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故事〉
2019年8月31日,M在太子站目睹警察無差別襲擊乘客的過程。經歷過一段失眠的日子後,他以冷靜、抽離的角度記錄了香港在2019年抗爭運動後的狀態。短片《謝生》獲第26屆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青少年組金奬。2021年9月,M赴台升學,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修讀電影創作。
北藝大的校園遺世獨立,俯瞰關渡平原。在草坪上遠望,就是台北101大樓,提醒M自己已不在香港,「我經常都會對著這個景哭。」來到台灣2個多月,他的心情反覆。
「開心只是一刻的開心;不開心、快崩潰時,我會『無形中自殘』。找個位置跳下去,當自己死了。我有個朋友說,在哲學層面,你有要死的念頭,就已經死了。我想我都要死一下,才有重生的感覺。」
他躍下的梯級不到一米,剎那便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只是太頻繁,反而成了無間地獄。
M在台北金馬影展看了《時代革命》和《少年》,2019年的影像又重現眼前,「看完真的受不了,陷入了失落的漩渦,到現在還未走出來。」「好看,但會好痛,如果你還未ready。 我看了30秒已經吃不消。」他跟來自香港的同學一起,互相捉緊大家的手。戲院內飲泣聲不斷,完場時呼喊「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堆積多時的情緒,忽然缺堤,「看完好想衝回去(香港),跟他們說:我回來了!」
他的朋友都在香港,還有在2019年因為抗爭而連結在一起的夥伴。「我還可以坐在這裡跟你說話,是因為有些人用他們的自由、努力、血汗去換取,令我們可以來台灣。仍有一班人在監獄受苦。」安逸中無所作為的內疚感油然而生,「我是否不值得他們這樣幫我?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辜負。來到好像又不適應,又沒有創作,感覺好渺小。我有否對不起他們?」「但這樣想沒意思,無濟於事。我要努力,拍更多片去影響其他人。」
「如果我仍在香港,受到的刺激會更大。不忿、想發聲的動力會更大。」但陌生的環境令他語失。
「我接受自己已離開香港,先放下從前的事。但我的回憶沒那麼容易被抺走。在之後的創作──如果我有創作的話,一定會滲出來。只要我未失憶,就會了這些事而創作。」
但香港再也不是那個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城市。香港政府已修改電影審查的法例,以往主要針對色情和暴力,現在以「國家安全」為考量。過往獲准公開放映的電影,也可用「不利國家安全」為由取締。一些以諷刺中共為橋段的經典,例如《國產凌凌漆》、《表姐,妳好嘢!》等已成絕響。「我試過在學校放映一套關於馬來西亞國安法的電影,當時香港剛剛公布《國安法》。校長問我有沒有過電檢。我心想,私人放映都要?傻的嗎?」「她說:『你知道現在的情況吧。』我在這裡放沒人知,要過電檢就出事。」
《國安法》是項上刀刃,不只令人自我審查,還真的會砍下來。2021年11月,台灣劇情短片《美豬肉圓》原定於「平地學生電影節」中首映,電檢處要求片主刪除所有台灣大選以及有蔡英文出現的畫面;導演拒絕,開畫前5小時宣布放棄公映。「學生電影節,芝麻綠豆都要搞(干涉)。」返香港、或放棄創作自由,to be or not to be,「所以我的狀態好矛盾。好想返去,又不想返去。」
M其實很想投入台灣的生活,「 不然我會分裂。」
「我不敢叫宿舍做『屋企』,我不承認那是我的家,因為我家在香港。但是否要視這裡為家?我猶疑要不要經歷這個轉移。」
