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思而行】
「光是有膽,我們在探索自然世界的過程,會承擔過多的風險,經歷太多無謂的傷亡。膽氣,要有見識作為輔助。有膽識的冒險者,才能真正成為一名探險者。」──張元植〈登山,不是說走就走的旅行〉
2024年6月27日,台灣登山家張元植在霞慕尼(Chamonix)攀登墜落的消息,在戶外圈傳開。對所有認識元植的朋友,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凡事小心謹慎,不會讓自己越過那條無法回頭的界線。
對於熱愛他的親友,這難以承受之重,再次向人揭示了探險的本質,與生命的無常──探險,其中必定包含了「風險」。無論做好再萬全的準備,有著多妥善的規畫,都無法百分之百排除意外的可能。否則也不會驅動那麼多年輕有抱負的心靈,站在已知的邊界,想把人類的集體經驗與眼界,憑藉自己訓練有素的身體再向外拓寬一點。
各種探險故事,它們說起來總是迷人又性感,是因為跳脫了都市人高度重複的日常生活。不只是跳脫,更是拔高與超越。
隔天,元植遇難的新聞,登上許多主要媒體的版面,各大社群平台泉湧出悼念他的文章。一個登山家之死──這件事在長年欠缺探險文化,學生的夢想志願清單不太可能出現「登山家」這個職業選項的台灣,慢慢發酵了起來。
台灣,終於來到了這一天──肯定一位登山家的重要性。但讓人哀慟的是,35歲的元植,正處於攀登生涯的巔峰期。回顧他就讀全人中學以來的攀登歷程,每一個階段的進步──不論體能、技術、判斷力,加上他一再強調的「膽識」,都呈跳躍式的發展。
不過10年前,普遍被認為台灣攀登者遙不可及的目標,如大橋拉斯北壁(Grandes Jorasses north face,2023年由攀登家楊礎豪、黃淵暐完成台灣首攀)、喀喇崑崙山脈的川口塔峰群(Trango Towers),甚至一座8,000公尺巨峰的新路線,在元植和身旁一票互相砥礪、精進的新一代攀登者共同向上的能力曲線中,不再是痴人說夢。
元植常說,台灣的攀登進程落後「西方世界」大約50年,也遠不及鄰近我們的日本。他的早逝,讓好不容易接上近代攀登脈絡的台灣,頓失一顆清明的心靈。他是心思細膩的思考者,懂權衡、善布局,替登山這項技藝注入智識的底蘊。有文有武,是大探險家的特質。
他也是節奏明確的行動者,一旦思索完畢,下一步就要去實踐。而元植離開更留下一個巨大的空缺──台灣忽然少了一座專業登山社群與「大眾」之間溝通的橋梁,少了一個讓人信服的解說者。從小到大,他熟讀各類登山文獻,熟知各種術語和典故。從阿爾卑斯、喜馬拉雅到台灣的深山,好學的元植,在文字和圖片中神遊過那些冰雪地,再用自己的雙腳深入想像的疆域,把種種新鮮遭遇,研磨成切身的學問。
卸下一身技術裝備,回到平地,他坐在電腦前,又有無人可及的耐性與熱忱,透過平易卻精準的語言,將山裡的美麗與凶險轉化成一個個啟發人心的寓言,甚至是語重心長的忠告。
這是元植的死,為何激起那麼多漣漪的主因──來自開明並充滿愛的家庭,加上全人中學的體制外養成,鍛鍊出獨立自主的能力,他身上絲毫沒有自我膨脹的習氣。少年時代在園遊會募款爬山的他,和成名後無氧登上8,000公尺巨峰的他,本質上是同一個人。
元植在青年人心目中,重新塑造了「登山家」的風貌,不再是高高在上,網路筆戰時,他甚至可以很「鄉民」。高的是他的視野,而不是他的姿態。張元植,是屬於我們的登山家。
我認識元植的時間不算特別長,2018年秋天,逆走中央山脈南二段時,在嘉明湖山屋初遇。隔年加入他和全人的學長呂忠翰(阿果)的K2峰遠征,在基地營擔任報導者。壯闊的巴托羅冰河(Baltoro Glacier)上,他帶我走過人生最難的路;也在南三段陪我完成了台灣百岳。未來的路少了他相陪,是我難以消化的損失。
但5年多的相處,足以深深了解一個人。在我眼中,元植是一個活得沒有破綻的人──他說的,跟他做的,是一致的。
