷本人,那美麗不變的容顏,是畫面,是影像。以王爾德的美學立場,這可能是個好選擇。19世紀末的唯美主義,「為藝術而藝術」的主張,王爾德堪為代表。他的美學立場,如擺姿態一般,陳列在《格雷的畫像》的前言裡:他講究的是「在美麗事物中發現美麗的意義」,對於唯美主義的「選民」而言,「美麗事物的意思就是美麗」。另一方面,他似乎不在乎真假:「沒有藝術家渴望證實任何事。甚至是可以證實為真的事物。」兩個格雷,一個美的,一個真的,主角選擇了那個美而不真的。

柏拉圖的模仿論,真假與美醜之擇

古典美學中的藝術模仿論,常被歸咎於柏拉圖(Plato)。從《理想國》(Republic)第十卷的內容看起來,柏拉圖認為,藝術是對現實生活中具體人事物的再現或模仿,此外,在我們以為的真實事物之上,還有更高的真實。於是,藝術,相較於那更高的真實,是遠離真理的第三層。從這個簡化的論述來推敲,柏拉圖的第一選擇是那更高的真實,其次,如果就畫像與真人相比,柏拉圖會選擇真的那個人。

不過,柏拉圖對「假」的接受程度,可能超出一般人的設想。近年在柏拉圖研究中,愈來愈注意到他對影像與虛構的正面看法。同樣也在《理想國》,在以文藝教育為討論主題的第二、三卷,柏拉圖聲稱,他們預備刪除的詩文內容,是那「醜的假」。他枚舉出大量史詩與悲劇詩中的經典情節,指責它們是「說得不美的謊」。在第三卷最後幾頁,他甚至自己編造出「高貴謊言」,虛構出一個所有人都由大地所生的神話,以這故事營造人與人之間血濃於水的手足感。我們實在很難說,柏拉圖一定會將「真的」這選項置放於「美的」選擇之上。只不過,他的「美」,意義或許與大多數人期待的不同,也與格雷以為的不同。他似乎希望魚與熊掌兼得,他要的真,不可能不是美的。如果實在沒辦法,從他對文藝教育內容的審議細節來看,他和王爾德一樣,接受美麗的虛假。

以畫像與本人的真實性問題來看,柏拉圖有一篇名為《克拉梯樓斯》(Cratylus)的對話錄,其中提到一個例子:一幅克拉梯樓斯的畫像,如果完全與克拉梯樓斯本人一模一樣,就不再是一幅畫像與那個人,而是有兩個克拉梯樓斯了!也就是說,如果一個經由再現或模仿而製作出來的影像,其中所有性質,都與對象本身的所有性質完全相同,就成為與真品不可區辨的第二個真實事物了!如果真能複製到這種程度,畫像成為真人,沒有「誰是誰的影像」、也沒有「誰才是真的」的問題,而是,兩個都是真身。可是,嚴格來說,任何一幅畫像,只要還是一幅畫,就與真正那人本身有所差異。柏拉圖的說法是:畫像再現的是那人的形狀、顏色,而不是他內在的所有部分,他的溫度、軟硬,他的活動、靈魂等等。兩者必定有所不同。

以格雷的故事來說,畫像雖然能呈現格雷在年歲與品格上的變化,但在物理上始終是一幅畫,並沒有同時具備格雷本人的血肉之軀,是一個「像」那人但不全面相像的影像。

王爾德對柏拉圖美學的致意

在《格雷的畫像》第二章結束前有個橋段,格雷答應要跟隨玩世不恭的亨利爵士一起去劇院,畫家巴澤爾咬著嘴唇走向畫像說:「我會和真正的格雷留在這兒。」「真正的格雷嗎?」作為畫像原版的格雷本人問道:「我真的像他?」畫家也回應:「是的,你就像他一樣。」