北藝大校園一片文青風,少男少女個個吹彈得破。M與他們年紀相若,卻在兩年間老盡少年心。「我都未能融入他們的世界。大家經歷不同,文化完全不同。在香港,大家一見面就有共鳴,有『一起為了做某件事』的感覺,這裡沒有。無論是談電影或其他,都沒有這種氣場。」「他們好喜歡抽菸喝酒,玩得很瘋。我未習慣到這種happy的心情。」
「少年不識愁滋味」是空話,愁懷與年齡無關,與經歷和悟性有關。香港嬰兒潮一代活到耄耋,不知道自己享盡幸運的也大有人在。台灣經歷白色恐怖、流血抗爭40載,這一代剛好晚生一步而矣,「他們超無聊, 吃喝玩樂之外,就沒有其他。我以前也是這樣,但現在回不去了。」
他中四時轉讀香港兆基創意書院,一所以藝術教育為主的高中。他開始接觸電影,學習用影像表達自己。在兆基他遇到了良師,為原本對社會不聞不問的小孩,開啟了一線天窗,「2019年六四之前,水城(陳上城導演)向我們講解當年北京學生的絕食宣言。我被感動到,決定去看看。」當時沒有人知道,那是燭光之海最後一次在維多利亞公園亮起。「我感受到以前的學生為了一件事而犧牲的感覺。然後就是6月9、612。」
6月9日的「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遊行有100萬人參加,但政府無動於衷;6月12日原本是草案在立法會表決的日子,大批市民在政府總部外集會,警方發射了大量摧淚彈和橡膠子彈,掀起了街頭抗爭的序幕。其後M跟同學參加了救傷隊。
車廂內外鬼哭神嚎,警察對車內的人吼叫:「夠膽你就出來!」M看見一名穿綠衣、頭部在流血的傷者被警察在地上拖行。約4、5分鐘後, 觀塘線列車終於開出。乘客陸續離開,M一直搭到調景嶺總站,「大部份人都走了。又傳上面已經有警察,準備抓我們,所以又有好多人不敢出去。」一名坐輪椅的乘客需要斜坡板,但所有車站職員神隱。M與另一名乘客合力抬起輪椅。「救傷隊的朋友在哭。我壓抑著自己,不想令大家崩潰。」
「觀眾會否不明白?要不要加插一些太子站的畫面?但是否聯繫到,視乎觀眾跟這件事的連結有多大。他看到也好,看不到也罷。而且《謝生》的故事,撇除抗爭都可以成立。」
「水城教我們,要相信影像的力量,不要低估觀眾的閱讀能力。」
謝生一人在寂靜的校園中被監視器看管、執行校長的指令。他會偷偷餵飼野貓,作為個人的小抗爭。「我們想拍『疫情下只剩一人的世界』、生活狀態是怎樣。」謝生看似偏安一隅,但他跟所有香港人一樣,都在威權的壓抑下求生。
「謝生太有趣了。我由中四(高一)開始已經好想認識佢。他是創校元老,把學校當成遊樂場。會去圖書館看書、看戲,又會一起看其他人拍的片,參與評論。他的意見好過很多同學,完全是懂電影的人。他是藝術家,但人們覺得他是普通保安。」M在學校剪片,原本規定晚上9時就要離開,往往回過神來已不知時日。「校長可能有看閉路電視,她會打給謝生,叫他趕走我們。有時都有點怕。」謝生承受壓力之餘,又會亂入,「喂,剪成怎樣?」「剪完即時可以給他看,有好多奇怪的交流。」
《謝生》獲第26屆ifva獨立短片及影像媒體比賽青少年組金奬。謝生本尊的評語是:「70分。」「他嫌自己的戲略為over。如果篇幅長一點、有多些細節就更好。」「他好開心。以前給其他學生拍攝的經驗不太好,好多時只為了交功課,未見過像我們這般認真的。原定拍1、2天,結果搞了2、3個月。」「他好想幫你完成事情,好有教育的心。『想拍啥?我隨時OK唷。鎖好門了,隨便拍。』」關於謝生,M想說的其實是:
「不要輕視每個平平無奇的人。你沒有在電視、在街上見到他,不代表他沒有做一些事。謝生不會跟你說他有出去(抗爭),但他會支持年輕人。」
由民間司法改革基金會與香港攝影記者高仲明合作舉辦,本次展覽為高仲明在台灣所創作的新系列作品,記錄了反送中運動後流亡台灣的香港人在台灣的生活紀實。
- 展覽期間:4月3日至4月15日,每日10:00-18:00(展期間另有多場講座、劇場活動)
- 地點:學藝埕(台北市大同區迪化街一段167號,捷運雙連站步行約15分鐘,捷運大橋頭站步行約10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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