一個人活著,或多或少在某些可以退讓的地方會有所妥協,也許為了讓別人,或是自己好過一點。妥協到什麼程度,不會喪失自我?讓步到什麼階段,不會跟自己過不去?元植不說違心之論,也不迴避衝突。他真誠對待周遭每一個人,心胸寬闊,不預設任何立場。
我這輩子,沒有認識第二個像他這樣的人,活得自由自在,磊落光明。他把人生活成那個最好的版本,而那個版本,就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理想中的自己。一個善良、慷慨、樂觀、強壯、勇敢的人。
一個完全的人。
12月27日,就在元植離世半年後,《群山之島:尋找張元植》這部半小時的影片,將在《公視》首播。是今年(2024)奪下3座金鐘獎的《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系列影集的番外篇,而元植正是那部影集的靈魂人物。
導演程紀皓從全然的登山門外漢,因為拍攝這群探險家,捕捉到這幾年台灣登山文化的轉變。他在險峻的高山環境中,經歷到許多難以言喻的時刻,許多層意義上,自己也成為一個嶄新的人。
2019年,我和他同為K2 Project團隊的一員,那場由山岳愛好者詹偉雄先生發起,猶如一場微型社會運動的募資案,把元植和阿果推上了前線,也讓我和程紀皓後來的作品,擁有新的格局。這部影片上映前,我們進行了一場談話,談元植代表的精神,影像想保存的價值;談探險,如何一棒接著一棒。
以下是我與程紀皓的對談:
陳德政(以下簡稱陳):你跟元植是在什麼時空相遇的?
程紀皓(以下簡稱程):2017年有一個展覽,找我去拍山的東西。我發現協作都背很多東西,第一次認識元植,就看他背了一大堆東西,在前面走,好像都不太累的感覺。那時只知道他是協作,還不知道台灣有所謂登山家的概念,即使有,他們那個圈圈其實都很小。
陳:在那之前,你好像從沒爬過山,會擔心自己上不去嗎?還是就把它當成一個工作?
程:可能因為不了解,所以就去了。其實爬山本來就會累,然後拍片本來就是一件需要體力的事,所以這兩件事情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它就變得有點好像理所當然。
陳:那一趟行程,你跟元植的交集多嗎?
程: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爬上中央尖山的時候,元植說:「欸!好穩喔,這個人是不是滿適合爬山的?」他那時走在我後面,會看我的腳點。他們那種爬山爬久的人,其他人怎麼爬、身體的狀況,他們看一眼就知道。他當時覺得好像我滿適合爬山,就像我們之前聊過的,他很會鼓勵人。現在講起來很慚愧,回顧元植的歷程,才知道原來他早些年,在2012、2013年就開始8,000公尺計畫,可是我是2017年才認識他,已經是4年後的事情。
陳:2019年詹偉雄先生邀請你加入K2 Project募資計畫,過程中你出力甚深,所有動態影像都是你輸出的。當時,你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加入那個募資團隊?
程:其實我會參加那個計畫,最大的誘因是我自己。2017年認識元植是我第一次爬山,後來又去雪山拍攝《從身體創造:一座高山博物館》的案子,是我第二次上山。那次遇到大雪,我們翻過雪山到翠池,隔天回來時,我回頭想要拍大家排成小小的一條、走上來的樣子。那時風很大,還下著冰雹打在臉上。我心裡突然有一個感覺:「在山上拍片很過癮!這條路好像是我喜歡的。」K2 Project啟動時,《群山》第一季也在策劃了,那時已經認識了元植。《群山》第一季沒有什麼選擇,就是認識的人介紹一下、湊一湊,先上再說吧,所以就選元植做第一季的主角。
陳:K2 Project讓你第一次見到元植媽媽,你當時對她的印象是什麼?
