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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崩壞與重繪尺度:談羅晟文、蘇郁心、吳其育的藝術式研究
羅晟文〈Matter of Scale〉展覽布置。(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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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大量出現研究為基礎的創作計畫,無論是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圖書館檔案重組、社會學的結構批判、科學的實驗室研究乃至於推測式的創作,都讓藝術成為「另類知識生產」的方法。如此的轉向與擴展,多少遠離傳統藝術家的天才「原創」神話(必須研究知識,而非傳統藝術的直觀情感),並且跟「各學科常規」保持距離。

然而,研究的轉向,也讓許多人詬病,覺得當代藝術過於「智識化」,充斥與挪用各學科的華麗辭藻,去脈絡的組成,不只不尊重原學科,也讓人感到藝術家對理論知識的消費,更甚至為了讓國際策展人看到,而在跟風議題(人類世、後人類、生命政治、原民性、轉型正義等),失去創作該有的原真性。

儘管「藝術式研究」(Artistic Research)有上述消費化的嫌疑,但藝術式研究確實提供另類契機,有別於一般學科的實證研究,提供更加不可預期、朝向未來、充滿想像跨學科連結
藝術式研究的相關討論,可以參考Julian Klein的〈What is Artistic Research?〉
,並且更具「自反性」的後設批判,而不是遵循既有方法。此外,「知識文本」操作的「感性形式」(攝影、繪圖、錄像、空間裝置的部署),也讓人感覺到「知識傳播」或「科普直白」以外的美學體驗
有趣的藝術式研究絕不只是傳播各學科知識,我也不喜歡許多太想傳遞知識訊息的說教作品,這又會落入既定學科的窠臼中。我更在意的是,如何透過「研究」開腦洞連結異質元素,並且以特殊的美學操作讓人切身體驗問題。在我看來,如何異質地操作,比傳遞政治正確的知識還更加重要。
。接著討論的3組藝術家/研究者,分別以特殊研究方法與感性模式,讓我們「切身體驗」當代生活潛藏的各種問題。
「海帶」是一個網羅,演算法也是:羅晟文〈Matter of Sca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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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崩壞、重繪尺度、羅晟文、蘇郁心、吳其育、藝術式研究
羅晟文〈Matter of Scale〉展場。(攝影/余志偉)

在看似寬闊的擁擠黑暗環境中,4頻道此起彼落地閃爍著,向下投影著各式各樣的訊息。有的是關於海帶新聞或壯麗空拍景觀,有的是關於海帶製作成各種無厘頭食物的過程。展場四方傳來海中的波浪聲,觀者彷彿置身於不見天日的海底。到處布置著過量的漁網,遮蔽著影像,也干擾著觀者的觀展體驗,身體跟漁網親密接觸地「窒息感」隨之而來。

如果說大部分的藝術裝置都帶給人舒適的觀展體驗;那藝術家羅晟文在鳳甲美術館的個展〈Matter of Scale〉,則是透過錄像裝置讓人感到侷促與緊張。當中觀者隨時會被漁網纏繞、勾住與阻礙,展場中的漁網如同海底的海帶般,隨著時間不斷蔓延生長,使「觀者」難以行動
羅晟文的漁網,會隨著展覽時間不斷增加,從一開始觀者可以舒適看到腳下的影像,到最後整個展場全部都是漁網。此外,這些漁網現成物,也是在漁港撿回來的,上面可能還會勾著些沒處理完全的海洋生物。這些都讓陸生動物的人類感覺到某種「不舒適的體驗」。
回到影像內容,觀者有如看到投影閃滅的「光」打在地板(跟錄像中開火烹飪的火光呼應),人甚至可以侵入影像,站在上面或坐在上面觀看「腳下」的影像內容。大量俯視地「垂直視角」,讓人以上帝之眼觀看世界各地海邊(以荷蘭為主)的「海帶農業」。同時穿插著各式關於海帶功效與促進環保等的剪貼新聞(這也是羅的研究)。並且還有一系列主觀鏡頭拍攝充滿實驗精神的手作「暗黑料理
羅晟文的海帶料理實驗,包括以海帶作為主要食材來做鳳梨酥、煎牛排等我們熟悉的食物。
」過程。

