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哲學蟲洞】
在日常生活當中,人們道德感的展現,有時溫暖和煦,讓人成為最美的風景,但有時卻是張牙舞爪、得理不饒人,例如,指責在捷運上不主動讓位的人、糾正插隊的人、批判劈腿的藝人、詛咒保護死刑犯人權的人、辱罵與自身價值與立場不同的人。在這些負面的情況下,道德感好像與「愛與包容」無關,道德變成「排除自己不認同的行為」、「要求別人站在我們這邊」、「打壓他人以解決自己的存在焦慮」的工具。
稱這些狂熱的行動為「以道德為名」,是因為這類衝突的行為背後真正的動機,並非單純的利他與愛,而是掛著道德外衣的其他情感(例如嫉妒、憤恨、恐懼等等)。在台灣,這種愛跟他人「戰道德」的人,常被稱為「道德魔人」或「正義魔人」,而動輒在網路上跟人大開論戰的人也被戲稱為「鍵盤戰士」,甚至在美國,右派的人也常嘲諷左派的運動人士為「社會正義戰士」(social justice warrior, SJW)。這種「戰道德」的現象,正面來看是出自正義之聲的義憤,負面來看就是情緒宣洩與理盲濫情。
姑且不論「戰道德」的現象是好是壞,從學術來說,「戰道德」是一個有趣的道德心理學題目。
從概念上來說,「戰道德」之所以可能,必須預設道德判斷具備某種的客觀性。客觀是相對於主觀而言,一個事物如果具有客觀性,代表它是不受個人主觀意見影響的。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主觀的,有些事情是客觀的。舉例來說,飲食的愛好就是主觀的,沒有放諸四海皆準的飲食清單,甚至美學的品味也可能是主觀的,所以西方才有「關於品味,無所爭辯」的諺語,因為品味是主觀的、沒有誰對誰錯,所以沒有什麼好辯論的。所以,是否相信一件事情具有客觀性,會影響我們爭辯出個對錯的熱情。正因為某件事物具有客觀性(例如「地球是圓的」、「飲用次氯酸水無助於抗菌」這類的事實),所以我們才能戰出個是非對錯。如果有人很執著於自己道德判斷的正確性,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斷,他應該傾向於相信道德的客觀性。
- John是對的。
- Fred是對的。
- 我們不能確定到底是John對或者Fred對,因為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人們對於「可不可以任意打人」有不同的觀念。
以「最偉大的心理學家」自居的尼采,提供了我們一些線索。
當然,我們不一定要照單全收尼采的激進觀點。不過,尼采確實指出了一個重要的思考方向:道德與我們的生存有著密切的關聯,道德的問題其實是存在的問題,「戰道德」的背後是為了捍衛我們的生存方式。
確實,對於許多人而言,自己的生存方式是神聖而不容褻瀆的,也值得加以捍衛。許多「戰道德」現象的背後,其實透顯了當事人對於自身生存方式的重視,以及恐懼對既有生存方式的種種威脅。所以,一個人之所熱衷於糾舉他人不讓座,不一定是見不得他人好,其動機可能是真誠地相信「禮讓老弱婦孺的社會風氣」的重要性,而「莫管他人瓦上霜」的涼薄風氣則是令人戒慎恐懼的。因此,我們有必要區分出一個人之所以「戰道德」,是否出自真誠的信念,是否是為了捍衛其所擁護的價值與生存方式。
所謂的「美德外顯」的行為,就好像是拼命打信號燈提醒他人「嘿,你看,我做了件好事耶」。例如,有人喜歡在Facebook貼照片表達自己對弱勢者的關懷,細心的臉友卻會發現,其實所有的照片都是聚焦在他自己身上。不過,「美德外顯」只是一種虛榮心的展現,「道德炫耀」才算是一種「戰道德」的行為。人們的「炫耀」行徑有很多,有的人是炫耀自己的智商、凸顯別人都是笨蛋,有的人炫耀自己的財富以對比出他人的窮酸,一個「道德炫耀者」往往試圖證明自己在道德上的正確性與優越性,並透過這樣的自我抬高來滿足道德上的虛榮感與自尊自大的慾望,例如,透過社會正義的論述來打造自己的光環,或者假借道德之名踐踏他人、抬高自己,這類型的人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道德魔人。
無論如何,我們身處在一個多元且複雜的道德宇宙,我們有著不同的文化、信仰與價值觀,試圖將不同的道德信念統合在單一的道德標準之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應該放棄追求一個更正義、更尊重人權的世界,在「戰道德」的時候,我們必須先捫心自問,是否夠理解他人的多元背景,以及自己是否是一個真誠的論辯者。「以道德之名」可以很莊嚴,也很可以很廉價。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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