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3位戰爭罪記錄者
烏俄戰爭即將屆滿4個月,烏克蘭失去五分之一、近3.5個台灣大的國土。每一天,烏軍傷亡人數破千,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形容,兩國軍隊在烏東的攻防戰,已成歐洲軍事史上最殘酷的戰役之一。
《報導者》透過越洋方式專訪3位公民團體與人權工作者,她們進到前線,冒死記錄戰場上的罪行,協助烏克蘭政府或國際刑事法庭進行蒐證,那些罪行包括:過濾營、系統性性暴力、百萬人強迫移動等違反國際法的戰爭罪行。她們的紀錄,從2014年俄軍侵略克里米亞(Crimea)就已開始,一件件罪行重複上演,宛如一本「極權者手冊(playbook)」,要烏克蘭人毀家滅國。她們的紀錄,是希望世界看清戰爭模樣,看懂極權的真面目,讓來自鄰國的威脅,止在這一代。
「他們(俄軍)發射磷彈的時候,我們正在窗邊,看著磷彈掉下來,(它擊中的地方)沒有人能夠存活。」
視訊鏡頭的另一端,人權媒體倡議組織(Media initiatives for Human Rights)共同創辦人雷舍蒂洛娃(Olha Reshetylova)剛從烏東戰線的北頓內茨克(Severodonetsk)和西昌斯克(Lysychansk)回到基輔(Kyiv),她述說,澤倫斯基口中的「死城」是如何造成的。
「我在那裡3天。俄羅斯幾乎什麼都發射,空襲、轟炸等等的,僅有的防空洞也不夠安全,那裡幾乎沒有平民了。」
雷舍蒂洛娃回憶,即使鄰近沒有任何軍事措施,民宅仍被強力攻擊。她拍下重達5公噸的重型炸彈攻擊社區後的畫面,包括30棟被毀的房子,和死傷的人們。
無差別攻擊民宅,或使用足以產生800度高溫、造成毒害的磷彈,都是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和國際法中禁止的戰爭罪行,如今成為烏東的日常。
包括雷舍蒂洛娃等所屬的公民組織,在烏克蘭全境努力蒐證,內容從俄軍對平民和軍人的性暴力、強迫移動、大規模關押、過濾(指查核身分和思想),到無差別屠殺等違反戰爭罪、危害人類罪的行為。目前烏國檢方已針對上千起戰爭罪案件起訴和調查。
他們蒐證的方式,除了線上接受案件通報、存取影像等證據,各組織也展開大規模的第一手訪談,記下當事人和目擊者的證詞。這是記者出身的雷舍蒂洛娃不顧危險,堅持到烏東地區的原因:「我們堅持要去到現場,去跟當事者對話,如果不是我們自己親眼看到,我們無法告訴世界什麼是真實的情況⋯⋯我很多同事從軍犧牲了,也很多記者在這場戰爭中死亡。我們沒有選擇,如果我們不去記錄,誰去?」
布查(Bucha)300名平民橫屍街頭、600平民在馬里烏波爾劇院被炸身亡的慘劇,疏散用的火車站被襲擊、婦幼醫院被空襲⋯⋯像是拼拼圖一樣,透過大規模的蒐證跟建檔,描繪出一起起看似隨意的攻擊背後,俄羅斯系統性的手法。
「目前所有我們見到的戰爭罪,都是系統性的任務,是來自克里姆林宮的決定。不同的軍隊,在各地以一樣的方式犯下這些罪行,基層的軍隊對罪行有責任,但最大的責任在克里姆林宮,」雷舍蒂洛娃說。
「俄軍是這麼做的,他們先把一個地方圍起來,接連的轟炸,斷水、斷電,然後逼得當地人只能躲在地下,沒有物資、沒有藥,連續一個月。」
人權資訊中心(Information Center for Human Rights)國際倡議專員庫琳娜(Maria Kurinna)為我們解釋,大規模開戰時仍是冬天,困在城內的平民,無法在零度以下的氣溫撐太久,當意志消沉、近乎絕望時,俄軍就出現在他們的防空洞前廣播:「放棄吧,你們被包圍了,你們沒有機會逃走、沒有機會活下去,唯一能夠離開的方式,就是跟我們走。」
