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出現「大罷免潮」之後,旅居德國、英國、荷蘭、挪威等歐洲國家的台灣人近期也積極參與。一群旅英、旅德台灣人發起串聯歐洲各國台灣人社群的罷免藍委行動,並與日韓等各國志工相互支援,讓海外罷免串聯成為國內罷免行動的延伸拼圖。
另一方面,旅歐台僑間雖未出現罷免綠委串聯行動,但如同台灣社會的兩極化對立,旅歐罷藍團體已遭反對者強烈質疑「不在台灣又一天到晚喊愛台灣」、「沒有了解事件全貌就跟著喊罷免,足證被民粹煽動了」。不少台灣餐館也因罷團「反共」立場鮮明而婉拒成為連署站,印證「中國因素」在此波罷免行動中所占分量。
今年(2025)2月中旬,幾位曾在僑居地號召第一階段罷免收件的歐洲台灣人,主動聯繫台北市罷免團體「山除薇害」團隊。這些旅歐台灣人計畫在當地成立罷團,集中收集第二階段連署書,希望能由「山除薇害」團隊正式授權,因為當時歐美數個城市已有零星收件行動,但礙於個資疑慮,規模遲遲無法擴大。
幾天之後,「山除薇害」的志工阿美戴著口罩上政論節目,宣告該罷團將整合海外收件連署書,讓大罷免行動正式將戰線擴展到世界各地的台灣人。
一群在德台灣人率先成立「罷藍都一起來 BaLanDeutschland」、英國則成立「Mission 英罷ssible」罷團,各國海外台灣人也陸續加入,「山除薇害」團隊更擔任國內35個罷團與海外罷團的唯一窗口,一場海外大串聯行動就此展開。
3月初,德國的天氣才漸漸轉熱,柏林「南十字火車站(Südkreuz)」裡的麥當勞與地鐵「動物園站(Zoologischer Garten)」旁的咖啡店,各有一名台灣女性志工,抱著一疊厚厚的空白連署書,與透過「罷藍都一起來」Instagram與Threads帳號得知連署站消息、特地前來簽署的台灣人核對資料。
志工桌上擺著「台派寶寶」的支持罷免插圖,前方是一張手寫的注音圖卡「ㄅㄚˋ ㄇㄧㄢˇ ㄓㄠˇ ㄨㄛˇ(罷免找我)」,一臉遲疑的台灣人往往走進麥當勞先東張西望,一看見注音圖卡便會心一笑,接著便是制式問題:「你是哪個選區?選區立委是誰?」連署民眾拿出身分證,在所屬選區立委罷免連署書上,一筆一劃寫下戶籍地址,許多人邊寫邊喊著:「怕寫錯,好緊張!」、「好久沒寫字了!」

由志工檢查合格的連署書,當場對折、收進信封密封,降低個資外流的疑慮。數天後這些連署書將由負責志工親自帶回台灣,或統一寄回台灣「野火公民人權基金會」,再分送到國內各個罷團。
這樣的SOP流程是由德國罷團組長Sam、Trista與核心成員們,以及住在英國的全球海外窗口「A」討論出的成果。時間回到2月底,曾在罷免第一階段短短不到兩週就收件100多份連署書的A,發現其他在德國、法國發起收件的台灣人,和她同樣遭遇Facebook社團發文疑似被擋的情形,她便在Threads發文徵求協助收二階連署書的海外台灣人。這則貼文像是一把火,燃起了整個歐陸台灣人的連署行動。
至2025年4月9日為止,海外罷團遍布四大洲,日韓、東南亞6國、紐澳、美國、加拿大、墨西哥、甚至最近加入的中東站,皆有負責收件的駐點志工、甚至友善店家作為固定收件點。 而「罷藍都一起來」目前已擴及歐洲14國,其中德國23名志工居冠、荷蘭18名志工次之;但也有國家像是匈牙利、芬蘭等,全國僅有1名志工。
各國志工透過「德國台灣同學會」、「台灣人在瑞典」、「挪威聯誼會」等當地台灣人最常出沒的社團廣發訊息,再加上德國台灣協會、法國台灣協會等組織力量,分進合擊共同串聯海外大罷免行動。
然而,海外罷團的運作時間卻極為有限。
根據《罷免法》規定,進入二階連署後,僅有60天收件。但海外扣掉寄送天數、國內罷團造冊時間,至少短少兩週。海外各罷團因此均在4月中旬截止收件,又碰巧今年復活節假期從4月14日開始,為避免郵務遭延誤,挪威等國4月第一週就提前截止。
