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評論〉
昏暗展間裡迴盪著「砰砰喀喀」聲響與不時鳴起的槍聲,展示的機器都變形成古怪模樣。除了義肢大腳影子跟巨型蜘蛛的大機器外,還有4間電影院輪播看不完的電影。視覺光彩奪目,機器組建摩擦的聲響此起彼落,猶如進入舊型戰爭遊樂園的喧囂。
《攝影之聲》主編李威儀策劃的高重黎個展《生活決定意識》,在俄烏戰爭期間於台北市立美術館上演。講到高重黎,「影像機器──機器影像」乍看繞口令的對偶不斷重複也貫穿他一直以來的思考。從這句話的順序也隱約透露:「先有影像機器,才有機器影像」;也就是說,影像機器是機器影像得以可能的生產條件。我們平常接觸到的消費影像(貓咪、網紅、迷因、政治宣傳、報導照片、廣告商品等)都是「機器影像」,受一套不可見的西方技術邏輯控制,直接影響我們的意識與心靈。往往,我們都忽略了影像機器的物質條件(媒介),只注意到影像再現的內容;事實上影像機器預先決定了我們可以觀看什麼、沒法觀看什麼。
後設的間離感,可以說是對消費影像的批判方法,讓人重新思考自己跟影像的關係與距離(而不是沉浸入戲)。從展覽開場與新科技(深度攝影機與網路攝影機)結合重新製作的《整肅遺容》,我們可以發現乍似鏡像,但其實顯現自己身體背面延遲的詭譎陌生與重複鏡淵。
在視聽震撼方面,不能忽視《生活決定意識》的連袂出擊,主視覺影子大腳輾壓擔當的《御賜義肢》跟旁邊皮箱的《卡賓槍手》循環槍響再加上《十六小時的情事》幻燈機切換有如機關槍的喀嚓聲響,還有大型裝置《數據牛仔或遠離烏克蘭》突發的大聲暴力槍響,更是讓人在展覽中感到聽覺與視覺感官的過度豐盈,彷彿置身槍林彈雨的戰爭現場。
帝國入侵的歷史輪迴,彷彿一場沒有終結的循環戰事。與其說高重黎單純討論父親在國共內戰中上戰場的生命創傷經驗,或美國與日本的掠奪式殖民,不如說他在討論全世界的戰爭,帝國主義透過槍砲與光學機器,暴力掠奪弱勢國家。置身現場的觀眾,更是身體直接感受到展覽迸發的暴力、混亂與衝擊。
相較於今天許多聲光炫目的新媒體劇場裝置,高重黎並沒有使用大型投影與多聲道環繞喇叭,而是一以貫之運用改裝的土炮機器。他著重的依舊是「媒介物質性」(影像機器),而不是高科技投射出來的沉浸幻象。弔詭的是,媒介物質性還是受限於美術館的遊樂園拼裝而被收編成「物質幻象」。
與其說高重黎頌揚人類浪漫的主體與創造性,不如說強調人類是如何被各種技術與環境構成。人早就不是人,而成為機器共構運作的一部分(今天我們多麼依賴手機作為延伸的義肢),藝術家林其蔚長年以來的「磁帶音樂系列」,更是跟高重黎遙相呼應,把人體作為機器磁帶的延伸裝置。高重黎不只是探討工業機器,更是把自己與在場所有觀眾的肉身都化為影像機器。儘管如此,在日常生活中由下而上的實踐(改裝的變種機器),還是可以抵抗預先設定好的機器(帝國主義、消費主義、國族主義)由上而下對意識的僵化控制。
然而,在今天我們還是沒法忽略濃烈政治意識形態的問題,儘管高重黎因為時代背景有左統反美帝的政治立場(早期陳映真讀書會的影響,《我的陳老師》多少也有此濃烈政治意識)。但與其放入統獨二分的既有政治框架選立場站,不如回頭看其對「媒介的政治性運作」。
我一直深受高重黎的機器小宇宙吸引,這個宇宙充滿不斷組裝新玩具的玩心,同時不失對政治經濟結構的批判性。他不斷用自己的生活實踐,介入西方技術的間隙,土炮硬幹與改裝西方的技術與理論,重製法國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電影片段,與蘇聯前衛導演維托夫(Dziga Vertov)的電影眼(Kino Eye)理論,以及不斷強調對被壓迫者關懷與生產條件的理論家馬克思(Karl Marx)與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然而,他不是被西方技術、理論、實驗電影、藝術形式牽著走,而是將這些事物揉捏成獨樹一格的高氏小宇宙,保持業餘者與圈外人心態日複一日在日常實踐。
相較展覽炫目奪人的大型裝置或幻燈片電影不讓人留下喘息空間,展覽一隅用在影像教學的《一卡皮箱電影院系列》與《低級透短片系列》更與日常實踐產生關係,解構光學原理的可愛DIY玩具(無論失敗或成功),更是讓如今這個充滿戰亂、掠奪、洗腦與暴力的混亂媒體世界,散發物質微小的幽默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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