庫琳娜解釋,這些搭上俄軍巴士,或被俄軍壓著走的人,許多登上俄羅斯的國家電視台,變成俄國「特別軍事行動所解救烏克蘭人們」的樣本:「你看看,他們就是要回俄羅斯」。在俄國的宣傳敍事中,俄軍是來解救被烏克蘭軍隊欺壓的平民。
「那些人的確是『選擇』了去俄羅斯,因為那是他們要活著的唯一方法,」庫琳娜說,這些坐上疏散專車的烏克蘭人,最終被流放到俄羅斯境內,如此強迫平民移動到敵國的行徑,也違反了戰爭罪。
「那些被移到俄羅斯的人,許多人沒有證件,無法申請難民,就在俄羅斯境內自生自滅。我們聽到的是,他們有的沒有行李、沒有手機、沒電話號碼,有的被送到俄羅斯的最東方、最貧窮的地方,」庫琳娜氣憤地說,他們用這些人拍完了宣傳影片,就不顧這些人的死活。
「宣傳機器強大地說服了他們自己,創造這個強迫移動,讓那些畫面出現,讓他們相信自己說的,烏克蘭是俄羅斯的一部分。但對我們來說,他們所想像的蘇維埃時代留下來的帝國體制,就是要佔領我們的政權,70年了,但他們只會一直說,沒有烏克蘭、沒有這個國家。」
強迫移動的對象,還包括了在孤兒院、社福機構裡的孩子,或是因為戰爭父母喪生的孩子──軍隊不必取得親人的意願,就逼迫孩童離開,同樣違反戰爭罪。開戰3個月,被移動至俄羅斯境內的烏克蘭人超過百萬,其中包括23萬孩童,俄國官方則宣稱「拯救」了烏克蘭孩童。
「疏散」烏克蘭人的過程中,俄軍還設下「過濾營」,對每一個離開的人進行盤查。庫琳娜解釋:
「過濾營就是KGB留下來的『傳統』,是一種打壓的工具,對人們進行心理、身體的檢視;被查到國旗、有官員聯絡方式,或是手機裡面有愛國照片、反俄貼文的,都被當成『證據』。我們也記錄到證詞,烏克蘭軍人、官員等等被查出身分之後,被送到克里米亞的過濾營去虐待。」
對佔領的城市和人民的對待方式,與俄軍在2014年併吞克里米亞、和烏克蘭親俄勢力(俄國代理人)拿下盧漢斯克(Luhansk)和頓內茨克(Donetsk)時雷同。
庫琳娜就出生在盧漢斯克,2014年時,她經歷過俄方勢力佔領的第一階段,收過生命威脅,她的記者朋友消失、鄰居被強暴,庫琳娜的媽媽更因擔任當地選舉委員會主任,而被親俄勢力關押虐待。
庫琳娜說,俄方在來到一座城市前,就會透過收買、招募當地人士,取得情報,建立一份在地活躍人士的名單,當時記者、商人、老師、地方官員、人權工作者跟其家人們,都被威脅、被攻擊、被消失,甚至連宗教人員也沒放過。在克里米亞,還有40多位在地活躍人士,至今沒有下落。
「只要是與民主價值相關的活躍分子,就是他們要的人。」直屬烏克蘭總統辦公室,專責克里米亞事務的克里米亞平台主任(head of the Crimea Platform Department at the Mission of the President of Ukraine)托瑪克(Maria Tomak)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表示,這些人對俄方佔領過程來說,就是威脅。而在2014年克里米亞發生的,現在在新佔領的地方看到同樣的手段,只是規模更大。
托瑪克細數過往名單上的人的遭遇,被綁架、被殺、被虐待、坐電椅、挖眼球、斷手指、塞木箱⋯⋯等,用極刑拔除活躍的公民,如同拆解民主社會的必要元素,逼著帶領民眾發聲的人沉默或逃離。
在克里米亞地區擁有8年人權工作經驗的托瑪克解釋:
「大多數的人可能是沒什麼特別意見的,但活躍的公民會為了社會奮鬥,那些反貪腐的人、試著創造改變的人,是反對的主力。我相信你的國家(台灣)會懂這件事,⋯⋯用這個角度來看俄軍佔領的過程,以及抓人的目標,這就不只是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的對抗而已,這是民主自由社會跟極權統治的對抗。」
大規模開戰至今,俄軍在全烏已設下至少22座具規模的關押設施,雷舍蒂洛娃取得的一份證詞來自最早被佔領的城市之一赫爾松(Kherson),一座足以關進600人的地方,每個夜晚,都聽得見尖叫、痛苦的吶喊與咒罵。
關押後的刑求有不同目的。首先是為了取得情報,雷舍蒂洛娃取得的證詞中,每一個被關押過的平民,都被虐待刑求,被要求給出各類俄軍需要的情報。第二是為了殺雞儆猴,讓烏克蘭人看見反對俄軍的下場。有時刑求只是為了好玩,「這是最糟的事,但常常發生,只是因為他們有辦法這樣對你,有辦法打你、強暴你、殺掉你,他們就只是想這麼做,走到街上開槍,或是對人道走廊、人道疏散的隊伍掃射、轟炸。」
在佔領地威嚇平民、瓦解當地社會、進一步控制人民的另一個武器,是性暴力(sexual violence)。
「對俄羅斯來說,性暴力是創造恐懼,震懾民眾的手段之一,也是他們要徹底擊垮烏克蘭的手法。」庫琳娜說明,1993年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已認定系統性的強暴跟軍事性奴役屬「危害人類罪」。
烏克蘭總檢察長Iryna Venediktova受訪時也稱,他們在緊鄰基輔的區域爾平(Irpin)與228個目擊者訪談,也從屍體鑑識專家認定不少女性死前遭到強暴。
聯合國性暴力調查特使普蜜拉(Pramila Patten)認為,目前已知的只是冰山一角。正在調查的案例包括在基輔近郊的未成年男孩與女孩的強暴案;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3月發布的報告中,也證實在佔領區中的強暴案例。
人權律師與公民自由中心(Center for Civil Liberties)創辦人馬特維奇克(Oleksandra Matviichuk)在針對烏俄戰爭性暴力的研討會中分享她的觀察:「我們在被佔領區所記錄的狀況是,這些性暴力通常發生在受害者的孩子、家人、朋友面前⋯⋯我想強調的是,對單一個人的強暴,不只是一項對個人的罪刑,而是對整體烏克蘭社會的集體侵犯,造成受害者承受著羞辱,而他身邊的人則要背負著無法保護他的罪惡感;而對所有人而言,則是有一股深怕自己成為下一個被強暴者的恐懼⋯⋯這就為俄軍的佔領創造了機會,讓佔領跟控制可以更快、更容易。」
除了受害者的證詞跟證據,烏克蘭情報單位,也攔截到一段音訊,音訊中一位俄羅斯軍人承認,強暴了一個未成年少女和一名女性。另一段音訊,則是一對俄國夫妻的對話,太太在對話中准許從軍的先生強暴烏克蘭人。俄國獨立記者隨後辨認出兩人真實身分,一位是俄國公民,另一位是參與併吞克里米亞的軍人畢考夫斯基(Roman Bykovsky)。
妻:「所以,你去那邊強暴烏克蘭女人吧,不要告訴我就好,了解嗎?(笑)」 夫:「強暴她們然後不告訴妳?」 妻:「對,所以我就不知情。還能怎樣?(笑)」 夫:「好,妳真的可以不在意嗎?」 妻:「可以的。你安全就好。」
除了用各種違反戰爭罪的手段壓制、驅離與瓦解在地反抗意志,俄軍的戰法,也包括長期性的「改造」當地社會。
例如,除了強迫移動烏克蘭人口、鼓勵佔領區的民眾申辦俄羅斯護照,在克里米亞,俄羅斯則頒布長期政策,以住房補貼、高薪、社會補助等,鼓勵俄羅斯公民移入佔領區。托瑪克解釋:
「最終目的是改變人口的組成,讓支持民主的烏克蘭人離開,同時把對莫斯科忠誠的人運進來,這是殖民的經典手法。」
改造的另個手段是教育。在一些佔領區,烏克蘭學生、老師,已經接收到以俄文教學、使用俄國課綱的指令。在克里米亞,甚至針對兒童、青少年,建立青少年軍(Young Army),讓孩童接受軍事訓練,隨時準備為俄國而戰。
「現在烏克蘭國會正在討論,人們認為這就是一場大規模的屠殺跟種族滅絕,這樣的行為不斷的重複。」托瑪克舉例,在赫爾松,兩軍還在交火,俄軍已經進到圖書館裡焚書、洗腦烏克蘭教師。
來自各地的戰爭紀錄,拼起一本與過去8年俄國在烏東、克里米亞相似的極權者手冊。但大規模開戰的4個月來,俄軍的表現與過往最大的差異,是自己公然且公開犯罪的態度。
「公然犯下這些罪,是KGB策略的一部分,一邊不想要留下太難看的證據,希望在國際間、在國際法庭上,爭取一點時間跟空間。但另一方面,他要你知道就是俄羅斯幹的,他要每個人都對俄羅斯感到恐懼,看看他們在克里米亞做的事、看看他們在英國毒殺俄羅斯人的例子。他們要你知道就是俄羅斯,要你對俄羅斯感到懼怕,要用這股恐懼來影響每個人的決策,你別想提供武器給烏克蘭,要替普丁保留面子等等的。我覺得全世界都應該懂這件事情,這就是他們威脅這個世界的方法,」托馬克說。
但一樣的極權者侵略手法,在烏克蘭東部、克里米亞已發生了8年,為什麼世界仍不知曉?仍有部分世人或是代理人採信俄國的說法?
托瑪克觀察,對許多烏克蘭人來說,不認識俄羅斯極權統治的本質、不承認俄國的惡意行為,原因之一,是未從帝國統治下「解殖民」,仍期待自己成為帝國的一分子、享有帝國光輝,受到帝國權力的垂憐。
原因二,是俄國對內對外的宣傳機器,創造出另一個平行世界。過去8年,戰事發生在烏東地區和克里米亞,「除非你是人權運動者、記者、受害者,我不認為整個烏克蘭社會,對俄軍的整套手法有正確的、足夠的認知,他們甚至不知道真實發生了什麼事。」
原因三,烏克蘭東部在過去8年發生的事,上不了檯面。「在國際社會上,真相出不去。一方面是俄羅斯強大的宣傳攻勢,一方面,即使我們有證據,但因為政治現實,因為『不適當』,檯面上的政治人物不點名俄羅斯。如同現在,歐盟仍然沒有政治意願、沒有共識,要完全禁運俄羅斯的能源。」
全面開戰之後,公民組織帶著過去8年的經驗,試著掌握證據,讓罪行被看見,期待侵犯者被定罪的可能。
過去8年烏克蘭逐漸壯大的公民社會,此刻分工互助,訓練線上蒐證員,並與律師團體合作,希望將社交平台上流傳的影像核實、建檔,成為符合國際標準、足以成為法庭罪證的證據資料庫。
另外,公民團體也各自建立起國際網絡。5月、6月、7月,在世界經濟論壇(WEF)以及國際法庭所在的荷蘭海牙等地,都有以戰爭罪證據為主題的公開展覽和遊說。新一代的烏克蘭公民,即使家鄉被佔領,他們仍試著透過網路與國際網絡,把證據帶給世界。
庫琳娜和托瑪克都認為,「這是一個對國際秩序的全面性破壞,對國際法、對人權、對法治的攻擊,國際間的局勢會變成叢林法則,我們也為包括台灣的其他地方擔心。」托瑪克更如此提醒:
「俄羅斯一步步建構出這套手法,讓他們能夠在付出最小代價、國際上最低的譴責之下,奪走土地,這當然是其他政權可能會效法的手段⋯⋯,我想對台灣來說,認真研究這份極權者手冊是有價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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