如此讓人啼笑皆非的暗黑料理,讓人想起藝術家崔廣宇無厘頭的行為作品,以幽默方式介入日常生活,讓人感受到日常當中潛在的問題。羅晟文則是用此探討方興未艾的「綠能經濟」與過度神話海帶的問題,當海帶被人類過於密集栽種時,也會壓縮到海中其他物種的生存空間。觀者,恰恰就是被人工繁殖的海帶不斷包圍的其他物種。

當代的監控機制與演算法,不就像展場中的海帶漁網嗎?不斷增生、活躍、包圍與形塑當代人的主體,羅晟文之所以製作〈Matter of Scale〉,也是YouTube演算法推播的「海帶農夫」影片,激起他好奇歐洲流行的永續農業與海帶經濟。然而,更有意思的還是這套透過演算法機制不斷推播傳遞的訊息,如何不斷洗腦大家對海帶農業的嚮往。

空拍機的垂直視角,以及不斷跳出的訊息,也像是帶領我們進入一個被「海帶演算法」全面控制的視角。人類主體只能接受這種無所不在的包覆,我們以為我們用上帝之眼抽離觀看世界與海岸的美;然而觀者才是沉浸在數據之海裡,被演算法(海帶漁網)控制的那一方,被暗黑又窒息的氛圍親密包覆著。

全面監控下的隱身練習:蘇郁心與安琪拉.戈歐〈克賽諾牡丹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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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郁心與安琪拉.戈歐〈克賽諾牡丹預報〉在台北藝術節的演出片段。(攝影/Yuro Huang)
「垂直視角」從來不是中性的再現世界,當中充滿著大量的權力與控制,更甚至是把整顆星球當作經濟作物管控,思想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世界圖像」(world picture),恰恰就是在提這種把萬事萬物變成可供人類掠奪、採集與計算的圖景,同時呼應著今日俄烏戰爭大量使用空拍機對「他者」的遠端冷血屠殺
《攝影之聲》第32期主題的〈戰爭機器〉也討論了「所見即毀滅」的問題。哲學家維希留(Paul Virilio)可以說是當代「遠端屠殺」的預言家。

讓我們將畫面轉移到藝術家蘇郁心與編舞家安琪拉.戈歐(Angela Goh)在台北藝術節合作的〈克賽諾牡丹預報〉演出,就是以「花園」作為隱喻,探討垂直視角(男性殖民)對花園(星球與被殖民地)的全面可視與監控。

進入北藝中心的排練場,觀者可以感受到自己「無處可逃」,伴隨著排練場的玻璃,到處都是鏡子,不斷折射、反射觀者的身體,看似自由移動的觀者身體彷彿被全面控制著,沒有一個死角能讓人隱身(相較於傳統鏡框式舞台的表演場,觀者的身體是在黑暗中的座位上「集體隱身」)。展演沒有禁止拍照,觀者更是不斷曝露自己的身體訊息給各種反光螢幕,自願將自己作為數據上傳到雲端。

在空間感受到這種無處可逃的氛圍後,兩位表演者戴著大墨鏡登場,以重複、冷冽的動作狠狠掃視在場行動自如的觀者,同時他們也將自己的「身體」跟「鏡子/螢幕」,大量的重疊融合與交織,有如螢幕的賽博格混雜體。這不就是你我的當代主體狀態?你不也是把眼睛跟手,嵌合在面前這塊發光的螢幕上,才能看到這篇文章嗎?

有意思的是,舞者的身體表演幾乎沒有推進情節(相較傳統劇場以情節推進時間),而是保持著靜止空間的狀態,身體有如極簡雕塑的自我異化,讓人感覺到「身體─玻璃─螢幕─鏡子─空間」之間的界線不斷模糊,我們被垂直視角監控著、自願成為大量影像化身、瘋狂上傳自己的影像餵給數據。

