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哲學蟲洞】
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蔓延全球,台灣在這波疫情肆虐下守住第一波,口罩變成全民最重要的日常必備品。和其他國家相比,台灣的口罩供給在尚稱充足的情況下,今年4月出現了一則粉紅色口罩風波,引發一陣討論。但口罩引發的性別議題值得思考。
社會大眾對於這個事件,反思最多的是有關性別刻板印象的討論:「顏色不分性別」。指揮中心在疫情緊繃同時不忘推廣性平教育,獲得國人極大的肯定支持。這個事件值得觀察的地方是後續的突變衍生,以及商業的挪用。
男生使用粉色系從「很好」到「好man」之間的差異在於,「好」只是把粉紅色中性化,男女都適用;「好man」卻把粉紅色陽剛化,反而強化了陽剛男性的面向,忽略或迴避了粉紅色之所以形成性別刻板印象底下所預設的「性別權力序列」。
什麼是「性別權力序列」呢?我們可以設想一個穿戴藍色衣物的女生和一個穿戴粉色衣物的男生,這個粉紅男生受到社會的異樣關注是不是會比這個藍色女生還高?明明都是顏色的性別刻板印象,為什麼會有這個差別?因為目前的社會,粉紅色被視為是女生的顏色,而女生佔據比男生較低的權力位置,所以男生用粉紅色會被笑,不只是因為他用了一個像女生的顏色,而是他做了一個更劣勢的顏色選擇。
性別刻板印象之所以能夠運行,正是因為背後預設了這個性別權力序列,而「男生戴粉紅色口罩也很man」的說法,卻有意無意地迴避或跳過了粉紅色與女性次等的負面連結,直接把粉紅色陽剛化,增添了陽剛男性氣質的豐富性,忽略了這個議題對女性的歧視,更忽略了陰柔男性的存在。因此,我們對這個粉紅色口罩事件的後續思考是,雖然扭轉性別刻板印象很重要,但是,我們還應該關切:在性別權力序列下的陰柔男性,有沒有因為這個事件而獲得更多的力量和賦權?還是只是讓陽剛男性的櫥櫃裡多了幾件粉色系的衣物,裝飾自己的男子氣概?
性別權力序列下對陰柔男性的歧視,意味著對「男性特質─陽剛身體─異性戀」這三者關係的單一思考。也就是說,一個「正常的」男性必定是絕對陽剛的加上異性戀的。任何不符合這兩個標準的男性,很容易被當成異類。尤其是陰柔氣質的男性,要不是被當作「像女生」(娘娘腔、娘炮),就是男同志(死gay)。但是,環顧一下周遭,我們自己身邊的男性,真的完全符合社會對男性氣質理想期待的,又有多少?
對於理想的男性氣質的討論,最著名的研究就屬澳洲學者康奈爾(R. W. Connell) 自1995年開始的一系列研究。她認為男性的陽剛氣質(masculinity)並非天生,而是在實踐中建構出來的。她根據男性擁有的權力以及所處社會位置的優勢程度,把男性氣質分為4種模式:
- 霸權 (hegemonic):被認為是男性氣質的「理想類型」。某些男性可以憑藉這種男性氣質來宣告和擁有社會生活中的領導地位。當文化的理想與組織機構的權力達成一致時,這種主流、支配的男性氣質就能建立起來。這種權力可能是個人性的,也可能是集體性的,商界、軍隊、政府高層提供獲得這種權力的樣板;
- 從屬(subordinate):當有一群上述優勢霸權男性氣質的主導位置,就會有另一群屈從於從屬位置的男性氣質,例如,陰柔氣質的男性或男同志就處於這個從屬位置,貧窮沒有社會地位的異性戀男性也會受到主流男性文化的排擠和汙名化對待;
- 邊緣的(marginalized):是另一群既非主導也非從屬位置的男性,雖然不像男同性戀直接明顯的受到主流霸權男性氣質的排擠,但可能因為族群因素(原住民、黑人等)或是身體的障礙,使得他們的男性氣質的表達被邊緣化;
- 共謀 (complicit) :大多數男性也許缺乏霸權男性氣質的權力,但他們仍從女性的整體依附而獲得普遍的利益(例如,從父姓、或傳統法律條文對男性的經濟的保障等等),但有些男性一方面獲取了這樣的男性利益,但另一方面又必須在婚姻家庭、父親職責方面需要與女人做出廣泛的妥協,而不是對女性赤裸裸的統治,這類人就在實踐共謀性男性氣質。
康奈爾這個著名的男性氣質分類,影響深廣也引發很多討論。我們可以從這個分類發現,所謂的男性氣質不是鐵板一塊,而會隨著經濟地位、族群、身體狀況,甚至職業的不同,而有各種複雜的內部差異。例如,一個都會中產階級的漢族男性銀行員和一個住在花蓮阿美族的男性卡車司機,會因為經濟條件、族群差異、居住環境所造成的權力差異,進而導致他們可能展現出不同樣貌的男性氣質。也就是說,一個人的男性氣質會因為不同場域以及與不同人的互動,而有著不同的實踐方式,具有非常多元而充滿流動性的表現。我們甚至可以說,「有多少種實踐的可能,就有多少種男性氣質」。
