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Long Game】
「這什麼鬼!」「這什麼鬼!」「這什麼鬼!」
邱大宗教練在擔任2022年亞洲盃籃球賽球評時,在「那記三分球」之後的真情反應,相信是所有球迷在觀賞台灣男籃與約旦之戰後的心情總結,甚至成為那晚令人輾轉反側的夢魘。
確實,那也是在今年1月底亞足聯女子亞洲盃在PK戰敗給菲律賓之後,再次心碎的「莫再提」。
一點點小細節累積起來的悲劇55秒,讓台灣男籃與亞洲八強擦身而過。7月初,2023年世界盃籃球賽亞洲區資格賽第三階段中,另一支男籃代表隊在3場比賽中,慘敗給中國與日本總共高達117分。國際賽的失落與憤慨,與6月底國內職籃聯盟之一、聲勢最旺的P. LEAGUE+(簡稱PLG)冠軍賽風光落幕後,大家做起職籃永續發展美夢,形成極大的落差。
球隊在世界盃籃球賽資格賽被痛宰,落到亞洲八強之外,是否就代表球迷沒有資格瘋職籃?其實國際賽與職業聯賽的成績原本就是兩回事──儘管英超作為全世界最值錢的職業足球聯賽,英格蘭卻還在苦苦等待自1966年以來再一座的世界盃冠軍。
但台灣太過於熟悉國族至上的運動國族主義,因此甚至對這樣的論述不覺有異。於是乎,各式酸文、檢討文不一而足,所以,我們這樣問吧:
職業運動的最終極目的是為國爭光嗎?在您不假思索地回答:「啊不然呢?」之前,我們至少先探詢一下其他答案的可能。
要知道,眾多運動組織與國內聯賽在歐美出現,也就是「運動化」與「現代化」的進程,要遠比國際運動組織成型來的早。英格蘭足球總會(The Football Association, The FA)成立於1863年,國際足球總會(FIFA)成立於1904年,就連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IOC)都是在1894年才成立的。如果運動與我的日常、社區、城市夠緊密,我何以非得需要國家隊的成績來證成我的價值?
再退100步來說,我們大學求學時,不會有人認為大學生打系際盃的球技是頂尖的吧?但場邊忘情吶喊投入的程度,可能不比國際賽來得遜色。甚至大一新生盃,連場上一個人都還不認識的時候,就巴著原本該上課的老師哀求停課,因為大家要為「我們系」來加油(好啦,不想上課也是原因啦!)這不只是熱血投入的青春回憶,也是運動與認同多元可能的例子。
投射在運動上的認同是多元層次重重堆疊的,即便看似神聖而高不可侵的國族,也未必是毫無疑問的個人認同的最高位階,而是歷史脈絡下逐漸構築出來的。
根據英國博弈公司Grosvenor在2017年的調查,如果只能擇一,63%的英格蘭球迷在世界盃冠軍與英超聯賽冠軍之間,寧願選擇聯賽冠軍。這相信是台灣球迷難以同理的選擇,「台灣拿到世界棒球經典賽(World Baseball Classic, WBC)冠軍,還是您所支持的職棒隊拿下中職冠軍?」這⋯⋯還要問?
除了英國之外,波蘭、塞爾維亞也許不會是一般球迷點名歐洲足球列強時一下子跑出來的名字,比起大家較為熟悉的英格蘭、西班牙、德國,當然是略遜一籌的歐洲足球國家,其最頂尖的足球員也都紛紛外流至上述三大頂級聯賽踢球,但是若論這兩國足球迷對於國內聯賽的狂熱程度,絕對不遜、甚至超越那些足球豪門國家。
波蘭萊吉亞華沙(Legia Warsaw)的極端球迷(ultras)加油聲浪以及在政治社會議題上的活躍在全球知名,成為足球迷最為神往朝聖的主場之一,YouTube廣為流傳的影片下面一排的「respect」,顯見他們在國際足壇的地位。另一方面,儘管波蘭近年擁有世界頂級前鋒萊萬多夫斯基(Robert Lewandowski),但是該國男足自從1990年之後也從未進入世界盃淘汰賽的階段,這樣的落差,卻捻不熄這些波蘭球迷對於球隊的死忠支持。
波蘭之外,塞爾維亞首都貝爾格勒擁有號稱全世界最火爆的「永恆德比」(The Eternal Derby),也就是紅星(Crvena Zvezda)與游擊隊(Partizan Belgrade)的世仇交鋒,那是起源自南斯拉夫時期,內政與軍方勢力角力的延續。儘管塞爾維亞未在21世紀闖進世界盃的淘汰賽,但這同樣並未減損這些球迷對於國內聯賽與從小支持球隊的狂熱。
對於這些球迷來說,國內的聯賽是每年的循環、是每個星期的日常,比起每4年一度的世界盃嘉年華,更加貼近他們的生活;對他們來說,運動賽場上的「家恨」也許比「國仇」的感受更加鮮明。
但台灣年資尚淺的職業運動,是否已經準備好承接市民社會的休閒與認同的缺口呢?
