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您沒聽過他們，但您一定看過與他們相關的圖騰與隊徽。他們是位於德國漢堡的聖保利足球隊（FC St. Pauli）。

這支在德國乙級聯賽的球隊，自從2011年起，就再也沒有升上過德國甲級足球聯賽（簡稱「德甲」），2015年還曾以一分之差驚險保級，避免了降級到德丙的危機。如今，他們在美國出生、年僅31歲的明日之星教頭許爾策勒（Fabian Hürzeler）率領下，距離重返德甲僅有一步之遙，只要5月12日擊敗目前墊底的對手，就可以升上德甲。

這支球會引人入勝之處在於，當今全世界的足球、乃至於所有運動，無不往毫無節制的投資與金錢遊戲靠攏之時，他們卻喊出「反叛革命」（Rebellution）。在全球資本主義高度滲透下的足球青訓系統中，聖保利逆勢宣布，該隊自2022年起，他們的青訓系統將不與經紀人打交道，而是與球員、家長、親友等親自懇談，並以這些年輕球員的全人發展為最優先考量，而非體格、戰術、球技這些高度商品化的面向。畢竟，由英國報紙《i》在2023年9月所做的調查報導中顯示，以英超球隊為例，旗下青訓系統裡97%的孩子，根本未曾在英超上場過，7成連職業合約都沒拿到過。德國《明鏡週刊》（Der Spiegel）也報導，德國青訓系統U19階段的孩子，也僅有四十分之一的機會拿到職業合約。這些孩子值得擁有在足球之外的人生。

另一方面，聖保利明明坐擁豐厚的球衣贊助合約，但2021年起，為了更加落實環境永續、透明化與公平交易相關的理念，他們宣布終止與Under Armour的合作，且不再接受現今世界上的主要運動品牌的球衣贊助，開始自行生產符合上述理念的球衣，並命名為DIIY ( Do It! Improve Yourself之意)。除此之外，他們還希望更進一步從球隊的反叛傳統出發，成為社會改革的行動者。這樣一支左派球會，在運動高度全球化與商品化的脈絡中，確實顯得格格不入，但他們卻一路堅持下去。

1980年代，歐洲極右翼足球流氓蹂躪各國，種族主義、暴力對抗成為難治的「足球癌」，於此同時，聖保利逆勢建立起鮮明的左派風格。他們在立隊宗旨中明白揭示自己的社會責任，並以球隊所在地的特色為傲，儘管漢堡已有另一支更知名的主流球隊漢堡隊（Hamburger SV），但聖保利足球隊儼然成為全球左派球迷聚焦的小眾狂熱球會（“kult” club）。這支球隊由球迷完全擁有，強調互相容納和尊重的價值觀，成為球隊建隊基石，並擔負社會責任。他們是德國第一支禁止種族主義標語進場的球隊，並堅決反對性別歧視，主張多元性平。在球場大門上，彩虹旗與隊旗、漢堡邦旗並排，象徵著對同志運動的支持。早在這一波歐美女子足球更趨主流化之前，球隊主場米蘭陀球場（Millerntor-Stadion）的入口處就高掛著“Football Has No Gender”（足球沒有性別）的標語，也因此成為全德國女性球迷比例最高的球隊。

2015年，歐洲面臨大量中東北非難民潮，聖保利主導「歡迎難民」（Refugees Welcome）活動並為難民募款，在與多特蒙德（Borussia Dortmund）的友誼賽中，不僅球場充滿各式歡迎難民的標語，更募得超過45,000歐元（約新台幣157萬元）的捐款。

在當前世界各國的主要足球聯賽中，德國無疑仍是當前最具有左派色彩的聯賽，目前德國擁有超過25,000個足球俱樂部，由700萬名會員組成，使其成為世界上規模最龐大的國家單項運動協會。

在1998年之前，德國的足球俱樂部都是由會員大會所擁有，也就表示俱樂部是以非營利組織的形式運作，而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允許私人擁有。這一情況在1998年10月德國足球協會（DFB）的裁決後發生變化，該裁決允許俱樂部將其足球隊轉換為公開或私人有限公司。然而，德甲與德乙的足球俱樂部仍必須遵守所謂「50+1原則」，亦即俱樂部的主要所有權必須由支持者擁有，而不是由外部投資者或大企業所主導。在此原則下，俱樂部的支持者至少必須擁有俱樂部股分過半的「50%+1股」，使得他們能夠在俱樂部的主要決策中擁有最終的控制權。

