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張元植/來、回之間:登山作為試煉,亦或一種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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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山所為何在?相信這是許多登山者都在自問的問題。這個問題可以從各種角度開展,而對我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許就在「來」與「回」這一組看似對立的命題之間⋯⋯。

因為COVID-19(又稱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今年所有規畫全部泡湯:3月日本、4月及5月的歐洲阿爾卑斯、6月的阿拉斯加、8月的新疆⋯⋯。彷彿我是疫情指標似的,隨著備案一個一個提出,病毒就往想去的地方跑。在2月底最後一刻放棄日本,想著還好歐洲沒啥疫情,正準備刷卡買下機票時,義大利、法國就相繼爆發了。看著一洋之隔的美洲大陸似乎歲月靜好,繳費送出了ESTA申請(Electronic System for Travel Authorization,美國「旅行授權電子系統」簽證),準備改去美國攀岩,美國也爆了。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想著南半球的澳洲孤懸大洋中,應該不會太嚴重,台灣就把全世界都列入三級旅遊警示了。

於是,我現在在3,350公尺高處的嘉明湖山屋,寫下這段文字:

又是一個悠閒的午後,回到嘉明湖山屋的第二天。在橫梁上拉完最後一組單槓,我在山屋後方的露台看著徘徊不散的濃霧,感受隨著微風拂在臉頰及手背上的濡濕。
已經一年多沒值班了(編按:作者為嘉明湖山屋管理員),現在重新回來,看著四周既熟悉、卻不完全相同的風景,心頭湧上一股奇特的感覺。我想起前一天,自底下走上來的過程中,經過某個踏階、某個轉角,又或一棵倒木、一片樹叢,腦中都會不由自主浮現出一年之前這裡的樣貌;浮現出那時的自己,是如何抬足跨步通過,是如何停留駐足觀看。接著此刻的畫面覆蓋上來,覆蓋在眼瞼底下,在前額葉中。然後我意會到,這就是時光。歲月會將原本再熟悉不過的一切,悄悄的蝕刻成另一個模樣。
曾經遠行的人應該都體會過這種感覺。

此時一名從湖邊回來的山友開門來到露台,照例是聽過一百萬遍的寒暄:「哇──莊主你好年輕,怎麼會來這邊工作?一次要待多久?」用尷尬而不失禮的微笑回應:「沒啦,喜歡爬山啊。呵呵呵。」

此時我想到一件事。對人來說,我們置身的任何一個所在,好像都能分為「來」與「回」。前者,是給予一個陌生的、異質的空間。而後者,通常意味著熟悉或情感的場域。

用詞往往透露一個人如何看待世界。

2018那年待在嘉明湖100來天,從一開始來到一個陌生環境,設法讓自己融入這裡的節奏與氣味。到昨天踏進山屋,我內心的OS是:「嗯,真久沒回來了!」

但其他時刻,登山在內心又是另一個樣貌。第一次探索某個未知山域,充滿的是挑戰的心。凱薩大帝那句:「我來,我見,我征服。」頗能道出其中滋味。我來到此地,我見著一切都是嶄新的世界,這是人天生對未知探索的衝動與好奇。但西方自古以來的征服這個概念,卻在當代有一個轉向。「征服」的對外性質,在20世紀對戰爭,以及對人與環境之間關係的反思思潮後,轉而成為一種朝向內在的驅力。

因此我不會政治正確的寫一大篇「征服不敬論」。因為不可諱言的,儘管我在嘉明湖過得從容悠哉,但這樣的心境在我去爬K2的時候,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來這,不就是要完成這趟旅行的目的嗎?在這個大家都把「征服」或各種同義詞汙名化的年代,也許我們可以如此重新理解。「我來,我見,我征服」,征服的也許不是山,而是昨日的自己、軟弱的自己、惰性的自己。山在這樣的認知脈絡中,成為一種對自身試煉的標尺。

然而,如果只有這個面向,是無法支撐一個人的內在,將自己全部投入山中的。

21歲那年,我與兩名好友挑戰中央山脈大縱走。預計以35天的時間,在山上行走300公里左右。自宜蘭的南湖大山,沿台灣屋脊縱走至高雄的卑南主山,從藤枝森林遊樂區下山。

還記得自中橫宜蘭支線的思源埡口走入山中時,我們對於挑戰眼前目標的豪情直衝天際。我們可以很快的在腦中將未來35天的行程與營地背誦出來:

第1天南湖圈谷,第2天中央尖溪⋯⋯ 第5天無明池⋯⋯ 第12天安東軍三叉營地⋯⋯ 第20天太平溪源⋯⋯ 第30天南橫公路⋯⋯ 第35天下山!