換句話說,海外罷團分秒必爭,沒有放鬆的餘地。
為了在數週內高效率集中收件,學過專案管理的Sam,建立了志工分工表、物流表單與時程表;團隊更建立一份志工入職流程,讓新人更快上手。
此次罷免任務性質敏感,志工隱私至關重要,不同國家的志工、組長利用匿名性強的通訊軟體Discord,互相傳遞訊息、資源共享,大大減少了海外罷團的平行溝通成本。A舉例,初期韓國罷團沒有美編,韓國志工在全球負責人的群組發問:「誰可以幫我們做一個大頭貼?」日本美編志工立刻支援做圖,「超快!」
此外,各國罷團彼此之間與內部運作皆採組織平行,沒有上對下階級關係,即使是同國不同城市之間,也採自主運作、沒有領導人發號施令。
A解釋,發起罷免連署「就是在對抗有階級的東西」,最初海外罷團即達成組織平行的共識,「每個人都被賦權參與決策跟討論溝通,這些東西是不能被省略的。」
海外罷團全球擴點的同時,也嚴格審核每一名想加入的志工。
Sam解釋,收到報名志工申請後,罷團會先瀏覽檢視申請者社群媒體過往發言,用意是避免被居心不良的人滲透,杜絕去年罷免侯友宜案的志工侵占連署書事件發生;第二關則是罷團面試,確認理念彼此相符,對方簽下保密切結書,才能成為志工一員。
她透露,受訪前一天正好「抓到一個探聽仔」,對方多次私訊荷蘭志工詢問罷團運作細節、「背後有什麼組織在幫助我們」;罷團與這個探聽者面試,連問多題都只得到空泛答案,「我們面試完,滿確定他就是一個想混入但失敗的間諜。」
另一方面,海外罷團嚴格保護志工隱私,官方Instagram、Threads帳號公布連署書收件點的圖卡上,僅附上志工聯絡資訊的QR Code,沒有照片;此次參與連署的志工們有許多人出於安全顧慮,申辦新手機門號、Email、WhatsApp帳號等,或使用加密通訊軟體Telegram,若遇上騷擾可以立即跟該帳號切割。
這次海外罷團令人眼睛一亮之處,在於發揮創意,以各種招式擴散傳播。
例如,德國推出〈罷藍都一起來〉主題曲,集結各城市照片,在Threads獲得不少迴響;英國罷團則以OpenAI的影片生成工具Sora製作一則短影片,一群穿著神似知名英國影集《浴血黑幫》風格的女子,昂首闊步走過倫敦大笨鐘、倫敦眼等知名景點,手拿著連署書前往罷免,這則影片也引發不少KOL分享。
不過,也有網友質疑直出AI作品當廣宣、而非由專業人員經手,「還記得掀起大罷免的理由之一是藍白刪凍預算迫害藝文人嗎?」英國罷團則留言表示,因時間有限、志工人手不足,製作的初衷以「想要在短時間內快速曝光、宣傳各國收件志工團隊的窗口」為主,盼網友理解。
這部短片出自Trista之手,她解釋,在這個抖音盛行的世代,短影片與簡單圖文最能快速被分享;與其發想局限在歐洲台灣人的貼文,「我們反而先把東西全面地丟出去,擴及更多人,尤其我們時間那麼緊迫,就是多方嘗試,讓更多人看到我們的消息。」
不只這樣,罷團更善用Threads的演算法,在各國志工發文底下,hashtag該國知名旅遊景點,例如西班牙米拉之家、巴黎鐵塔、大英博物館,甚至試過「極光大爆發」,試圖擴散到北歐旅行的台灣人。
為了增加海外台灣人連署意願,各國志工傾全力動員,像是志工人力豐富的倫敦,多達7條地鐵線,都有專屬志工各包一條,只要事前預約,全線都收連署書。
蘇格蘭格拉斯哥市(Glasgow)志工Julia,原本收件範圍只限城市內部所有火車站,但後來因為收件數太少,毅然決定:「乾脆整個蘇格蘭都跑好了。」
採訪前夕恰巧有一名住在蘇格蘭高地城市因弗內斯(Inverness)的台灣人,與Julia約隔週三收件,於是她在當天坐3.5小時火車到因弗內斯,順道快閃駐點整個下午。由於因弗內斯是傳說中尼斯湖水怪的故鄉,英國美編志工更在社群上做了趣味的「水怪出沒」的圖文宣傳。
此外,幾乎每個志工都化身為「小蜜蜂」,在週末出攤,選擇火車站或地鐵站旁的咖啡館等,固定駐點2至3小時,讓住附近的台灣人能就近填寫連署書。而尚未有志工的國家,例如波羅的海三小國,則機動性找到已簽署二階連署書、正好要去旅行的台灣人沿途快閃收件。