程:我第一次跟元植媽媽聊天時,對他媽媽念人類學這件事很有興趣。她好像用一種人類學的方式,在看待元植的事情。人類學不能有預設立場,我覺得他媽媽一直用一種很觀察式的方式去看元植,去觀察他的成長、他的發展、他今天為什麼會長成這個樣子。在帶元植的過程中,可能沒有太多的「你可以這樣或不能那樣」。
陳:你們那時有聊到一些生死的東西嗎,譬如會不會擔心?面對那種事,他媽媽好像一直很豁達,很優雅。
程:那時聊得比較淺,坦白說,我那時會有點⋯⋯我不太確定這個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就是真的發生的時候,做得到嗎?看起來是真的,但實際上發生,那時候完全無法想像會是什麼感覺。
陳:今年元植走後,我到他家翻了一些過去的剪報。元植很常上報耶,從小,從全人中學的時候,他們那時出去遠征都會有一些新聞,家人會留下剪報,比如去阿空加瓜(Aconcagua)或是中央山脈大縱走,還上過重要版面,回國後被誰接見之類的。回到2018、2019年的時候,你覺得,他當時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程:那時,元植登過世界第12高峰布羅德峰(Broad Peak)了,可說是個略有名氣、不到30歲的登山家。他已經擁有8,000公尺的資歷,人格特質能透過一些相關經歷,被塑造起來。不過《群山》那集聖稜線的撤退,為何要撤退的思維和脈絡他還在思考,有一些東西他當時還講不清楚。站在節目的立場,你的論述要清晰,不能說只是覺得危險,必須要有一個東西,讓大家去理解。
陳:我身為觀眾,感覺元植在兩季的《群山》存在感都很強烈,有點算第一男主角了,幾乎每集都有他。你身為導演,回頭看那8集,你覺得元植的重要性在哪裡?
程:我覺得重要的點,是在紀錄片裡面看到一個人成長的歷程。大部分的人可能不太會變了,他就是那個樣子,不會有視覺上看到很大的轉換。當你看到一個人有超大的改變,要覺得超幸運,而元植就是那個存在。你突然發現這個在《群山》第一季,我拍起來問一句話,他可能要講一百句,我得去精煉成十句話的人,在拍第二季的時候,問他一句話,他可以直接講出精煉過的東西。
就像我剪到番外篇的前後兩大段訪談,以剪接來說是沒有修過的,他脈絡非常清楚,已經完全理解所謂死亡這件事,已經可以在3分鐘內,讓你了解無氧和吸氧攀登的差異是什麼。我覺得這很難。
陳:元植這幾年的改變,我感覺,第一,他是一個學習力很強的人,是某種天賦吧!他喜歡學習新知,人很好奇,喜歡研究。再加上這幾年他有愈來愈多公開演講的機會,那都是一種訓練。譬如有氧和無氧,他一定很常被問起這個。因為他對這件事的底蘊很清楚,在不同場合會有不同的訴說方式,甚至已經可以做到對不同的觀眾用不同的說法。回到這個番外篇,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構想的?
程:他離開後,我就覺得這件事應該要做,《公視》節目部經理於蓓華也覺得要做。但做這種事情還是需要時間,剛好7、8、9月是我今年最忙的時候,這個事又來得很突然,那個時候我狀態也不好,無法理性地去建構要怎麼做這個事情。我覺得這件事它最難的就是,要開始剪片的時候⋯⋯你一看到那個會動的人,就覺得他好像還在。我一直逃避,逃到9月底,中間有拍一些訪談,但實際上開始剪是10月初。那就是洪水法,一直挑,一直看,先看一段,然後受不了,暫停一下,晃一圈回來再看。就是你得麻痺自己,回到一個理性分析的狀態,才有辦法繼續剪。
剪片是一個說故事的方式,你得理性感性去交錯。可是當感性壓過理性的時候,就無法做事。當下我只是覺得,一個人走了,除了傷心之外還有什麼?所以我在訪談詹大哥的時候,就跟他說今天不要講哲學了,講你的感覺。所以這個東西就這樣延伸出來──元植的離開在大家心裡面留下了什麼。
但,我們是生還者,我們要繼續往前走。那個東西一定會影響著我們,想要再多做一點什麼,或者想要再去延續什麼。我自己最近也常在整理我自己心裡面的狀態,就很常想到元植,很多事情我跟他說什麼,他當下就會說「好啊!」看起來都沒有糾結,事情好像都沒有那麼複雜。
陳:我看這部片前,會有點壓力,擔心會不會爆哭啊。但看過後的感想是,它並不感傷。我想問你的是,你是不是自己消化了滿多感傷?
