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哲學蟲洞】

何畫瑰/在對立的時代,跟柏拉圖學如何開玩笑
雅典科學院前的柏拉圖(左)與蘇格拉底(右)雕像。(攝影/AP Images/Petros Giannakouris/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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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圖(Plato)這位古典哲學的代表性人物,對於喜劇裡常見的譏諷似乎有所疑慮。在他筆下的蘇格拉底(Socrates,註)
柏拉圖(生於西元前429年)是蘇格拉底(出生於西元前470年)的學生,撰寫了許多以蘇格拉底為對話主角的對話,之後被集結成後世所熟知的《對話錄》(Dialogues)。蘇格拉底生前並未撰寫著作,因此,柏拉圖的著作成為後世認識蘇格拉底生平與思想的主要來源。
,在面對死刑審判時,高調地聲稱他更畏懼的不是具名的控訴者,而是在鄉民(或酸民)之間抹黑他的人,其中包括喜劇詩人亞里斯多芬(Aristophanes)。在古希臘,相較於當時其他城邦,雅典擁有傲人的民主政治,亞里斯多芬的喜劇充滿引起雅典人共鳴的政治玩笑,以機智的嘲諷,批判時事,這是只有在自由民主的雅典,才能孕育出的文化成果。(不巧的是,蘇格拉底正是被嘲諷的對象。)

柏拉圖晚年的作品,《法律》(Laws)的第七卷有個簡短段落,顯示出柏拉圖對喜劇中幽默橋段的憂慮。通常人們覺得好笑的喜劇橋段,是在模仿再現「醜陋的肢體與想法」,而且會使我們由於無知而說出、做出可笑的事。之後在《法律》第十一卷中,柏拉圖更進一步立法,禁止使用機智的幽默──不論是在喜劇或是其他揶揄嘲諷的模仿中──去攻擊別人。

笑點與幽默潛藏的殘酷性

「笑點」的形成是複雜的。所謂「幽默感」其實受到文化社會脈絡的高度影響。不同族群、不同個體覺得好笑的事,各有不同。羅馬哲學家陸克瑞提烏斯(Lucretius)曾說,「對一個人是肉,對另一個人是毒」,一個笑話對一個人是笑話,對另一個人只是無聊,甚至是嚴重的傷害!當一個笑話「不好笑」,輕則也許是笑點已經冷了、沒意思了,重則如同話語之刃,割劃別人血淋淋的傷口。這時,這手持話語之刃的人,推說「這只是開玩笑」,無異又再嘲弄了對方的嚴肅,宛如戳下第二把鈍刃。

「笑」不是愉悅的嗎?怎麼會變成這麼殘酷?

關於幽默,在哲學上大致有三種主流解釋,一是「優越感理論」,一是「違和感理論」,還有一種是「釋放理論」。這三者,分別以顯示自己比對方優越、發覺某種不協調或違和感、釋放緊繃的能量,來解釋一個笑話或幽默橋段是如何形成引人發笑的娛樂效果。通常,柏拉圖會「被」歸入第一種,優越感理論。討論幽默的當代美學家們認為,柏拉圖對喜劇與幽默的排斥,是由於他把「笑」理解為一種藉由嘲弄對方醜態來取樂的情緒表現,醜態即是柏拉圖所說「醜陋的肢體與想法」。當我們笑別人的愚昧、無知,或是看到別人笨拙的動作而發笑,都屬於這一種。這裡,幽默的娛樂效果來自於將自己放在一個優越的位置上,俯視對方的可笑。

這種歸類當然不公平。誠然,柏拉圖對惡意幽默的憂慮,讓人有機會套用優越感理論;然而,任何想企圖解釋特定情緒的單一理論,都難以覆蓋真實情境中的複雜現象;此外,要把西元前四、五世紀的柏拉圖,塞壓到這三種理論中的任一項,也不適當。更何況,如果真正去翻翻書,柏拉圖自己在書寫對話錄時也會運用幽默的橋段。他自己運用的幽默,其實並不能單一化約在優越感理論下。

柏拉圖也是會笑的。如果,亞里斯多芬的喜劇不能逗他笑,什麼能讓這位認真矜持的哲學家發笑?

