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的讀者應該都有下列的經驗:每次看到自己球隊的投手開始暴投、野手開始失誤,那種「又要吃鍋貼網路鄉民的用語,意思是指「雖敗猶榮」,衍生自販賣鍋貼的連鎖餐廳「四海遊龍」,專門用來嘲諷「雖敗猶榮」的自我安慰說法。
」的不安感覺就油然而生,或者打開電視,看到某個自己不喜歡的政治人物,不管他說什麼或有沒有道理,內心就產生「我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衝動,又或,走入一個陰森的暗巷,心裡立刻閃過「最好繞道而行」的念頭。這些自然而然浮現的想法,學術用語多半以「直覺」(intuition)稱之,一般人則稱之為「內心感受」(gut feeling)、「本能反應」(instinct)或「預感」(hunch)。 簡單來說,「直覺」是一種「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知道,但是,我就是知道」的主觀信念。乍看之下,「直覺」似乎是一個丟不掉,但是卻不太靠得住的東西。在日常生活裡,如果有人堅持自己的主張,但是當你要求他提出理由或證據時,他的唯一說法卻是「我不知道,就是直覺而已」,你肯定很難接受。而在學術界裡,「直覺」長期以來更是一個負面的標籤,它意味著「沒有證據支持的主觀意見」,畢竟,學術界所接受的是「知識」,是透過一定程序得以被證明為真的信念,學術的主題應該是「知識」,而不是「直覺」。
「理性人」假設遭受挑戰,直覺如何造成決策誤判?
但有趣的是,「直覺」這個概念卻在1980年代開始大反攻,更在過去20年成為熱門的學術關鍵字若將
intuition一詞輸入Google Scholar進行搜尋,可以發現,1970-1979年有35,600筆資料,但1980-1989年就開始增加到94,200筆,1990-1999年增加到175,000筆,2000-2009年更暴增到393,000筆,2010-2019年亦有408,000筆,可見intuition在學術出版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至今未衰。
不過,必須注意的是,Google Scholar搜尋只能作為一窺大致趨勢的參考,數字的嚴謹性仍待進一步考查。
,引起哲學、心理學與經濟學等學科的關注,因為研究者們發現,「直覺」在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決策與判斷,其實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這些關於「直覺」的研究,告訴了我們什麼?首先,這些研究顯示了,人類在做決策與判斷的時候,不總是理性的,反而常常被「直覺」的偏見所左右。
研究「直覺」對決策的影響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心理學家康納曼(Daniel Kahneman)是相關領域的先驅(註)康納曼在其2011年出版的暢銷作Thinking, Fast and Slow的導論裡,說明研究的緣起之一,就是要挑戰「人普遍來看是理性的,而其思考通常是妥當的」(people are generally rational, and their thinking is normally sound)的主流觀念。
。他在大學裡做了許多有趣的測驗,例如,他請學生回答以下推論是否有效: 所有玫瑰都是花。
有些花凋謝得快。
所以,有些玫瑰凋謝得快。
康納曼發現,多數的學生都認為這個推論是有效的。事實上,這個三段論證是無效的。然而,這些名校學生們為何會答錯?康納曼認為,就是「直覺」惹的禍。因為學生們一看到「有些玫瑰凋謝得快」這句經驗上正確的陳述,就不假思索地以為整段推論都是有效的(可以稱之為「結論正確,所以推論一定正確」的偏見)。因此,康納曼認為,在真實的決策情境下,「理性人」的假設有必要重新檢視。
此外,康納曼發現,一般人雖都有統計的本能,許多日常活動都牽涉到機率與風險的評估,例如,賭博裡的下注、衡量交通工具的風險等等,只不過,一般人卻是糟糕的統計學家,我們的「直覺」常常與真實的機率不一樣。例如,許多人以為搭飛機很危險,事實上,飛機失事的機率是遠遠低於搭乘汽車的死亡率。
