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故事〉
T是香港眾志的創黨成員之一。2019年11月,大批抗爭者被圍困於香港理工大學,T以學生記者的身分進入校園,離場時被警方記名。2020年6月30日,《國安法》通過,眾志宣布解散,主要成員相繼被捕、入獄。2021年初,警方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捕了有份參與民主派立法會初選的47人,又有消息指新一輪抓捕會針對社工、記者和急救員。T不想活於恐懼之中,在2021年5月來台,其後再轉往英國。
T很瘦削,卻擁有與身形不相稱的饞,尤其喜歡香港大坑一家叫品源雞煲的店,「走之前吃了幾次。我跟女朋友說,可不可以向店家購買他的配方?你知道再吃不到這味道了。」
跟很多流亡港人相比,他的離開井然有序,大約有一個月時間準備。2021年初,警方以「顛覆國家政權罪」拘捕了有份參與民主派立法會初選的47人,當中包括T的黨友。他在香港眾志擔任傳媒策劃、聯絡等工作,不必面對公眾,「我算是低調,相對安全。人人都說第二三四五六波(抓捕)會殺到。但我最有可能出事的,不是初選。」2019年11月,大批抗爭者被圍困於香港理工大學多日。T以學生記者的身分在校園內逗留,離場時遭警方記名。
T雖然不似其他知名黨友一樣,被跟蹤、被毆打、被官媒點名,但「消息人士」時常向親建制媒體放話,或是由官員直接出言恐嚇,都令《國安法》的刀刃影影綽綽,「鄧炳強(時任警務署署長)說無一倖免嘛,講到(有在抗爭現場出現的)社工、記者、急救員都會有事。」當時他心裡盤算,如果捱得過週末,就會籌備離開香港,「無謂下次又有消息才去panic(驚恐),panic也沒用。」
被捕的人愈來愈多。2021年5月,T透過「香港人道援助關懷行動專案」來台,但專案與定居、以至入籍台灣的機制卻有斷層,「我不打算再讀書。純粹拿工作簽證的話,無論過多久都不會有(國民)身分,最多有居留權。」「用專案來台灣,很難再回去(香港)。但我女朋友將來仍然想回香港探親,所以她不考慮來台灣了。」T的香港特區護照始終會過期,在沒有新國籍、新護照的情況下,連出入境都有問題,最終將落得身分不明。他現時已抵達英國,與女朋友會合。
離開香港之前,T有份開發的「黃色經濟圈」手機應用程式「懲罰Mee」剛剛推出,第一個月便有約31萬下載次數,登記會員約17萬,收錄超過4,000間黃店,目前仍在活躍運作中。「黃色經濟圈」是指支持抗爭運動的消費者以政治取向區分商戶,優先光顧同路人。逗留台灣期間,T又有新項目,發展一個針對海外香港人的社交平台,凝聚社群,兼做團購,以交易費支撐營運開支,「思鄉好好sell(思鄉是個很有市場的概念)。師奶(家庭主婦)去到外國,可以物識香港的東西(食材、日用品等)賣給香港人,或者自製都可以。」他負責統籌和使用者界面設計,工作沒有因為流徙而停止。
部分抗爭者會因為離開香港而感到愧疚和自責,但T沒有這個問題:
「我離開後仍有處理香港的事,不會覺得物理上沒有跟團隊在一起,就等於沒有做事。同時我也找到新方向,這對未來香港人在海外的公民社會發展也有幫助。」
「47人案」其中一名被捕人士劉穎匡從獄中來鴻,勸香港人抵抗移民潮:「我明知將要承受刑責,都選擇留在香港。其他有能力守護香港的人,有什麼理由去恐懼?有什麼理由捨我們而去?」文章引來爭議,「好多人會覺得這是情緒勒索:你自己送頭,不是全世界都要這樣。但我覺得這是他們因內疚而來的反應。不想被綑綁在『留下來是公義,離開是逃避』的二分,想justify(合理化)自己的離開,所以好大反彈。」「他們覺得自己離開也有光榮的理由,鬥長命就等於參與這場抗爭。」「但這內疚不是來自離開,而是來自他們自己人生的失意。其實不需想太多去justify,會舒服一點。諗埋一邊(偏執)反而不好。」