許多參與連署的志工坦言,在海外關心家鄉,手機一直滑立法院亂象的新聞,覺得無力幫不上忙,甚至焦慮到睡不著覺,已在海外長居20年的匈牙利志工Ria便說,「如果台灣沒了,我們就沒家可以回了。」
這樣的感觸,Trista最懂。Trista的爸爸是香港人,疼愛她的爺爺奶奶都還住在香港。2019年香港爆發反送中運動,她人在米蘭念書只能透過網路關心,談到這段過往她有些哽咽,「那時就滿常覺得心有餘而力不足,覺得應該在前線跟手足一起。看著他們被打,就覺得自己怎麼沒有在那裡。」
此次擔任德國罷團發起人,Trista義無反顧:「我已經失去香港了,我不想要台灣變成下一個香港。」
挪威志工Elmo也自承,近幾年自己愈來愈沒有能量。已出國12年的她,錯過了太陽花學運與青鳥運動,「心裡面很焦急,明明人不在台灣,但也有運動傷害。」她形容,生活在海外像是「雙重現實」,一邊是台灣的「危機關頭」,但同時又「努力地平平凡凡生活」,Elmo感嘆:「要怎麼handle這兩個同時存在、差距非常大的現實,其實是非常耗能量的。」
這股焦慮也是許多人報名海外志工的原因。阿姆斯特丹志工陳弘觀已經來荷蘭7年,2014年太陽花運動也曾到現場聲援。他認為太陽花運動是他這一代人很特別的生命經歷,「很少會有一個青春期的回憶,是跟一個國家命運的改變連結在一起。」
台灣近年通過同性婚姻專法、推動轉型正義等社會進步價值,讓陳弘觀深感驕傲。但這一屆立法院亂象頻傳,他每天下班後滑台灣新聞滑到半夜,心情無比焦慮,脾氣也變得很差,直到看見罷團徵志工,「我想說一定要做些什麼,否則會進入很糟糕的狀態。」

除了許多旅歐台灣人投入罷免志工,不少台灣人在歐洲國家開的餐廳、咖啡店、書店甚至牙科診所也參與成為友善店家,有的提供地址,開放郵寄連署書,有的作為固定收件點,店裡提供空白連署書,甚至有志工駐點協助檢查填寫,在這次海外大罷免行動上不遺餘力。
走進這家餐館,濃濃的台灣古早味,餐廳中央一根滿滿中華民國國旗的圓柱,十分搶眼。吳明芳的本業從事紡織,2016年餐廳開幕,他特地挑選自家公司生產的國旗印花布,「台灣人一看就懂,知道這就是國旗。」
吳明芳從小受黨國教育,阿公再三叮嚀「不要碰政治」,阿公跟他說,二二八事件死了很多人,「他們那時候都不敢出門。」原本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他,因為擔心中國併吞台灣,近年每屆總統大選都特地飛回台投票;出身高雄前鎮,吳明芳甚至連2020年罷免高雄市長韓國瑜的投票都沒有缺席。
去年立法院外的青鳥行動,他正好回台,回憶起當時天冷又下雨,忍不住心疼落淚:「志工撐著雨傘拿雨衣給我們,沒有人走,這就是台灣人的韌性。台灣年輕人能夠這麼有韌性,我們沒有理由不站出來。」
當杜塞道夫志工找他當友善店家,他二話不說答應,「我說『沒問題,我不怕』。」他不擔心影響生意,因為主要客群不是中國顧客;他也不擔心有人鬧場,「我在德國住那麼久了,可以採取什麼法律行動,我很清楚。」

無獨有偶,位於愛丁堡的「月兒茶」咖啡館,老闆王妙真在英國長居20年,一階罷免時,她正好回台出差,四處尋找罷免站,最後找到一家台中科博館附近的豆花店,透過老闆娘熱心解釋,才第一次知道何謂友善店家。後來她在網路上看見倫敦有人發起快閃收件,「我就想說愛丁堡也要有家罷免站,」便主動聯繫英國罷團報名。
月兒茶位於觀光區,玻璃櫥窗上貼著注音的「罷免連署站」,店內珍珠奶茶價目表旁,更放了蘇格蘭志工Julia親手畫的「罷免慧成宮」圖卡。除了跟台僑朋友拉票,王妙真也向來店裡打工度假的台灣學生喊話:「你們未來是要回去台灣住的,所以你一定要出來防止更多傷害台灣的法令通過,這樣子才可以保家,然後立命在台灣,因為你們以後還有下一代。」