在這簡短的問答中,藝術模仿論框架下影像與原版之間的「不對稱」,被倒置了。原先兩者相像的不對稱是,只有畫像「像」本人,而不會說本人「像」畫像;現在,卻是格雷本人「像」畫裡的他。小說的第三章,王爾德透過亨利爵士這一角色的沉思傳達自己的美學期望:格雷的畫像,藉由可見的呈現,暗示出「新穎的藝術態度、新鮮地看待生命的模式」,讓原本在靈魂中某種不可見的事物成為絕妙可見的景象,顯現出來。這種讓精煉的影像獲得象徵的價值、讓更完美形式的虛影變得真實的現象,他說,柏拉圖「那位思想的藝術家」,正是那第一位分析這現象的人。

王爾德或許察覺到了他與柏拉圖想法的相近之處。表面上,畫家巴澤爾為格雷繪製的肖像,呈現某種完美的形式或理型,從而在藝術模仿論的三層結構裡,從最低的影像層次,越過居中的現實事物,直接呈現更真的真實。然而,就算是理型的影像也是影像。更何況,巴澤爾的畫不論再怎麼美,依然是一個有限向度的再現與模仿,是透過畫家的雙眼與畫技,再現出的格雷,是一個經過特定的視角、在特定的剎那所捕捉到的片面的知覺,是當年畫家描繪時,心中洋溢著對格雷的愛戀而看到的格雷。畫像裡的格雷,連一般的真人都不是,沒有真正生活在具體現實的世界裡,沒有成為道德行為的主體,只是被動地反映了格雷本人的不道德特質。

影像中的偏執視角,與格雷的悲劇

在《理想國》第十卷裡,柏拉圖說,隔著一段距離看一幅畫得很像的肖像時,小孩和沒有想法的人就會以為那是真的人。不巧,王爾德小說第一章最開始對格雷的設定就是──「無腦的美麗生物」。畫家捕捉的僅是剎那片面的知覺,格雷本人卻無腦地以為那就是真實的自己,從而沉迷於畫中呈現的那個影像,偏執於透過畫家視角而再現出來的片面的自己,以之取代自己,將影像視為真實。如今,「格雷症候群」(Dorian Gray Syndrome)一詞,用來指稱一種過於注意自身外表、難以面對年齡老化的心理病徵,這個詞彙在一定程度上的確表述了格雷的偏執。《理想國》將這種影像造成的偏執,形容為如魔法一般的欺騙。

影像雖不是真實,卻能具有強大的迷惑人的力量。影像的力量,有時真會使人偏執到難以理解。在所謂「美國民主史上最黑暗的一天」,大量川粉攻佔美國國會山莊,許多狂熱份子好不容易衝擠進入建物後最重要的一件事,不是高舉政治標語申訴主張,而是高舉手機拍照上傳!彷彿所有真實世界的真實運作,都不如一張上傳到Instagram的圖片。也許,對偏執於這類影像的人們而言,實質的政治作為並不存在,攻佔點閱率的影像,取代了真實。

小說中的格雷,結局也不比一般的偏執狂好。雖然書中的亨利爵士秉持王爾德「藝術只為藝術」的立場,不接受任何藝術影響行為的說法,但,當讀者看到主角格雷一步步失去當年的天真,變得更加殘酷、齷齪而低劣時,很難不認為他是受到了畫像魔法般的迷惑。

格雷的容顏停格在畫像繪製完成當下,長達18年,而畫像也承載了他18年來累積的醜惡。昂著一張俊美的臉,他完成了一連串毀屍滅跡的勾當。最後,為了消滅剩下的唯一一個見證自己醜惡的證據,那幅畫像,他抓起刀子,插進畫裡。一陣恐怖的喊叫之後,事情結束了,格雷殺死了真的格雷,也就是他自己。而畫像,一如原有的天真,恢復為當年畫家繪製時的美。小說從頭至尾,除了格雷,沒有人真正看見過變老變醜的畫像。可憐的格雷,還以為可以拿自己的真實性去和畫像的影像地位交換,其實,分不出影像與真實的,只有他而已。

【哲學蟲洞】專欄介紹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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