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如何觀看影像?又如何在觀看影像中思考影像的政治與不定性?影像的真實性又是什麼?李浩近期在意識畫廊的個展《我看見我讓我看見他》以特殊的實驗方式回應了上述的問題,初到展場的觀眾可能會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我們看到各種遠離「再現現實」的照片,更多是激進的讓我們意識到乘載影像的「媒介本身」上。
一般來說,我們在看照片時通常會穿透照片,看到照片中的內容(比方說自己的自拍、美麗風景等等之類),然而李浩卻對這種「透明性」質疑,他更多是將照片回返到自身的物質性載體。因此,我們看到的不再是關於「照片的內容」,而是「照片的照片」,也可說是「後設攝影」。
那麼,這種「後設攝影」的行為又要如何發生?李浩透過有如前作《重複的機制》的強迫症方法,不斷的透過各種重複的儀式行為(有如強迫症般),激進的逼顯攝影的載體。比方說,在螢幕拍攝照片後上傳雲端(轉換螢幕載體後)再次拍攝螢幕、影印機重複掃描同一張照片、以及用手持掃描機掃螢幕等等,都是讓攝影不斷地回返到它自身的「媒介」狀態。
在我看來,這些雜訊很大程度干擾了我們對照片的「同一想像」──我們總是理所當然的認為照片應該如何再現現實的制約想像;這些雜質逼顯出照片最激進的「本體」。而這種本體也非某種固定不變的同一本體,而是透過隨機的方式不斷跳耀、閃爍、互相碰撞的「流變本體」。
說到「本體」,物理學背景的李浩,也透過量子力學作為《我看見我讓我看見他》的基礎,進而跨越「攝影/藝術/科學」之間涇渭分明的界線,並在「中間」不斷擺盪。值得一提的是,當我們聽到量子力學時,總是很容易跟某種宗教、故弄玄虛、談神祕的精神狀態等等搞混。然而,李浩卻是以「硬科學」的方式來談世界的樣貌,而非上述提到的那種玄虛狀態。但,也是因為「硬科學」加深了觀者理解作品的門檻。假若我們沒有量子力學的先備知識,單純直觀看李浩作品也會少了一些概念上的振盪。
關於波跟粒子,我們也能在李浩的照片中看到大量的這「兩種狀態」。比方說前述的山海風景瀰漫的高ISO粒子,經過手持掃描機掃描螢幕後的波浪模糊、不斷重複影印老照片(粒子)的凹折狀(波型)等。在在的呼應了上述的狀態,而我們也不能單純分開看這些照片,而得將它們合併共存觀看。
有趣的是,李浩也在展場重演了雙狹縫實驗。在波的部分,他在展場中做了「投影片、實驗水槽等疊加」的實驗裝置。在當中他透過震動儀來讓水波不斷震動,並投射出水波震動的畫面,重疊在老照片以及幻燈片的照片上。關於粒子的部分,他則是透過單束雷射光直射展場,而我們仔細觀看的話,也能看到在雷射光中散布的空間粒子(灰塵等)。上述種種複雜的實驗又或是李浩作品的狀態,都讓我們意識到世界是透過「粒子與波的基本元素組成」。
儘管「唯物的世界」是由波跟粒子所交織而成。但李浩也同時考慮「意識的問題」,又或說是關於我們「記憶的問題」。這同時回返到他個人的家庭老照片,然而他卻不正面展示這些照片,而是讓我們看到照片的背面,於是觀者只能看到這些照片的背面痕跡,而無法直接看到這些照片(有趣的是展場中那張模糊又波狀的家庭老照片也是不清不楚)。
這些老照片也讓人想到集體與個人記憶之間的關係。到底什麼是照片?照片能被更改嗎?更改後的記憶還是真實的嗎(有如電影《銀翼殺手》對記憶的提問)?我們的集體記憶是如何被權力所控制?
在我看來,我們的記憶並非連續的線性結構;而是碎裂、片段、充滿隨機性的交織。而這種隨機性,也跳脫了權力者的掌控(他們往往希望歷史或記憶是單一的宏大敘事),打開了另一種未被安排好的全新可能。換句話說,李浩作品當中的隨機、不穩定性,也抵抗了線性歷史的進程,進而邀請我們回返「疊加歷史」的多重狀態。
李浩這次的展覽,乍看下有許多「山與海的日常環境」跟「個人/集體記憶的辯證」,他的操作手段則是透過不斷的「重複儀式」,實驗性的逼顯「影像的物質載體」,進而對照片的透明性提問。當然,最後環扣一切的最基礎理論是量子力學。
然而,過多與複雜的探討讓展覽過於發散,假如我們不了解上述的複雜內容,那麼照片也很容易停在「絢麗吸睛的實驗形式」。那麼,我們要如何逃逸這種形式主義的可能呢?
在我看來,我們與其注意影像的形式,不如考慮這些影像如何對我們產生作用,又或是這些影像的運作方式(李浩儀式般的重複與差異)。而作品所提供的多種疊加現實的可能性,也逃離了固化形式的想像侷限。比方說,放在展場最後的錄像裝置,則是透過鏡淵反覆映射的方式,快速折射出整個展覽的影像作品,並配合人類第一次用電腦模擬出人聲演唱的〈Daisy Bell〉,其中歌詞結尾的「a bicycle built for two」也成為英文的展名。在我看來,這除了呼應波粒二象性外,也間接的提醒我們任何事物必須有如生態系一般的交互運作、相融共生,而非只是強調單一觀點的解釋世界。
讓我們回到量子力學的運作方式。若說過去我們總是相信自己是處於穩定的同一性,那麼李浩則是瓦解了這種預設的同一性,讓我們進入不斷綿延流變的狀態。這當中,主體未經預先設定,而是流變的、在與其他事物互相交織的過程中產生。也就是說,我們在看作品時也如同化為量子般的雲霧(事實上我們跟世界都只是一堆雲霧粒子的節點),形成跟作品交織共振的關係網路,瓦解同一的固化自我。於是,自我或記憶也產生了激進改變的可能,脫離僵化形式的同一狀態。而李浩提供的這種激進改變,也將我們投向了離散、不確定性以及與各種事物互相作用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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