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馬斯洛(Abraham Maslow)的需求層次理論,是個幾乎人盡皆知的心理學理論。人們得在滿足了最基礎的生理需求後,才能夠起身追求更形而上的自我實現。我覺得這件事情放在山域政策的發想倒是再適切不過。
大致就在去年(2019)的現在,行政院長蘇貞昌在「向山致敬」記者會上,宣示了山林開放的政策基調。同時,交通部觀光局將2020訂為「脊梁山脈旅遊年」,台灣的山林看來即將躍入大眾的視野。
大筆的預算與標案隨之而來:擴建電信基地台、廣設山屋、大型山屋紛紛重建、全新的棧橋與步道指示牌⋯⋯。眼看著也許不過幾年後,台灣山林的硬體設施就將煥然一新。
儘管岳界一直有「荒野保存」與「全面開發」兩股聲音交相論辯,但看來,將目前的大眾熱門登山路徑,比如玉山、雪山、嘉明湖等等,由更現代更完善的硬體設施輔助,降低進入門檻,讓國內外的旅者都能更輕易地親近山林,應是大部分人士的共識。
講到山林開放,有些關鍵詞也許大家常看見:人民的自由遷徙權、山帶給人們的靈魂啟迪、作為海島型國家的冒險性格⋯⋯。但讓我們先把那些高層次理念擱一旁。我們來到荒野,首先得滿足的,就是做為人的基本生理需求──也就是食、衣、住、行、吃、喝、拉、撒。
我常說,在某個層面上,人類之於地球,就像癌細胞之於我們。人只要出現在那,不用特別做什麼破壞,光是滿足生存所需的基本需求,就會產生成本。而這些成本,都是大自然在吸收。
吃飯,就有廚餘,很多人就往邊坡一倒,等著自然分解,但這在高海拔的乾冷環境根本緣木求魚。光是搭帳棚住著,就能讓原先一片綠草如茵,在5年內變成寸草不生的荒漠,只因我們的體重施加在土地的壓力,合歡山的小溪營地就是血淋淋的實例。而僅是走路,只要人數夠多,就能讓一條羊腸小徑,變成深深的沖蝕溝,就像大地的傷疤,這在嘉明湖也是屢見不鮮。
不過慶幸的是,這些東西都能透過更用心的對待自然,以及正確的觀念及方法,得到改善。
準備食物時精準、簡單,盡量讓湯水勾芡的食物減少,真的有廚餘就揹下山。對於商業經營搭伙的協作公司來說,這就只是增加一點人力成本,也是消費者應該負擔的。這樣的模式,在現在的玉山及嘉明湖都運作良好。
營地則可以透過有規劃的固定露營區,以棧板跟土地隔離避免破壞。如果是在真正的荒野地區,比如中央山脈核心的丹大山域,不同健行者可以錯開不在同一個定點紮營,以減少對土地的壓力。
步道則可以採用某些工法維護或修復,讓水流與人道分離。路徑的走向選址則盡量走之字形上下,與水流可能的通道盡量錯開,就能在合理的環境承載量之內,讓山徑使用得更長久。
不過,卻有一件事情沒有那麼顯而易見的解方──我們吃飯的副產品,排泄物。
Facebook有一個社團,叫做「靠北登山大小事」,裡頭就是讓大家抱怨各種在山上碰到的爛事。逛這類社團有時候可見微知著,多少能反映出一個社群的樣貌。今年(2020)開始,可以注意到,被抱怨頻率最高的議題之一,是關於山上熱門營地的排遺問題。
隨著山林開放、Instagram網美效應,再加上後疫情時代,原先湧向海外的旅遊能量都擠到台灣各個戶外角落。人一多,屎就多,是個等差級數的關係。但要命的是,台灣登山客對於「如何拉屎」這件事情,從20年前就沒什麼正確的認知。
常在熱門山徑行走的人就會知道,步道、營地周遭非主幹道的小路,走進去時千萬小心,不要亂走。因為裡面的風景就是一塊塊「地雷區」以及遍地「小白花」(衛生紙)。這是因為我們對於生態的認識太少,普遍誤以為糞便在露天環境就能自然分解。殊不知在高山乾燥寒冷的環境,土壤中的有機成分不像中低海拔那麼豐饒,糞便分解的速度往往趕不上製造的速度。而那些衛生紙,就成為風景中最讓人唏噓的點綴。
更有甚者,很多登山客沒有常識,認為在溪旁湖畔就地便溺,就能讓水流將汙穢全都帶走。卻不知道此舉正在汙染所有登山者都須共享的維生水源,讓潺潺溪流成了散播疾病的溫床。
而建有廁所的山屋也好不了多少,因為除了在溪谷旁邊的山屋可以引水做沖水馬桶,其他山屋因為沒有足夠水源,往往也只是挖個大坑,拉滿了就換地方再挖個坑。長此以來,山屋的廁所應該是許多入門山友的噩夢:惡臭、蒼蠅橫飛。於是,山友們常傾向不去使用山屋的廁所,而在步徑其他地方野放。但這又回到前述的問題:錯誤的觀念導致自然環境愈來愈屎味滿溢,人愈多的山區,愈是如此。