友善而促進知識的幽默,可能嗎?

柏拉圖的對話作品《饗宴》(Symposium)裡有個虛構角色蒂歐提瑪(Diotima),依照柏拉圖的設計,蒂歐提瑪是一位有智慧的女祭司,透過對話引導蘇格拉底認識什麼是真正的愛與美。在對話過程中,當蘇格拉底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出了自相矛盾的主張,她笑了,並點出蘇格拉底的矛盾。柏拉圖另一篇對話錄《泰鄂提得斯》(Theaetetus)裡,換成由蘇格拉底擔任這引導的角色,在與年少的泰鄂提得斯進行對話的過程中,泰鄂提得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回應其實是答非所問,蘇格拉底點出他的荒謬,親暱地稱呼他「你這可笑的傢伙」。實際上,在古希臘文中,「荒謬的」與「可笑的」是同一個字(γέλοιος),字源上可以從「笑」的動詞(γελάω)來分析。點出對方的荒謬,同時也是點出對方的可笑之處。如果套用優越感理論,這裡的娛樂效果在於站在一個優越的位置,去取笑對方的愚昧與無知。然而,當蒂歐提瑪被蘇格拉底逗笑了,當蘇格拉底樂得稱呼泰鄂提得斯「可笑的傢伙」時,真的是基於優越感在取樂嗎?

一位真心誠意引導對方學習的人,在這樣的情境裡笑了,不是出於惡意,不是用笑貶抑對方,更不是從對方的蠢笨中獲得樂趣。相反地,不論是蒂歐提瑪或是蘇格拉底,之所以在發現對方錯誤時還能笑得出來,正是因為她與他同時也察覺到對方有解除無知的可能。這兩位哲學教師的愉快,來自於她與他發現了指引對方認識真正知識的好機會。《饗宴》裡蒂歐提瑪爽朗的笑聲,提示蘇格拉底去檢視自己所說的話,正因為蒂歐提瑪笑了,這情境給予蘇格拉底發覺自己錯誤的機會,從而解除原有的無知。而《泰鄂提得斯》裡的蘇格拉底,宣稱他自己操作的是一種知識的「助產術」,他是在引導泰鄂提得斯生產出自己的知識。雖然泰鄂提得斯和蘇格拉底一樣其貌不揚,但和《法律》中「醜陋的肢體與想法」這措辭相反,《泰鄂提得斯》裡的蘇格拉底說泰鄂提得斯是「美的」,他這是對美麗的人的知識助產術。

不過,如果應用到教學與溝通的現場,這樣友善而促進知識的幽默,並不總是成功的。幽默可以讓談話更有趣,卻常伴隨著極大的風險。當笑話「不好笑」時,對話的管道可能就被封閉了,嚴重時說不定成為引來恨意浪潮的渠道。以泰鄂提得斯的例子來看,其實,當蘇格拉底一開始熱切地向他拋出問題時,泰鄂提得斯一度陷入沉默,逼得蘇格拉底趕緊表達善意,說是自己太急於想和他作朋友、做討論。即使哲學資質優異如泰鄂提得斯,也需要經過蘇格拉底這一番的友好宣言,建立信任,減緩「被笑」的傷害。

當心嘲笑帶來的同溫層效應

幽默的優越感理論,固然不能全面性地解釋「笑」這一回事,也不能完全適用於柏拉圖對幽默的運用,但卻很適合拿來解釋敵人之間做為武器的「笑」,提醒我們注意到「笑」可能的殺傷力。一個不經意的玩笑,在想法相近的朋友間,是分享趣味的語言。然而,「笑」也可以轉變為攻擊敵人的武器。嘲笑敵人,意味著我方站在一個優越的高位,去揭示敵人的醜態,以「笑」標示出對方是低於我們的。希臘文的「醜」與「可恥」也是同一個字(αἰσχρός)。一如我們的文化中會以讓對方「出醜」的方式來貶抑對方,古希臘的文化也是這樣;而嘲笑對方出醜,是在強化對方可恥的感受,是用笑聲剝奪對方的榮譽與尊嚴,好將對方壓得更低。又如我們的文化中,敵對雙方會互相撂下狠話:「看誰能笑到最後!」在古希臘文化中,「笑」儼然是雙方尊嚴競賽中的致命武器,只有勝利者才能保有笑的優勢。