同樣的思考也可以應用在我們當前的處境。在COVID-19(武漢肺炎)疫情仍未趨緩的時候,我們是否應該減少出國的行程?我們是否該隨時戴上口罩?我們是否需要搶購口罩與衛生紙?我們是否應該迴避參加人數眾多的集會?這些風險的評估不能只是仰賴個人的「直覺」與沒來由的信心,而應考量客觀的資訊與防疫專家的建議。
但有些時候,「直覺」比理性更有用
儘管「直覺」常常會誤導我們,但這些研究告訴我們的第二個訊息是:在某些情境下,「直覺」反而比理性推論更有優越性。
人們透過無意識的「直覺」做出的判斷,有時比慎思熟慮更為有效,例如:判斷一個陌生人是否有威脅性、衡量某個情境是否有危險。這在生物演化上是有道理的,因為「直覺」的迅速反應,可以讓人類有效迴避許多對自己生存有威脅的事物。
不過,過度強調「直覺」的優越性,可能會有反效果。2005年,《紐約客》雜誌的知名作家葛拉威爾(Malcom Gladwell)出版了探討人類決策過程的暢銷書Blink,一年內就在北美銷售了130萬冊、翻譯成25國語言。時至今日,這本書還名列Amazon的「商業決策類」暢銷書排行榜前20名。
葛拉威爾將「直覺」稱之為「沒有思考的思考」,他搜羅很多案例發現,許多專家在兩秒內做出的直覺判斷,其實比理性慎思後的判斷更為準確。例如,美國的蓋蒂美術館(J. Paul Getty Museum)在1980年代花了數百萬美金買了一座古希臘雕像,館方禮聘科學家調查真偽,結果誤判這是古物真品,但是,一個藝術史學者卻花不到兩秒的直覺就看出這是贗品。然而,葛拉威爾過度簡化的說法,會將「直覺」神祕化,讓一般人誤以為「直覺」可以取代推論與理性。
其實,「直覺」沒有什麼神祕之處,它有部分來自人類演化而來的本能,有部分則是經年累月的經驗所習得的成果。因此,一個西洋棋高手,可以瞬間從殘棋中做出判斷,一個老練的消防員可以本能地迴避有危險的火場路徑,這就是所謂的「專家直覺心理學家克萊恩(Gary Klein)針對消防員所做的研究就是其中的經典代表。他發現,消防員在火災現場的判斷經常都是快速的直覺反應,而非相對緩慢的推論與深思熟慮,這種所謂的「專家直覺」(expert intuition)往往更為可靠。
參考:Klein, G. (1999) Sources of Power: How People Make Decisions, MIT Press.
」,並非神奇的第六感。 當直覺互相衝突:死1人或死5人的電車難題
這些研究的第三個訊息是:人們的「直覺」經常會互相衝突。
我們經常有互相衝突的念頭,這並不是什麼新發現。以道德為例,我們不總是可以簡單做出非黑即白的判斷,因為我們在道德上的「直覺」可能互相衝突。早在20世紀上半葉,英國哲學家羅斯(W. D. Ross)就分析,人會因為不同的情境與關係而產生不同的義務,例如忠誠、正義、感恩、助人、不傷害的義務,這些義務都是我們「直覺上」會同意的,然而,這些我們原則上都會接受的義務,卻可能在特定的情境下彼此衝突以羅斯的術語來說,這些義務都是可以互相凌駕(override)的表面義務(prima facie duty)。可
參考:Ross, W. D. (1930) The Right and The Goo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電車難題」(Trolley Problem)就是展現這類衝突的知名思想實驗。此問題最早的提出人是哲學家芙特(Philippa Foot),她要求我們想像,一輛失控的電車應該駛向「撞死五人」的軌道或選擇轉向「撞死一人」的軌道(註)Foot, Philippa (1967) The Problem of Abortion and the Doctrine of the Double Effect, Oxford Review
。芙特認為,我們有「迴避傷害」的義務,可是,當「撞死五人」與「撞死一人」必須二擇一的時候,我們應當選擇「傷害最少」的選項,因此電車駕駛應該將車轉向人比較少的軌道。 但是,另一位哲學家湯姆笙(Judith Thomson)則提出質疑:我們真的該選擇「傷害最少」的選項嗎?她的「直覺」顯然跟芙特不一樣。她進一步提出「壯漢版」的電車難題(註)Thomson, J. J. (1985) The Trolley Problem, The Yale Law Journal
:假設,一輛失控的電車即將撞上5個人,如果天橋上有一個壯漢,妳若將他推到軌道上,則可將電車完全擋住,妳會將他推下天橋以拯救那5個人嗎?湯姆笙的「直覺」是,儘管把人推到軌道是「傷害最少」(殺一個人但救了五個人)的選項,但我們不會這麼做,因為這嚴重侵害了這個壯漢的權利。 訴諸道德的「直覺」,沒有標準答案