好像花費一分鐘講完這一大長串每天的行程,就拿下了這趟縱走。

但當實際走上了漫長的山徑,內心卻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當好不容易的終日行進,終於來到今天的目的地,時間感好似一輩子這麼漫長,但剩餘天數卻只不痛不癢的減了一個數字。如此不斷重複1天、2天、3天、5天、10天,我們都忘了當初那凌雲的鬥志是什麼樣貌。

第6天,我們遭遇了那趟旅程第一個熱帶性低氣壓,淋了整天的雨,晚上天幕還被狂風吹垮,整個人在濃稠到化不開的雨水中瑟縮等待天明。還好隔天就要暫時離開山徑,到中橫公路做第一次補給。我記得看到馬路那刻好像得到了什麼救贖,我們死住在大禹嶺的民宿中,不願離開。原本一天的休息日延長成3天。

最後我們再度燃起鬥志,終於強迫自己踏出開啟下一段山旅的腳步。但奇萊連峰鬱黑的山體在我眼中好像在引領我們走進某個異域,不安全又不舒適。儘管山上風光明媚,但我卻沒有心思沉浸。無時無刻,我都在懷念山下的一切:女朋友、遮風避雨的房子、垃圾食物、沖水馬桶。35天的旅程早已不像當初看來那麼一蹴可及,甚至有一種這種苦行永遠不會結束的錯覺。

3天的好天氣後,在能高安東軍段的台灣池營地,聽到下一個低氣壓正在形成,而且很可能增強為颱風撲向台灣。接下來兩天,內心一直在哼唱的主旋律大概就是「撤退」兩個字了。我天天都在自我催眠:「颱風欸!夭壽喔,這時候撤退一定不會有人怪我們吧!」

最後我終於受不了了,以糧食不足以在山上撐過颱風,需要有人補給為理由,從奧萬大下了山。不過另一名夥伴打死不退,「如果全部人都下山,那這還能說是一趟完整的縱走嗎?」於是他在安東軍三叉路口營地用天幕撐過了那兩個風雨交加的夜。

不知道什麼動機,風雨停歇的那天凌晨,我還是拎著新的糧食,以及一頂強壯些的帳篷,返回了夥伴躲颱風的營地。其實我滿心只想躲回家裡,不想再上來受苦受罪啊!

旅程繼續下去,我依舊日復一日的幹譙,夜夜都在抗拒的夢境輾轉。

大概就在幾天後,縱走第10幾天某個晨起的一刻吧。我機械式地、理所當然地將睡袋塞入背包,自然而然的將水煮滾,倒入鍋中與早餐的燕麥混合。直到將頭探出帳篷,看著依舊陰鬱的天空,我才想起來:「咦!今天我沒有抱怨?」

那一刻我至今記憶猶新。

好像將累積一個星期的宿便一口氣拉空那樣,我覺得整個人清爽了起來。明明身上還是那麼黏,穿上前一天被泥濘浸透的鞋襪還是那麼冰冷,但這一切好像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山旅生活的一部分,不再讓人抗拒。

如果要挑選一個片刻,作為我登山生命的成年禮,無庸置疑就是那個時候。

從那時起,我踏入山中時,內心的主調不再只有「這次我來到這,要完成什麼目標」這樣的思維。而是自然而然的,被屬於山中的一切給召喚回來。我不再只是「進入」山中,而是感覺我屬於這裡,我樂意且渴望每隔一段日子,就從平地城市的紛擾中,「回到」山中。

這樣心境的轉變頗為微妙。「挑戰」的情懷固然熱血,固然讓人鬥志昂揚,但這種心態的本質是對抗性的,是來到一個異己的環境,設法在其中生存下來,得到某些體驗,接著,「回到本屬於你自己的地方」。

「登山,是為了回家。」這是義大利傳奇登山家,有登山皇帝之稱的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在某次訪問中提出的見解。而這背後,若用詹宏志在城邦的探險與旅行經典文庫系列導讀中的話說,其實正是西方探險文化的內在,闖入、突破、征服的本質。

這樣的探險,要求參與者具備鋼鐵般的意志,能夠忍受痛苦。波蘭登山大師柯提卡(Voytek Kurtyka)曾經如此詮釋登山:「受苦的藝術」(The art of suffering),正是這種價值的終極體現。但暴雨不終日,這種對抗性的張力隨著探險的強度提高,到最終,一定是人的有限性,敗給自然力量的偉岸與無窮。