程:我自己在做的過程,聽了漢斯季默(Hans Zimmer)的《沙丘2》(Dune: Part Two)原聲帶的第一首配樂,很意外的,我突然覺得被療癒了,那是一種西藏的短笛,聲音很厚實。或多或少我還是希望看完這部片的人,認識元植的人,或可能知道他、但沒那麼熟的人,希望給予他們一種療癒感。我覺得這個東西好重要,因為我突然發現我被那個音樂療癒了,也希望看完影片的人可以療癒、放下,然後繼續往前走。整部片都沒有太多悲傷的狀態,是因為,大家心裡面已經有悲傷了。
陳:這個版本受限於長度,它可能沒有辦法完全表達出元植特別在哪裡,因為對我來說,他是一個很特別的人。他的精彩除了那些豐功偉業之外,不只是他爬山的部分,而是他整個人生,他自己踩出一條全新的路。我看這部片,它除了關於元植,也同樣關於阿果,你是否有什麼訊息想要傳達?
程:我不希望這個東西只是在緬懷,對我來說那意義不大。就像元植媽媽說的,她最近一直在告訴大家放下,要往前走。我在片尾也沒有用「活到哪一年」那種紀念方式。阿果因為失去了最重要的朋友跟攀登夥伴,訪問他的時候,我有感受到他某些狀態會有點壓抑,他是獅子座嘛!其實《群山》第三季一開始,還是會提到攀登夥伴,因為攀登夥伴很難找。我在第三季想把這些事講得更清晰,包括攀登的風格。第三季就是以阿果為主,記錄他完成14座8,000公尺的過程。
我的角度,會希望幫他們多留一點東西。就像元植太太小薇說的,《群山》之前,除了他們自己的報告外,其實沒有人在幫他們說故事。《群山》後他們都有很多採訪,突然發亮了!跑到下一個階段去。我不是要說我做了什麼,只是覺得有些時候,這個事態如果是這樣,他們就會被推出去。
陳:也許這才可惜吧,元植就是這個事態的領頭羊,正要被推出去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我覺得這部片,有點像是前兩季跟第三季中間的transition(過渡),我確實有感受到那個「推出去」的力量,那就是阿果,他的高度有在這部片裡被強調出來。說起來很弔詭,這也是元植給我們的某一種遺贈,像是你說的禮物吧,包括我們的作品,或是阿果的攀登生涯。
死亡是很慎重的一件事,元植的死,讓我們之後的一些行為,意義都不一樣了。所以我才說,這一集的主角也是阿果,在失去摯友的前提下,要繼續把他的路走完,這本身就是一個很重的故事。那個推的力道,我有感受到。阿果現在要把元植的火炬一起拿來舉,也是他的宿命吧。就像小薇說的,其實都是命,可能元植他的人生,就是比較短。
程:我還記得阿果跟我講過一句話,他那時手指凍傷,他一回國我就拿著攝影機衝去他家,跟他聊天。我們也是聊到死亡這件事,他就對著我說:「如果哪天我走了,你要承擔。」當下我聽不懂那個承擔是什麼,我剛剛想一想才發現,我現在懂了那個承擔是什麼了,就是我要承擔那些情緒啊⋯⋯我要坐在電腦前面,好好地把它剪出來。
陳:那你覺得,透過《尋找張元植》這部短片,我們找到了什麼?
程:在拍攝《群山之島》的過程,其實一直都很像一個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很像以前玩世紀帝國、或星海爭霸時那一開始的Fog of War。在探索未知的疆界,一步步透過自己的步伐,逐漸展開並看見世界的全貌。元植,就像是那遊戲裡,在探勘初期幫助我軍尋覓到大量石油資源的先鋒者。雖然先陣亡了,卻是讓剩下的人們知道⋯⋯「我們的『目標』在那!」的先鋒者。元植也像,彈奏〈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坂本龍一,每一次都用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的心境在彈奏。每一件事,都當是最後一次在做。
從沒想過元植的生命會收在35歲這年。現在閱讀到這裡的夥伴們,有的人可能已過35,有的人未過35。這表示,有的人活過了35,有的人還沒有到35。生命到底可以多短,多長,真的很難算。我今年40了,很多人會說已經活一半了。但真的是一半了嗎?
《群山之島》這個番外篇《尋找張元植》,我尋找到的就是一個老哏:把握當下。生命走到最後,所有富足自己的每一個「當下」,都會變成別人可以緬懷的回憶,也都會變成自己臨終前的一抹微笑吧。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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