即便在此充滿左派精神的運動大環境下，聖保利足球隊仍舊顯得奇特，它是一支位於漢堡邊緣地區的足球俱樂部，球迷以工人、水手、性工作者、左派知識分子等占了重要的部分。該地區的歷史一直與漢堡邦和中央政府對立。直到19世紀，它一直是生活條件不佳的製造業區域，建築物多半是臨時搭建的，目的是保持該區域在戰爭時的彈性應用，以容納大砲等武器進駐。19世紀蒸汽船的出現改變了聖保利這區域的性格，由於當時漢堡邦政府將蒸汽船視為危險的船隻，因此只被允許其停靠在這個區域，水手及往來的複雜人員，強化了這區「低階」與「混雜」的印象。1830年，該地區正式以聖保利命名，擁有其司法體系和在議會中的代表權；1894年，雖然在政治上納入漢堡邦，但保持著情感上的距離。聖保利足球隊則於1910年成立。

在納粹時期，以搖擺樂、變裝表演、色情產業聞名的聖保利地區持續成為反叛的象徵，此區在現代化的進程中，都比德國大多數其他地區有更高的反抗性格。戰後，漢堡最大的黑市，包括性交易區都位於此，是對當局的另一種抗拒的例子。

2007年德國左翼黨（Die Linke）的成立，改變了漢堡的政治生態，該黨於2008年首次參與選舉，就獲得了6.4%的州議會選票，特別是在聖保利地區，左翼黨甚至獲得20%的得票率，而超過了漢堡其他各區。

聖保利足球隊的全球知名度與其建隊理念有關，而非球隊戰績，畢竟在進入21世紀之後，也僅有2001/02、2010/11兩個賽季短暫升上德甲，但又都是「一年遊」旋即降級回德乙，期間甚至面臨破產的命運。但是他們的支持者不只在漢堡、不只在德國，甚至認同其理念的球迷遍布世界，連遠在印度加爾各答也有其球迷俱樂部“Raj Pauli”。但不可諱言的，除了左派理想之外，聖保利的全球知名度也與其極「酷」的隊徽有關。

流行文化中廣為流傳的骷髏海盜旗（Jolly Roger），事實上正源於漢堡。一名14世紀的著名海盜史托特貝克（Klaus Störtebeker），據傳他背叛了漢薩同盟，並於1401年在漢堡被斬首，之後各式穿鑿附會的傳說，使得他成為對抗漢堡有權勢商人的反派英雄，骷髏海盜旗一躍成為反體制團體的標誌──正符合聖保利足球隊的自我認同。根據聖保利球會官網的故事，漢堡當地的龐克搖滾樂團主唱馬布瑟（Doc Mabuse）在1980年代中期，把骷髏海盜旗帶到了比賽中而大受歡迎，自此成為球隊非官方的圖騰。之後球會一度因為財務問題而出售此商標的使用權，但經過5年的訴訟之後，以130萬歐元（約新台幣4,519萬元）的代價，於2016年起完全獲得商標使用權，並由知名品牌Herr von Eden設計周邊商品，儼然化身潮牌，希望充分發揮這個商標的行銷潛力。

一個左派球隊，化身成為代表著「酷」與「潮」的流行符碼看似十分諷刺，聖保利和他的骷髏頭是否挾左派之名悠游於資本主義的符號商品化市場中？某種程度上當然如此，但現任主席戈特利希（Oke Göttlich）在訪問時也提到，聖保利永遠會是一支社會性、關懷弱勢、反種族歧視、反恐同的球隊，但他也說「親愛的球迷，這個球會會為其價值挺身而出，但很不幸地，我們也必須是職業化的」。確實，在德乙的十幾年間，關於他們忘記足球本業、陳義過高的左派理念之批評確實存在，但他們卻毋忘初衷，持續在這新自由主義的全球化足球中，尋找能夠切入並布局的「游擊戰」。

如今，他們向世人證明，左派的道路在職業運動中雖然險阻，但堅持理念，依舊能回到德甲的光輝舞台上。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持續留在德甲，在這更大的舞台上，讓更多人看見，看似天真的理念，依舊可能在當今運動世界中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