但留下來又能否發揮更大作用?「你要問自己有沒有鄒幸彤、何桂藍般強大,是心理上的強大。很殘酷的說,不是你是否夠膽反抗,而是你被捕後,會否做金手指?這才是留在香港從事民主運動的最大考驗。」「金手指」之說源自「12港人案」。2020年8月,12名港人在保釋期間乘坐快艇偷渡離港,途中被中國水警截獲。他們因為偷渡越境罪被判囚。其中8人於2021年3月刑滿,移交香港警方,回港繼續還押。無人得知他們遭受過什麼待遇。其後警方指《蘋果日報》創辦人黎智英協助罪犯潛逃、串謀勾結外國勢力危害國家安全,把當時已經被囚的黎再次拘捕。
連串案件至今(2022年3月)仍未開審,黎智英的控罪有何理據,至今無人得知,一眾被告繼續被長期扣押;但12人之中有人轉當金手指(汙點證人)、指控黎智英之說不徑而走。鄒幸彤、何桂藍分別因為「六四集會案」和「47人案」繫獄。她們在法庭上慷慨陳詞、在獄中撰文向公眾解釋自己的選擇,突顯司法制度向政權靠攏的荒謬。「如果做到她們這樣堅強, 我萬般尊重。如果未有這個準備,要想想自己是否抵擋得住壓力。如果被捕、被人chok兩下(威迫餌誘)便就範、拒絕指控誰就加控你什麼罪,好快就會蠶食了抗爭的氣氛。」
相比很多流亡者,T沒有太多心理包袱,「首先我不應該說自己是流亡,未去到這樣極端的境地。」他自問沒有思鄉,預計自己到英國後很快便可適應。在地球繞了半圈,香港人身分對他的意義有何改變?「我一向都不是港獨派,以前很忌諱『香港是個民族』這講法。但離開的人愈多,這個概念反而愈浮現。當你不在香港,就發現這個身分是個很大的共通點,你亦找不到其他東西去frame(構想)這群人,是接近民族的概念。」
「如果大家仍然有使命感,相信終會成為其他國家認可的民族。」
而T的使命感,就是擁抱普世價值。他預計自己到英國後,一樣會參與當地的議題,「如果大家追求的是同一方向,這也是向當地人展示我們的values⋯⋯好左膠,但我們不只要追求香港的民主。」
「以前講國際線,是指游說外國政客。現在的國際線,是說服政客的老闆。外國真的會在乎民意,政客的老闆就是你的左鄰右里。做好香港人的形象,在社區都見到香港人對價值的追求。」
T由大學一年級起投入政治,到2021年6月《國安法》通過前,眾志被迫解散,期間爭取過的、累積過的通通歸零,失落嗎?「沒有。本來也沒有爭取到什麼。不是說已經有真普選,然後民選特首要流亡,未去到那種。」「有人說,辛苦建立的政黨和品牌,一夜之間都沒了,傷心嗎?其實也沒有什麼hard feeling。」「這樣有好有不好吧。好處是人變得好堅強;不好的是麻木了,習慣了辛苦建立的都不會永久。」但他離開香港前還是回到眾志的辦公室,把歷年的選舉文宣、在年宵售賣的產品一一收集:
「好似挪亞方舟,把它們全部帶走。」
經歷過的也不只是一場夢,「至少我肯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2019年之前,雖然我爸媽都是民主派支持者,但他們每年都跟我說:喂,夠啦。不是覺得我會有危險,而是搞這些真係搵唔到食(不能賺錢),別浪費時間。我一向沒什麼掙扎,但也說服不了他們。經過2019年,他們也不用我去說服了。」「我好幸福,爸媽沒怪我自討苦吃。對於我離開香港,他們沒有很負面,反而是鬆一口氣。」「有件事頗觸動我。現時流行炒美股,最近我媽跟我說:你以為我很喜歡日夜顛倒?其實是因為擔心你,睡不著,才會開iPad來看看。」「現在他們可以一覺到天亮了。」
由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與香港攝影記者高仲明合作舉辦,本次展覽為高仲明在台灣所創作的新系列作品,記錄了反送中運動後流亡台灣的香港人在台灣的生活紀實。
- 展覽期間:4月3日至4月15日,每日10:00-18:00(展期間另有多場講座、劇場活動)
- 地點:學藝埕(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167號,捷運雙連站步行約15分鐘,捷運大橋頭站步行約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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