可是細究西方的自然文學,卻會發現,除了上述那種人定勝天式的、豪邁的闖入外,我們也可以找到另外一條軸線。這條軸線展現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質地。從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的《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到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約翰.謬爾(John Muir)那句著名的:「山在呼喚,而我必須前往」(Mountains are calling and I must go.),再到娜恩.雪柏德(Nan Shepherd)描寫蘇格蘭山岳的《山之生》(The Living Mountain)。在在都反映了人跟自然之間,具有另一種和諧的樣貌。

在這種和諧的共處中,人不再是自然界的外來者,而是屬於整個環境的一環。我們不再怨嘆自然給予我們的不如人意,因為既然我們屬於這裡,那就接受屬於這的一切。無論暖陽輕灑,還是風霜雨雪,都是造化的賜予。

進入這種狀態,最明顯的辨別,就是有一天,你不再想著行程,去計算離下山還有幾天、不再嚮往不存在山間的文明造物(比如到處拿著手機找網路)。這種時候,登山者才能真正將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山中,去欣賞、感受山的力量與美。也才能得到真正深刻的體驗。

這種與山林的和諧狀態,最極致的展現,就是真切地生活在山林間。畢竟,再怎麼投入山的擁抱,我們作為現代登山者,還是得回到文明的家。現下的台灣可能已經不存在這樣的人了,都市與文明的邊界幾乎涵蓋所有固定人居的聚落。但不要忘記,不足百年之前,日治台灣的深山,並非全然沓無人煙的荒野,而是山上原住民族生活的場域。

看著現在布農族人們渾然天成的山林智慧,再遙想他們祖父母輩的遺風,大概可以揣摩一二,那種安適的、與山一體的生活狀態。

有一本名為《內本鹿:尋根踏水回家路》的書,是在描述台東桃源鄉的布農族人的故事。他們在這10多年來,一次又一次,循著內本鹿警備道,尋找一甲子前,因為殖民政府的集團移住政策而被迫離開的老家。於是,當他們踏上旅途,實質上是在回家的路上。那些當年的耆老們,在回到早已傾頹的家屋石牆前時,內心絕對不是一般登山者探索、挑戰這類的情感。

這種情感叫做鄉愁。

至今,我在台灣登山的旅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一天,發生在2017的年底。那時,我與秋豪及立人兩名夥伴,一同在中央山脈最核心──廣袤荒遠的丹大山域遊走。不為了什麼路線或山頭,只是想將這塊台灣心臟地帶的神祕一一親見。這一走,就是28天。

應該是在第20天附近,一早我們在東郡大山北側支棱的山坳處,一處名為郡北池的草谷醒來。冬天第一波東北季風快要來到,那天空藍得如此柔美。我們照著3週來的節奏,不疾不徐地收拾帳篷離開營地。沿著稜線繼續朝北下行,目標是稜尾巒大溪上游,一處少有人煙造訪,但具有獨特地理意義的所在:巒大/丹大西溪準襲奪點。

進入冬日林蔭下的背陽處,大地尚未回溫,我們穿著外套緩緩徐行。45分鐘後,遠遠看到底下樹林有一塊透空,陽光從那灑落。想要曬曬太陽暖暖身體的我們朝那走去。

踏出樹林的第一步我們都怔住了。這是一塊被松林環繞著,長滿果嶺般短草皮的凹谷。中央最低處,是一漥翡翠綠又帶點天際蔚藍的池水。那顏色難以用言語捕捉,而隨著陽光映射,微風拂過後粼粼的波光,好像有靈性般。如果世上有女神,我想女神眼眸的神韻也不過如此。「美爆了!」這是那一刻我們三人內心共同的讚嘆。

然後我們互看了兩眼,就卸下背包,紮營。那時才早上7點。

這地方,在前人的紀錄中,名為「松雲谷」。那一天,很可能是我登山生涯最幸福的一天。真正的山中無歲月,全心感受著的,就是當下自然賜給我們的美好。而那一個月,則是我在山上最自在的時光。不趕行程,不攻山頭,只是在山中遊走,隨著日出日落的節奏,過著生活。對比起來,山下的一切轉瞬變得遙遠與虛幻,眼前的這些,山林的氣味,才是真切實在的。

登山所為何在?

我想對我而言,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就是在文明都市的繁雜之外,找到屬於自己內心的真實,與鄉愁。

【山思而行】專欄介紹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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