所以,從康奈爾對「霸權男性氣質」(hegemonic masculinity)的分析中也可得知:社會所建構男人的位置,並不必然就是男人實際想要和所做出來的樣子。因為「霸權男性氣質」雖然符合了社會對男性氣質的理想,它同時也是大部分男性在發展性別認同過程中會參照的文化意義和標準;但是,另一方面,這個「霸權」也並非在任何時候都具有全然強制的支配性,在現實生活中,大部分男性不會依循霸權男性氣質的所有標準,而是會隨著各種社會處境的脈絡變化與它維持一種共謀關係。因此,男性氣質並非是天生的自然本質存在(男人味),而是來自於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在社會實踐中形成的。
我們可以藉由康奈爾對男性陽剛氣質的建構,來進一步思考陰柔男性的多元性。
就我在大學校園裡的觀察,性別氣質陰柔的男學生呈現出各種不同的樣貌:有些三八、充滿歡樂,常常跟女生打成一片,舉手投足成為班上的焦點;有些是班上的邊緣人;有些害羞靦腆,有些落落大方;有些具有溝通和領導能力,獲得班上同學和老師的信任;有些是男同志,有些是異性戀;有些可以照護別人,有些喜歡依賴別人等等。因此,陰柔男性的性別氣質展現,並非都是脆弱無助的形象,更多是懂得觀察並運用自己個性的特點去協商,創造出有利於自己的資源。比較有趣的地方是,現今不少陰柔氣質的男學生,會以一種歡樂自嘲的方式接納自己的「娘」特質,也能接受別人說他「娘」;而其他同學以「娘」的方式對他開玩笑,未必是全然的惡意,而是一種類似姊妹之間的戲謔和嘲諷,保持彼此的互動和友誼。
當陰柔男性說自己「娘」的時候,是把一種原本社會用來嘲笑、羞辱他缺乏男子氣概、不像個男人的語彙,翻轉原來的性別化符號,挪用在自己身上,藉由擁抱這個被羞辱的自我,反而生出得以挑戰主流霸權陽剛社會的身體能量。這種從羞辱自己到壯大自己的轉化機制,除了導因於解除負面情緒的壓抑所產生的樂趣和快感,也來自於這個「娘」主體如何靈活在他的生活脈絡裡尋求運用、協商並創造出可壯大自己的資源和生存空間。
因此這次粉紅色口罩事件,不論是阿中部長率領的「防疫五月天」還是政壇首長、藝人的口罩響應,值得關切的後續效應,不應只有錦上添花的粉紅口罩秀,只是增加主流男性陽剛氣質的另類魅力;還應該思考這些行動後續,有沒有提供給陰柔男性在日常生活中轉化出更強大的身體能量,以對抗這個陽剛權力優先社會裡不公正的對待。
西方中世紀有一個關於瘟疫的歷史故事。
聖賽巴斯提安生前是羅馬帝國軍隊的親衛隊隊長,因當時的羅馬皇帝戴克里先(Diocletian,西元244~312年)大肆迫害基督教,身為禁衛軍隊長的聖賽巴斯提安力勸皇帝收手,卻遭其下令綁在樹上以亂箭射死。奇妙的是,聖賽巴斯提安大難不死,倖存下來,後來身體恢復後,皇帝仍下令將他毆打致死。因此,在西方藝術史上關於聖賽巴斯提安的形象表達,幾乎都是赤裸著身體,全身被亂箭穿透,其感性又脆弱的身體大異於當時一般對男性身體陽剛氣質的表述,因此成為當代男同志的守護神。
如果,聖賽巴斯提安殉難的另類身體形象,成為對抗瘟疫的守護神,那麼,我們是不是也該反過來守護那些不符合主流性別社會的各種異端身體?讓我們的性別價值,不僅可以「好man」,也可以「好娘」?
- 方剛(2009),《男公關:男性氣質研究》,何春蕤主編,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出版,頁4-17。
- 林純德 ( 2013 ) ,〈C/娘」的爭戰指涉、怪胎展演與反抗能動性〉,《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90期,頁163-214。
- 楊幸真 ( 2012 ) ,〈高中男生陽剛特質學習與實踐之民族誌研究〉,《陽剛氣質:國外論述與台灣經驗》,台灣女性學學會、張盈堃、吳嘉麗主編,台北:巨流圖書,頁67-108。
- Connell, R.W. (1995). Masculinities. Cambridge: Polity Press.
「哲學蟲洞」是一個通俗哲學的專欄。《報導者》輪流邀請任教於大學的哲學教授們,擇定一個文化、藝術與流行的議題,以哲學之眼,帶著讀者一起跨越不同的視域,挖掘現象背後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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