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10月19、20日這兩天,在台灣進行了空前的「東亞運動社會學論壇」,包括台、日、韓、紐西蘭、澳洲、印度等國的運動社會學者與相關領域的研究生齊聚在國立體育大學,共計49篇口頭論文與10篇海報論文,超過170位與會者。
台、日、韓三國彼此間擁有交織錯綜的地緣政治與文化,運動賽場上亦師、亦敵、亦友,但這卻是彼此間首度大規模運動社會學的區域交流。
巴黎奧運作為台灣運動外交最華麗的舞台之後,包括學術界在內的民間團體,不斷在有限的政治空間下,尋求自己的突破點。「東亞運動社會學論壇」的初衷,多少也是如此。在國科會、體育署以及日本台灣交流協會的支持下,這項活動從1年前,三國學者在加拿大渥太華舉行的國際運動社會學年會的閒聊開始,如今,很魔幻地成為真實。
論壇的主要目標是聚集東亞運動社會學界,討論在3個層級下的全球化運動的作用和挑戰,聚焦在運動場域中關鍵問題和辯論,以理解微觀、中觀和鉅觀動態與運動交織的現況。這論壇促進與此主題相關的共同合作,為開發共同研究計畫提供交流機會,並為擴展與運動相關的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的國際科學知識做出貢獻。
以學術界來說,日本、韓國和台灣各自都擁有獨立的運動社會學會,各自也與國際運動社會學會有所連繫,但過往彼此之間卻缺少區域間的互動。相較於日、韓兩國,成立於2009年的台灣運動社會學會實屬稚嫩,由台灣來催生與主辦這項盛會確是一趟奇幻之旅。
以東亞所處的地緣政治以及文化傳遞來說,3個國家不僅受到共同歷史事件的牽引,擁有共通的民主價值觀、充滿活力的公民社會、先進的科技產業、令人興奮但存在問題的運動文化和實踐,當然也有共通的潛在挑戰,包括地緣政治上中國與北韓的不安定因素、社會上少子化和(後)現代和傳統價值觀的衝突等等,運動社會學是我們在面對和解決運動場域的挑戰時承擔責任的重要工具。
過去,我們要不是受到西方中心主義觀點的引導,使得自己在國際學術社群中以西方標準為依歸,彼此交流裹足、甚至害怕自己在國際場合英文不夠流利,再不然就是滿足於各自的舒適圈,使得區域間交流有限。因此,東亞運動場域在地緣政治的區域緊張以及人們對運動和個人身體觀不斷轉變、思潮湧現的情況下,現在是運動社會學家加強相互交流的關鍵時刻。毫無疑問,高品質學術研究在各國已經存在,而在一個相對權力較趨平等的區域架構下,東亞運動社會學家之間能建立更綿密的網絡,將會出現更多的合作研究。
因應這樣的特質,此次論壇中,還特別規劃了3場與這三國密切相關且應景的主題,每場都由三國學者與談,從運動與性別議題、巴黎奧運後的菁英運動政策,談到東亞棒球。
從道森(Marcelle Dawson)、傑克森(Steve Jackson)與麥唐納(Brent McDonald)3位紐澳學者涵蓋「健身工業」、「運動洗白」與「學術期刊發展」的專題演講,到東亞圓桌論壇與其他所有發表者,可以感受到大家對於這項活動既興奮又期待。當然,其他學門在東亞的交流合作早就不是什麼新鮮事,運動社會學自己遲到了,這又有何好大驚小怪?但運動的本質,讓以批判為己任的運動社會學門在台、日、韓間卻又多了一點彼此競爭的味道──但別誤會了,這與徐展元在2013年世界棒球經典賽(WBC)轉播中「好想贏韓國」的悲催,或是辜仲諒理事長在今年(2024)棒球U18亞洲盃前的「我最討厭就是韓國,韓國看不起我們台灣」一番言論截然不同。學術的場域中,那是一種彼此較勁卻又相互尊敬的情誼。
當「東亞棒球的前世今生」這場圓桌論壇開始前,我焦急地盯著松山機場的航班狀況,因為「要派出最好的」使命下,台南市政府文化局長、也是台灣棒球歷史研究不作第二人想的謝仕淵教授正從百忙之中,自馬祖搭機回到台灣。我一見到他,大大地給他擁抱,感謝他的大力支持。我們之間雖然沒有任何對話,但我知道,他不想錯過這樣的場合,我們該讓其他國家看到這幾年台灣在挖掘、詮釋自己棒球歷史的努力。
從這場論壇3位學者的分享當中,可以理解到,在後殖民的脈絡下,台灣、日本和韓國之間透過運動、尤其是棒球,體現出複雜的情結。傳統上,台對日的懷慕、韓對日的仇恨、台韓間的較勁,都在近期有了微妙的轉變。
2024年美國職棒大聯盟(MLB)韓國開幕系列賽中,聖地牙哥教士隊有韓國明星金河成坐鎮、也有日籍強投達比修有、松井裕樹,但無疑地,場上最受矚目的依舊是大谷翔平。韓日之間後殖民的緊張關係依舊不時在運動場上體現,但隨著棒球的全球化、尤其是共同他者──美國的無所不在,使得區域間的動態關係也隨之改變。大谷在大聯盟的發光,也讓韓國球迷為之傾倒。原本韓國的球員,仍會將日本視為前進據點,宣銅烈、李承燁、李大浩、吳昇桓都曾留下精彩的身影,但是自2016年之後,就再也沒有韓國球員出現在日本職棒,而是直指大聯盟為其挑戰的目標。至於台灣的年輕好手,則仍將日本視為成長與挑戰的舞台。
然而,即便是穩定的日美關係也時有波折。野茂英雄與近鐵猛牛隊和日本棒球界關係緊張,1995年自願退役後前往美國職棒,在取得傑出成績後為後輩打開大門。期間少數特例如田澤純一未曾在日本職業聯賽打球,而是在2008年被波士頓紅襪簽下,越過了入札制度的限制──畢竟,大聯盟與日本棒球之間的「君子協定」只是協議,並無法律約束力。為了因應這類情況,「田澤條款」規定此類球員若返回日本,需等待2年(高校生為3年)才可參加選秀,以阻止球員跳過這項體系。田澤條款雖已於2020年廢除,但田澤並未重返日職,而是於2021年在台灣的味全龍隊效力。
2024年,日本最佳年輕打者之一佐佐木麟太郎放棄了日本的選秀,反而越洋就讀史丹佛大學,未來會有更多日本高中球員追隨他的腳步嗎?另一位佐佐木,佐佐木朗希,也渴望早日離開日本進入美國職棒,這賽季勉強留下之後,未來動向依舊考驗著日本與羅德隊對於大聯盟磁吸效應的對策。這些案例凸顯出,即使在東亞的地區棒球體系中,美國仍是一個無處不在的角色;儘管如此,2024年台日韓三國職棒賽季各自繳出亮眼票房,未來「東亞棒球大聯盟」會不會是可行的願景?當美國大學與大聯盟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在東亞發揮著強大作用,大谷翔平這個神奇的賽季,更使得日本觀看美國職棒季後賽的人口超越了美國,東亞與全球運動的未來樣貌又將如何?
由於篇幅有限,僅以棒球為例,極為簡短地在此分享這三個層次可能的豐富意涵,三國運動的性別議題、菁英政策等等也都在此次論壇中呈現出彼此異同之處;檢視與批判運動發展,應同時著眼在地、區域和全球交織的複雜關係,東亞運動社會學界踏出了重要的一步,也期待未來有更豐富的對話與觀察提供給大家。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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