有趣的是,這些訴諸「直覺」的思想實驗往往沒有標準答案,因為,不同的哲學家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直覺」,我們很難一錘定音決定誰的「直覺」比較正確。這20年來,英美哲學界開始興起了「實驗哲學」(experimental philosophy)的嘗試,這類思想實驗的解答開始有了新契機。
「實驗哲學」是一種藉由準實驗設計來回答哲學問題的新嘗試,例如,透過調查法來研究一般人的「直覺」是否與哲學家的「直覺」一致。有研究者Ahleniusa, H. and Tännsjöa, T. (2012) Chinese and Westerners Respond Differently to the Trolley Dilemmas, Journal of Cognition and Culture
就分別在美國、俄羅斯、中國調查一般人對於「壯漢版」的電車問題的想法。結果發現,雖然大多數人的立場與湯姆笙比較一致,認為不應該將壯漢推到軌道上,但仍有少數人認為應該將壯漢推到軌道上(美國39%、俄羅斯36%、中國22%),人們在道德上的「直覺」終究無法整齊一致、完全相同。 既然人們的「直覺」不可能完全一致,這些研究告訴我們的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的訊息是:我們應該正視人類社會的多元性。在一個民主社會裡,期待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意志與價值觀,是既不切實際也危險的幻想。將意見定於一尊,那是屬於威權社會的想像。
不同的人生境遇,造就直覺差異
根據道德心理學家海德特(Jonathan Haidt)的研究,人們在道德問題的判斷上,經常是直覺「先行」,理性的工作是事後的合理化。他設計了許多問題來測試受試者,例如:
某戶人家的狗在家門前被車撞死了,這家人聽說狗肉很好吃,就把狗的屍體給切一切,煮來當晚餐吃,沒人看見他們的行為。
接著,海德特問受試者認為這樣是否不對。他發現,受試者多半直接表示這樣不對,可是卻又無法立刻提出理由(註)海德特將這種「覺得不對卻有說不出理由」的現象稱之為「道德錯愕」(moral dumbfounding)。
參考:Haidt, J. (2013) The Righteous Mind: Why Good People Are Divided by Politics and Religion, Vintage Books
。換言之,受試者的道德判斷的基礎是「直覺」,而非深思熟慮的結果。在廣泛的研究之後,海德特歸納出,人類至少有五組道德模組海德特將這些道德模組稱為人們道德判斷的「道德基礎」(moral foundations),分別是:
- 關懷/傷害(Care/Harm)
- 公平/欺詐(Fairness/Cheating)
- 忠誠/背叛(Loyalty/Betrayal)
- 權威/顛覆(Authority/Subversion)
- 聖潔/污穢(Sanctity/Degradation)
幫助人們形成在道德上的「直覺」,而且這些道德模組的敏感程度人人不同。換言之,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成長、面對不同的人生境遇,在道德的「直覺」上就會有差異。因此,面對人們彼此的道德差異,我們必須保持謙卑,不能武斷地自以為是。 過去數十年學術界關於「直覺」的研究,並非要我們否定理性的重要性,或者要人盲目相信自己的「直覺」,這些研究是要提醒我們「直覺」在人類決策與判斷上扮演的重要角色,並且要我們警醒到「直覺」可能帶來的判斷偏差,最後,則是要避免過於離地的道德高調與理性霸權、以為普天之下都必然依循同一套原則。
最後,或許我們可以改寫康德(Immanuel Kant)的一句哲學名言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裡的名言原句是:「沒有內容的思維是空洞的,沒有概念的直觀是盲目的」。
,以作結論:「沒有直覺,理性是空洞的;沒有理性,直覺是盲目的」。 【哲學蟲洞】專欄介紹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