眷村家庭長大、外省第二代的王妙真,父親生前是國民黨國軍,手臂上還刺了「反共抗俄」。「我真的是沒辦法相信曾經這麼反共的一個政黨,今天竟然整個改變了自己的政黨初衷;唯一能夠讓他們覺醒(的方法),就是把他們罷掉。」
大罷免潮在台灣已演變成罷藍、罷綠相互較勁的局面,歐洲台僑之間也同樣出現激烈對立。
與上述志工行動相較之下,持反對罷免立場的旅歐台僑並未發起罷免綠委連署,也未進行各國串聯行動,但雙方仍在網路社群以及實體活動上針鋒相對。
例如旅歐罷藍團體在網路群組宣傳時,就多次遭到反對聲浪抨擊。有反對罷免的台僑在連署活動貼文底下抨擊罷團「到處滲透各大社團,在台灣洗得不夠還要洗到海外來」;也有人質疑,支持罷免活動的海外台人「不在台灣又一天到晚喊愛台灣」,沒有了解事件全貌就跟著喊罷免,足證「被民粹煽動了」。
柏林罷團志工更透露,他們舉辦出攤連署活動時,就有到場了解狀況的台僑,差點與另一名志工為了連署與否當場大吵。
這位不便具名的台僑接受採訪時自承,自己是「參與度較低的公民」,他在今年農曆年間回台後,曾經因為希望罷免案能讓人們有更多討論、思考,因此簽下了一階連署書,但事後他反思自己並未了解全盤始末。
而他回到柏林後,雖然從連署現場的罷團志工口中了解更多藍委的離譜行徑,但罷團志工激動之下說出「他身為國民黨立委,這個理由就夠你罷他十次了吧?」讓習慣理性思考的他,警覺中間彼此討論的必要過程被忽略了。
「我們以前都會嘲笑含淚投國民黨、無腦挺藍的人,」他希望自己這一代不要重蹈覆轍,「我希望自己不要被煽動成為含淚投罷免(藍委)的人。」

當從台灣到海外的罷免藍委團體紛紛以「反共保台」做為訴求主軸時,在被認為較親中的部分歐洲國家,「中國因素」也成為旅歐罷團推動連署的阻力之一。
在這些政府政策較為親中的歐洲國家,當地台灣相關協會或組織都會婉拒罷團的宣傳活動,讓罷團擴散訊息的力量因而受限。義大利罷團志工blackjelly透露,其他志工曾詢問多家義大利的台灣餐館是否能當友善店家,但囿於義大利「中國人勢力很大」甚至國內「有中國公安」,店家不敢公開支持罷免,也怕影響未來中國團客生意。
Trista過去在米蘭參加聲援香港反送中遊行時,就遇過「小粉紅」來鬧場,「突然來了20幾個中國人,每個人都發了一支小中國旗,」後來只能通知警察到場。Sam也強調,歐洲各地罷團會用注音符號寫標語,也是為了防止中國人鬧場,因為注音符號是「台灣人認得出來,中國人認不出來」。
另外,隨著罷免行動進入白熱化,歐洲各地罷團的社群媒體疑似遭到網軍攻擊,德國「罷藍都一起來」曾被大量檢舉、帳號停權發文一週;韓國、日本、加拿大、英國的罷團粉專近來也頻遭惡意檢舉而限縮權限、甚至被盜帳號,都讓罷團疲於奔命。
儘管如此,歐洲各國罷團志工們並沒有退卻,而是更加珍惜遠在萬里之外挺身而出的這一堂民主課。
許多罷團志工以及參與連署的旅歐台僑都表示,生活在國外,反倒對台灣的國家認同更深刻,讓他們更想站出來守護台灣。
瑞典志工花花苦笑說,她每次查詢瑞典回台機票,除了華航之外,每家航空都標示「中國台灣」,從名稱上就明顯遭矮化,卻也無可奈何。
慕尼黑志工梁育誌也強調,台灣代表隊在海外參加運動比賽,主辦方總是不讓隊伍掛國旗,那感覺就像:「人在異鄉,卻不被允許擁有自己的國家認同。」
即使離家一萬公里遠、即使離鄉已經多年,這些旅歐台灣人對於國家認同的歸屬感愈來愈強烈。他們擁抱台灣,也渴望在海外為台灣代表隊加油時揮舞國旗或自己認同的旗幟,這些異國生活中長期累積的情感,正是他們此次不再缺席的最重要動力。
※本報導中阿美、Sam、Trista、A、Ria、Julia、Elmo、blackjelly、花花、YC皆為化名或暱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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