這種困境不只台灣,在世界各地都正在發生。
在如此深遠的山區,過去並沒有什麼像樣的排泄物處理機制。反正人不多,每個基地營挖個坑集體使用,遠征結束後掩埋,讓冰河碾碎、帶走一切,還在大自然的乘載範圍內。但當人愈來愈多,這樣的方式已開始不敷使用。去年K2攀登季結束之際,基地營旁的冰河冰磧上,滿布著裝滿的屎坑,等著被冰河帶往下游。
較早開始大規模商業攀登的尼泊爾喜馬拉雅山脈,尤其是聖母峰以及馬納斯魯兩座較為容易的8,000米,在數年前就遭遇這樣的問題。這些巨峰腳下的冰河,其實都是下游村莊的水資源源頭。大量登山客造成的排泄物汙染,逐漸對在地居民的飲水安全造成威脅。廣告最愛說的純淨冰河水,其實完全不可生飲。
這幾年,尼泊爾在地的登山協會及嚮導公司,終於開始正視屎尿危機。他們在高海拔基地營的廁所,使用大桶集中所有排泄物,裝滿後封存,在遠征季節結束後,以直升機統一運出山區處理。
1996年開始,富士山所在的靜岡縣開始設法解決這個問題,研究了各式排泄物的處理方法,希望能找到適用於無水無電高山地區的方案。這個嘗試持續了近10年,在平成18年(2006),富士山在靜岡縣境的24個,及山梨縣境的18個休息站廁所,都改善完工,成為我們今日看到的樣貌。
回頭看看台灣,我們如今面臨的問題,似乎也早有其他國家可供借鏡。事實上,只比日本晚上幾年,台灣高山最早的乾式生態廁所,就由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在2003年開始試驗。最早設置在玉山登山步道沿線,2006年又在中央金礦山屋新建一個。2008年,雪霸國家公園管理處也跟進,在雪山的三六九山莊興建生態廁所。
然而,並非使用了看似先進環保的生態廁所,事情就真的解決了。這種廁所主要是以木屑或腐植土與糞便混合,讓糞便進行「好氧發酵」後分解為堆肥。在這個過程中,木屑與糞便的混合比例、水分的比例等等都需要持續監控,過多或不夠都會影響發酵的結果。這就有賴兩方共同配合,一方是固定的廁所維護人員,另一方則是使用者知道且遵守這種廁所的使用方式。
比如位於嘉明湖稜線上的避難山屋(已改名為嘉明湖山屋),早在2007年前就使用了混合木屑發酵的乾式生態廁所。但因為沒有人力固定維護,登山客又不明使用方式,常常連同小便一起尿進糞桶,還將衛生紙與垃圾一併丟入,導致這間廁所根本無法發揮應有的功能,變為一個惡臭薰天,堆滿屎尿垃圾的茅坑。直到2017年,由台東林管處將山屋管理及清潔委外之後,有專人維護與宣導使用,情況才好轉。
台灣山域廣大,可是除了上面提及的幾間山屋,高山上有為數更多的山屋,還是使用傳統的挖坑掩埋方式,然而這已無法應付今年報復性登山帶來的人口壓力。不過更大的問題還不在這些山屋,畢竟山屋本身的床位就規範了使用者的人數。真正麻煩的,是那些沒有總量管制登山路線上的營地。比如說今年急速爆紅的眠月線,或是最受入門登山客青睞的合歡北峰小溪營地。這些原先靜謐的所在,現在每到假日,就成為紛亂雜沓的市集,營地周遭也成為白花片片的雷區。於是也就出現文章開始提及的,排遺成為今日我們極需面對的問題。
現在已經有一些人正在努力推廣,希望讓生態廁所的模式在台灣高山普及。也的確有一些熱門營地有構築永久性生態廁所的規劃。但是這需要時間。在這之前,有些事情,是我們大家做為進入山林的過客,所能做的。
第一,是地點選擇。大便時,請選擇離開既有步道,以及水源區至少30公尺的地點。
第二,是隨身攜帶貓鏟。如果腳下的土地是能挖開的土壤,挖一個至少20公分深度的貓洞,將糞便排入後覆土掩埋。
第三,用過的衛生紙可以用夾鏈袋封好後帶下山丟棄,不要將之遺棄在山上。
如果所有登山客都能做到這些,我們就能繼續保護,台灣島上這一片舉世獨步的山林。這一片,我們傾心領略,也希望後來者能夠享有同樣美好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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