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Game】
競速滑冰選手黃郁婷2月2日在個人社群網站上傳練習時一襲中國代表隊服,點燃台灣原本冰冷的北京冬奧新聞,也再次觸動兩岸認同的敏感神經。千夫所指的黃郁婷,試圖以「運動無國界」的道德高位平息眾怒,但卻火上加油。因為如果運動真無國界,那就根本沒有奧運了。除了是以國家為單位與賽奧運之外,現代奧運之父古柏坦爵士(Pierre de Coubertin),就是在其祖國於普法戰爭中敗給普魯士之後,激發了復興奧林匹克理念的念頭,而第二、第三屆的夏季奧運,之所以1900與1904年分別在法國巴黎與美國聖路易舉辦,就是為了依附在同以國家為單位進行的世界博覽會下的娛樂項目。
無獨有偶,雖然受矚目程度沒有像黃郁婷事件來的那麼高,但是長年浪跡海外踢球、現今效力武漢車谷江大女足的曾淑娥,在亞洲盃台灣與中國之戰前,也在其臉書上貼出「祝福武漢的好姊妹們比賽順利、開心奪冠」的訊息,卻未對同樣是「姊妹」、且不須「翻牆」就能得到她祝福的台灣女足有所表示。
運動以其「無槍炮的戰爭」的特質,在緊繃的兩岸關係下,所扮演的不僅僅是準戰爭的替代物而已,雖然偶見兩岸在國際賽場上正面對決的肅殺之氣,但事實上,運動場內外的兩岸關係,除了競爭之外,還有許多檯面上的往來與檯面下的暗流,這一切要比想像的密切與複雜許多。
自1997年成立兩岸體育交流座談會開始,相關的交流就已經漸趨常態化,2011年,兩岸奧會更確立了「六來六往」的交流計畫,也就是中華台北奧委會所屬下,每年會有六項重要活動至中國,中國奧會方面也會有六項重要活動來台舉行;在此原則下,各自協會所屬的運動團隊及運動員,都有常態的交流,個人的往來就更加頻繁。各項運動人才與事業,從棒球、籃球、桌球(中國稱乒乓球)、足球、圍棋、自由車、田徑甚至電競等項目,都不斷跨越兩岸政治上的海峽。即便是在已逾兩年的疫情剎車下,大規模的官方交流漸趨停滯,但語言、文化、距離、運動實力等因素,依舊驅使著台灣運動人才西進,而政治意識形態以及軍事對立,都在這樣的交流下刻意淡化或無視。
台灣體壇中,或在中國發展、或是親族間有往來兩岸生意者並不在少數,也可透析出兩岸體壇不是如此單純的非敵即友的二分關係。這些西進者,明白自己的處境,許多人必須壓抑自己的政治意識形態、不問不說,甚至問了都不能說而求自保,但與此同時,也有大中國情結者穿梭優游其中。自黃郁婷事件爆發後,許多人以蔡英文總統「沒有人需要為自己的認同道歉」為她緩頰,確實,個人層次上的認同,都是自身生命經驗所建構,外人難以置喙;但一旦如黃郁婷身為國家代表隊的一員,就算不是其真心想望的國,都至少需有權利與義務對等的基本觀念,此時,個人的認同就必須包覆在更高層次的國族認同符號之下。
原本運動多發生於「民間」(至少名義上)團體與個人的交流,卻因為運動所乘載的意涵,讓中國官方注意到並且企圖運用在對台工作上。
中國國台辦於2019年11月4日公布「關於進一步促進兩岸經濟文化交流合作的若干措施」(簡稱對台26項措施),其中第25與26條,就是針對台灣體壇而來:
25條. 歡迎台灣運動員來大陸參加全國性體育比賽和職業聯賽,積極為台灣運動員、教練員、專業人員來大陸考察、訓練、參賽、工作、交流等提供便利條件,為台灣運動員備戰2022年北京冬奧會和杭州亞運會提供協助。
26條. 台灣運動員可以內援身分參加大陸足球、籃球、乒乓球、圍棋等職業聯賽,符合條件的台灣體育團隊、俱樂部亦可參與大陸相關職業聯賽。大陸單項體育運動協會可向台灣同胞授予運動技術等級證書。歡迎台灣運動員報考大陸體育院校。
在冬季奧運、亞運、世大運(成都)2022年的三大賽都於中國舉辦之際,對於台灣體壇的挑戰不言可喻。上述第25條中,就特別針對這些賽事,聲明會提供台灣運動員的協助;第26條,也點出了台灣近年來依賴中國的運動項目,這些項目除了以個人身分西進者眾之外,更不乏運動團隊的加盟,如次於乒超的甲A聯賽,近年來台灣就有國泰女桌、智淵乒乓運動館、第一銀行等男桌以團隊形式與賽,圍棋也以棋院為單位,在圍乙、圍丙等級的聯賽浮沉。由此可見,台灣體壇中,各種與中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千絲萬縷,就如此牽絆著兩岸的政治應對,也讓台灣多少在原本「應然」的事務上多了許多「實然」的後顧之憂。