這幾年,從職棒到職籃,球隊與城市連結的努力無庸置疑,固定的主場、具有高度城市意象的隊名的出現(樂天桃猿、新竹街口攻城獅、高雄鋼鐵人、高雄全家海神),都已經看似有那個樣子了,但是從一些細節來看,仍有進步的空間。
我們回顧PLG熱鬧滾滾的冠軍賽,在最終戰主場落敗的新竹街口攻城獅,在現場由總經理致詞感謝球迷,雖以聯盟既定流程為由,但仍舊無法掩飾那「客人慶祝,主人忙安撫」的尷尬情境。
接下來,轉播單位接連訪問了奪冠的富邦集團「二董」蔡明興、少主及領隊蔡承儒,反倒冷落了該是場上主角的教練與球員。是的,北美職業運動老闆出面領取獎盃仍為常態,NBA勇士隊老闆雷卡布(Joe Lacob)、國家美式足球聯盟(NFL)公羊隊老闆克隆基(Stan Kroenke)也都各自是冠軍獎盃頒贈的對象,當然嘛,支票是他們簽的;但相較之下,歐洲足球隊的老闆總退居幕後,在隊長舉盃的一刻,榮耀與球迷共享,那樣的畫面,總更引起我的共鳴。
球迷都懂,儘管自己再怎樣死忠,再怎麼跟人說那是「我的球隊」,但職業球隊實質上都是「大老闆們的」,冠上城市的名字,是當代團隊職業運動行銷劃定疆域的常態,但我總覺得可以做得更幽微一些,至少讓它多屬於城市、多屬於球迷一點。
但說到幽微,這可能是老闆們最難做到的事。蔡老闆當場宣布2,000萬冠軍獎金固然讓台北富邦勇士全隊上下開心不已,但這總是難脫富豪「打賞」的習氣。在職業運動中,凡事朝向制度化邁進,若能將這些明文寫入契約的激勵條款中,而非隨主子心情打賞,也許更能讓這支球隊不僅屬於老闆們,而更具都市居民共榮的形象。
當國內職籃進入三國時代,PLG脫穎而出,在進場人數或是收視率都勝過T1聯盟與超級籃球聯賽(SBL)。風光落幕的記憶猶新之時,旋即的世界盃資格賽慘敗與亞洲盃史詩般被淘汰的反差太過於強烈,「自爽」、「井底蛙」、「籃協(中華民國籃球協會)不用負責嗎?」等等直覺的反應紛紛出籠。但,職業聯賽與國際賽,真的未必是非連動不可的。
國族的榮耀依舊是運動敘事的主流觀點,或因殖民血淚的集體記憶、或因國際政治現實、或因國家機器動員下的國族敘事,使其優先於市民社會與運動結合,即便是看似最為成熟的運動環境也難脫國族的敘事。
葛齊(Markus Gerke)就在其研究中指出,美國足球迷正是從1994年主辦男足世界盃與近年來美國國家女足主宰在世界足壇之後現身的。因此在包括台灣在內諸多國家,依舊以國族作為運動的主流敘事角度當然不足為奇。
中國的職業聯賽包括足球與籃球,儘管在過去10年間大撒鈔票,吸引許多國際級球星前往淘金,看似熱鬧非凡,但是未見中國國家隊整體實力的提升,尤其中國國家足球隊更是中國球迷無奈、憤怒、訕笑等多重情緒糾結的標的。也讓大家擔心,台灣職籃喧騰熱鬧之時,會不會反倒重蹈中國覆轍?
當然,一下完全拋開出國比賽拿冠軍的意識形態是不可能的,尤其台灣國際地位與曖昧身分下,運動員與團隊每每背負著需要被國際看見的宿命;但是此間漸漸醞釀的,由職業運動來背負國族認同的區域國際賽會,卻可能是這種樣態轉型的契機。
疫情前的東南亞職業籃球聯賽(ASEAN Basketball League, ABL)就已是這樣的模式,高雄聖徒、福爾摩沙台新夢想家、台北富邦勇士都已先後投身其中,以台灣各都市的職業球隊身分,投身與東南亞各國的競技。
職業運動繁榮發展,固然不一定產生立竿見影的國際賽速效,但卻是當代運動發展的必然方向。1980年代由固定班底組成培訓隊的業餘模式已不可能複製,如何建立成熟、看得見未來的職業運動環境,讓更多人才投入,那正是擴大國家隊人才庫的選才根本之道。
不久的未來,T1聯盟與PLG整併是必然,SBL與籃協或因面子、或因過往包袱,難以拋開其「重點籌備賽事」之職,但不論未來台灣的職籃長成什麼樣,都不該再由他們來扛國際賽表現之責。獨尊國際賽的球迷,也可試著慢慢放寬心,給予這些更貼近你我的球隊一個機會。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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