這種嘲笑敵人的幽默,是同溫層中取樂的方式,也有使同溫層增厚的效果,但卻絕對無法使原本的敵人從我方認為的無知中解脫,轉而認同我方的想法。實際上在柏拉圖早期對話錄中呈現的,很可能是這樣一種敵我競爭的情境:當蘇格拉底指出某個看似有智慧的人自相矛盾的情形,形同使對方出醜;即使蘇格拉底自己沒有發笑,旁觀的人很自然會笑,而那些被蘇格拉底問倒的人很難不會覺得被羞辱。我們很難確切排除蘇格拉底是否有一絲來自優越感的愉悅,更別提那些訕笑的旁觀者了。這些旁觀者,也許和亞里斯多芬喜劇的觀眾有所重疊,以輕鬆的態度傳播著具有殺傷力的笑。

即使蘇格拉底指出這些矛盾,是真心誠意想要引導對方邁向真正的知識,就像《饗宴》裡蒂歐提瑪對蘇格拉底、《泰鄂提得斯》裡蘇格拉底對泰鄂提得斯所做的那樣,他能成功達到良性的溝通嗎?不論是那些取樂發笑的旁觀者,或是那可憐的被問倒而被嘲笑的人,要有多強大的EQ,才能克服榮譽與尊嚴被剝奪的傷害,相信這是一場出於善意的友好溝通,而不是敵我之間以笑為刃的殺戮戰場?

用真心與愉悅的笑重建關係

要能一起笑,背後需要共享相當程度的想法與感受。柏拉圖的理想城邦是,整個城邦的人們會為相同的事感到高興,為相同的事感到傷痛。如果達到這種狀態,這一起哭、一起笑的情緒,還能更加強彼此友善的認同,使共享程度更為提高,在互信基礎上促進溝通,形成一個良性溝通的循環。但在達到這樣的狀態前,有事還是不開玩笑地好好釐清,至少避免「笑」可能挾帶的殺傷力,不論開玩笑的人是否意識到這可能的傷害。

《理想國》第五卷裡,有一個很成功的例子,移除了挾帶著性別歧視的「笑」:在提出女性與男性應受同樣的教育時,由於希臘有裸身進行體育訓練的習慣,一大群女子裸體運動的想像畫面,著實使這群男性對話者感到「太可笑了!」但對話錄中的蘇格拉底,義正嚴詞地指出兩性平等受教育的好處,並反過來指責「笑這些女人的男人」是對自己在笑什麼都不知道。在釐清「這不好笑!」的同時,柏拉圖實則是在釐清這種嘲笑裡面隱含的錯誤看法。無知與歧視常自動混合在一起,釐清錯誤看法也是在引導對方朝向知識,並以真正的知識驅散這些出於歧視的笑。

真心愉悅的笑,也可以和嘲笑對方的醜態、做為攻擊武器的「笑」脫勾。過去幾個月,因台灣總統選舉而高漲的政治情緒,也許已逐漸降低水位。有些政治笑話也已經沒那麼好笑了。即使如此,失和邊緣的親子,不妨迴避著各自在同溫層裡已經冷掉的笑話,也許還拿小熊維尼或是細頸瓶隨便聊聊,但最好還是講點最單純、愉快的生活瑣事,一同分享清潔打掃的妙方,一同品嚐美味佳餚,一同回憶當年,從重拾一起笑的愉悅,開始新的溝通。

註:文中學術部分取材自作者2019年11月於尼斯發表的論文〈笑與無知:柏拉圖的幽默與他在《法律》裡對喜劇模仿的憂慮〉

【哲學蟲洞】專欄介紹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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