表演者誇張的傳統服飾與帽子,也凸顯了傳統女性身體的規訓。然而,現場觀眾穿著的各種個性衣著,不也是在控制社會中,以移動的方式在手機、平板、電腦等媒介中吸收著時尚服飾的訊息(看看網拍),以自認自由行動的方式規訓著自己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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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崩壞、重繪尺度、羅晟文、蘇郁心、吳其育、藝術式研究
蘇郁心與安琪拉.戈歐〈克賽諾牡丹預報〉在台北藝術節的演出片段。(攝影/Matt Cornell)
思想家韓炳哲提到的「透明社會」,指出今天沒有一個地方逃離得了啟蒙的光,到處都被數據監控,而且相較於過去的老大哥規訓,今天是我們自願提供自己的數據
韓炳哲 ,《透明社會》(管中琪 譯),台北:大塊文化,2019。
。如果說藝術家蘇匯宇與鄭先喻以〈復仇現場〉強烈批判透明社會下的觀者,以暴力、獵奇、血腥、情色與瘋狂運動的方式讓觀者感到侵略與過度曝露(以及拍與被拍的關係)。那麽蘇郁心則是相較疏離地探討著「透明社會」的問題,並試圖「隱藏身體」。在表演後段,表演者的身體開始在全面監控與螢幕跟數據無所不在的控制下,躲到鏡子螢幕的後面,觀者也沒法看到理應在現場的表演者。
德國藝術家與紀錄片導演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也提到如何在當代隱身
史戴爾著名的作品〈How Not to Be Seen: A Fucking Didactic Educational .MOV File〉(2013),就是以幽默方式探討如何隱身的問題。她的許多文章,也都在探討全面監控下的生命政治。她批判又幽默的創作(寫作)方法也接近本文提到的「藝術式研究」。
在網路上無所不在的暴露下,當代人更多是在思考如何隱身,隱身也變成一件極具政治性的方法,去抵抗無所不在的控制,與要求不斷透明與自我優化的律令
關於數位時代下隱形政治的問題請參照,彼德.布隆(Peter Bloom)的《隱形牢籠:監控世代下,誰有隱私、誰又有不受控的自由?》
如果說羅晟文以黑暗環境,讓人感受到演算法(海帶)纏繞著當代主體的窒息與恐怖感,那蘇郁心則是以螢幕與無所不在的光,照亮不斷追尋自我優化,不斷將自己數據化的功績主體
思想家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提出,當代社會已經從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說的「規訓社會」,轉變為「功績社會(Leistungsgesellschaft)」;掌控人們生活的外部權力不再以否定的方式懲罰人,而是「鼓勵」人們正向積極。 身處這種社會中的「功績主體」,表面上擁有不屈從於他人的自由,卻屈從於自身追求績效、必須致力於自我實現的強烈意志,形成「自我剝削」,而對於放鬆無能為力。「倦怠」則成為功績社會普遍的精神狀態。
,並在當代全面可視化(與可計算)的全景監視場域中,提出隱身與回返古老儀式,聚集於「火光」(不是演算法的光)前取暖的可能(表演最後一幕)。
「音─畫」蒙太奇的重新測繪:吳其育〈它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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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崩壞、重繪尺度、羅晟文、蘇郁心、吳其育、藝術式研究
吳其育〈它物記〉展場布置。(照片提供/吳其育)
我們可以注意到羅晟文跟蘇郁心都透過「推測」與「研究」的方式展開調查與批判,當中帶著強烈的科學實驗感,而不是直觀情感的表現。最近在TKG+展覽的吳其育,則是以巨幅的行星尺度,展開他的研究與調查
蘇郁心許多的錄像作品也是另類行星尺度的測繪,而不只是強調人類的觀點。〈克賽諾牡丹預報〉某程度也是以表演模擬演算法的巨型尺度。
〈它物記〉羅列許多舊作
〈它物記〉包括錄像作品〈反覆驗證〉與〈預先驗證〉,還有大製作的〈人族〉與〈發光半導體未來〉,以及用機器手臂不斷書寫的作品〈沙盒歷史〉。
,其中新作品〈定居者觀影指南〉的巨形圖表與〈畫外音簡史〉的耳機導覽聲音,則提供另類方法,挑戰西方殖民到今日演算法的全面控制。
進入〈它物記〉彷彿進入詭異的科學博物館,當中有大量圖表、散文錄像以及一支不斷畫圖的機械手臂。而背景的男性沉穩聲音,則是帶給這科博館可信任的第一印象。然而,我們不見中性的科學事實,而是混雜著大量的殖民、政治經濟、跨物種視角,與對人類中心視野的批判。〈它物記〉虛構的科博館,反而更現實地貼近複雜的現實,而不是以科學權威(通常是西方男性視角)來訴說現實。在〈畫外音簡史〉中導覽的男性權威配音員,除了念文本,還會聊自己的配音經驗,其中甚至有配寶可夢「靠北龍
暴飛龍是精靈寶可夢《紅寶石/藍寶石》版本中登場的龍屬性和飛行屬性寶可夢,但其在寶可夢動畫中登場時,因中譯版配音叫聲聽起來酷似「靠北!」而變成迷因,被網友戲稱「靠北龍」。
」餘音繚繞的嚎叫。