曾幾何時,「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成了許多運動人膝反射式的標準答案。但隨著國際政治以及時代精神的轉變,北京冬奧開始之前,國際間就有許多運動員對於過往不涉入政治的立場有所反省。足壇超級巨星、曾任德國國家男足與拜仁慕尼黑隊隊長拉姆(Philipp Lahm)就曾於德國《時代週報》(Die Zeit)與英國《衛報》(The Guardian)共同刊載的專欄中撰寫了一篇評論直指「在體壇也可以說不」,他立場鮮明地指出,在如今這個時代,運動就是政治,因此運動明星絕對不應該徹底置身於政治之外。在台灣,我尚不敢期望運動員能有此認知,畢竟,絕大多數的他們,都選擇在政治與社會議題上缺席,但我認為,在此關鍵的2022年,台灣的運動員都至少該對於兩岸目前關係有所認知,進而關注國際政治、性別、種族等議題,以提升其「政治敏感度」,不能再縱其以「只專注在賽場」、「政治敏感度不足」為由而開脫。
運動與人權議題的爭辯中,時常可見「那是他國文化,應該予以尊重」,「罵中國如何如何,怎不先看看台灣、美國自己如何如何」等文化相對主義的論調,但是,這正是自由派論點下,容易被中國見縫插針之處,面對著專制統治的政權,任何認同、民主、人權議題的相對主義都是危險的。當坎特(已改名為「自由」,Enes Kanter Freedom)、德國、加拿大等國的運動員與運動組織或高聲拮抗、或反省參與由中國主辦的運動賽會之時,體育署、中華台北奧會到運動員都是如此舉棋不定與逃避,最後甚至仍讓風暴中心的黃郁婷擔任掌旗官,任何人都心知肚明,這些意涵與後果絕非僅限於運動場內,因此,若仍高喊「運動歸運動、政治歸政治」者,不論出於天真至極或是刻意欺騙,都是不該原諒的惡行。
要知道,惡魔最高明的伎倆,就是讓人相信惡魔並不存在。那句關於運動與政治的十字咒語,正是挾運動以行惡的終極護身符。
承此戰略,北京冬奧開幕式中,導演張藝謀(當然是經過長官指示或認可後)大量使用兒童作為呈現的元素,「未來冠軍」、合唱奧運會歌、「雪花再現」中手持和平鴿等表演橋段,全都以兒童貫串,試圖以無法批評的兒童純真作為冬奧去政治化的手段,以消解西方諸國對中國人權與民主現狀的批評。畢竟,當你看著這些萌到不行的孩子時,怎麼還能相信有惡魔的存在呢?開幕式最後,更選定由「00後」的維吾爾滑雪選手迪妮格爾.伊拉木江擔此其中一位點燃聖火者,與2008年由實至名歸的李寧擔綱大異其趣,這樣的選擇,不是中國人熟悉的論資排輩,不是以功績決斷,而是毫不掩飾其對西方世界質疑新疆維吾爾人權之下,所送出的一記正朝腦袋而去的直球。
自從東京奧運的經濟艙事件之後,台灣體壇官方最高機構的領導者(體育署長)已經代理達半年,要嘛表示缺了這樣一位政務官也沒差、要嘛表示教育部長甚至其他行政官僚就足以越俎代庖,不論如何解讀,都是台灣體壇的重傷。此次在體育署長位置懸缺下,幾經反覆之後最後決定出席北京冬奧開幕式,甚至還以曾公開(是的,在自己的社群媒體上發布,當然就是公開)穿上中國隊服的運動員擔任一國門面的掌旗官,所釋放出的外交訊息都是極為混亂與失格的──國際外交固然都以各國自身利益為先,但與台結善而不惜犯中的友邦們,難道不會有「你們自己都不爭取,我們所為何來」的感概?
在台灣原本邊緣的冬奧,加上國際社會間如此反中的氛圍助陣下,依舊凸顯出了台灣體壇在面對中國下的困窘,可以預期的,台灣運動員在東京奧運後所累積的國族認同能量下,缺席杯葛成都世大運與杭州亞運已經不可能是選項。對於台灣更不利的是,世大運在西方所受重視程度遠不如奧運,亞運參賽諸國反中雜音顯然將降低許多,屆時台灣運動員將如何自處?我們的政府又該釋出何種訊息?黃郁婷事件只是一項示警,未來半年,台灣運動外交將面臨更大的挑戰。
運動,是一種文明的演進,在規範與框架之下,將野性的競爭與衝突升華為力與美的技藝。
運動,也是一種經濟的刺激,隨著農業社會、工業社會、資本巿場發展,串接庶民消費與高端精品。
運動,更是國族主義與個人主義的交鋒,在集體榮光共感底下,不斷思辯競技最核心的精神與意義。
運動的社會性,與社會的運動性,是一場永恆的「長盤制」(Long Game),人類的愛恨情仇,喧囂歡愉,當代價值,將天荒地老戰鬥與論證下去。
Long Game,《報導者》的運動專欄,由研究專長為運動社會學、流行文化與媒體觀察的國立體育大學體育研究所教授、美國職棒MLB球評陳子軒執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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