此外,吳其育挪用的影像素材也非常多元,橫跨影集、電影、新聞、科學資料、政治文件等,當中也挪用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2001太空漫遊》的旋轉穿越時空的片段,連結這些無關素材的「關係」,以一種架空的歷史想像,重寫西方人寫成的大寫歷史(或科學史、藝術史、宇宙史)。

剛過世的導演高達(Jean-Luc Godard),也在《電影史》的瘋狂蒙太奇中,組合異質的圖像碎片,並用畫外音干擾與解構圖像素材當中的意識形態(對好萊塢影像工業的批判)。所有看似嚴謹的歷史與圖像(包括消費圖像),都尚未完成,皆平等地有「裂縫」,可以再組織與重新連結,隨著新的脈絡編輯產生新的反抗意義
關於所有影像都可以政治性地崩毀與「再編輯」的論述,請參照:Richard Dienst. "Breaking Down: Godard's Histories." In New Media, Old Media: A History and Theory Reader, edited by Wendy Hui Kyong Chun and Thomas Keenan, 125-32. London: Routledge, 2006.
。他們都不是自足的,而是必須嵌合在新的關係網路當中重新激活(以影片來說就是蒙太奇),這恰恰凸顯「藝術式研究」為什麼會如此不嚴謹地蒙太奇各學科的材料。
而「散文電影」(Essay Film)對殖民或主流觀點的解構與重構,更是「異質蒙太奇」語境下的產物
關於「散文電影」以政治與殖民批判手法,讓「音像不對位」的精彩討論,請參照Nora Alter. The Essay Film after Fact and Fiction. Columbia UP, 2018.
。「影像與聲音」的蒙太奇在此不是彌補裂縫(好萊塢電影的順暢剪接或學科研究的邏輯通順),而是突顯「不和諧的縫隙」,讓人感覺到異質聲音的干擾(比如〈畫外音簡史〉中的靠北龍或宇宙起源的逼逼波波聲)。
還有數據腦控殭屍之外的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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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崩壞、重繪尺度、羅晟文、蘇郁心、吳其育、藝術式研究
吳其育〈畫外音簡史〉展場布置。(照片提供/吳其育)

歷史與生態學正在不斷纏繞著,並非歷史歸人文處理,生態歸科學管。而是得看到自然生態當中潛在的政治性(殖民視角的編制),並以藝術式研究的方法書寫另類歷史,含納更多的非人視野與另類世界觀,以挑戰「人類中心─大數據」控制與形塑世界的穩定假象。

羅晟文、蘇郁心與吳其育皆運用各自的方式關注「尺度」問題。西方設立的精準尺度,反而是他們要滲入、瓦解與重新測繪的。無論是用身體、影像、裝置、圖表等各式各樣的感性形式,玩轉並崩解固定的尺度框架,讓觀者體驗到既定尺度中存在的問題:對綠色經濟的過度崇拜、螢幕對身體的全面監控、或是殖民者框景的寰宇視野。

藝術式研究的手法不同於田野踏查與圖書館檔案的批判,也不同於生物藝術或推測設計的既定方法,更甚至不是依賴學術體制發表的論文。而是可以荒謬、幽默、嚴肅、冷冽、更可以瘋狂想像,以崩壞數位系統內建的偏見與控制,以創造另類的生態體驗。

我們不也可以開展自己的方法,重新詮釋「它物記」或任何科學家與歷史學家寫定的歷史?為什麼我們不可以用「海帶雜音」干擾看似透明穩定的垂直視角?為什麼我不可以隱身呢?讓人不適的干擾雜音、身體的隱藏以及對歷史與生態的「重新測繪」是必要的,藝術式研究的狂想與反思也讓我們接近複雜現實。否則,現代學科制度與數據監控的巨獸將如同疫情全面籠罩世界,使我們成為自動演算運作下的腦控殭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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