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在基隆舉辦的「潮藝術」,如同殭屍藝術節的翻版,邀請民眾來在地「體驗」,「藝術體驗」成為了一種繼「城市吉祥物」之後的另類消費。不意外地,潮藝術依然將藝術作為吸引觀光的工具,雷射光雕、詩性投影、奇觀裝置、未來魚骨等讓人目不暇給,然而這一切都被安置在制式化的「關係美學」框架運作,跟觀眾互動得一片祥和,卻鮮少藝術的意外與偶然性,也少碰觸敏感的政治與權力問題。
儘管在經年下雨基隆的「潮」濕環境,作品卻一點都不「潮」,反而很「乾」。作品在觀光的治理下還是符合大量複製的藝術節套路,除了黃榮智的〈這是一種鹹鹹的味道〉多少運用生成的水與海鹽,並跟不可見的「環境」交互作用,其他都傾向視覺驚豔與讓人拍照打卡的體驗式裝置。
然而,拿體驗來區別物化已經不是啥新鮮事,就像拿今天城市藝術節的體驗與過去城市吉祥物符號的對照一樣,今天藝術體驗更多被「新自由主義─國家─城市─消費」的觀光化給全面收編。藝術不再有基進力道,不再對抗治理,不再有疑問,不再以讓人不安的方式激起複雜思考,讓人感知潛在於城市的異質聲音;藝術反倒成為體驗城市、融入在地、吸引觀光的公共藝術宣傳。
一樣座落於潮濕地帶,一樣在年初發生藝術節,讓我們把鏡頭轉向馬祖,這塊既熟悉又陌生的島嶼,無疑也被政策下公共藝術的殭屍複製大軍侵略。不是說透過藝術「活絡」地方文化,讓我們重新體驗島嶼,使島嶼生生不息?為什麼我要用看似負面的「殭屍大軍」形容藝術節?
從日本開展的瀨戶內海或越後妻有藝術節,讓我們不能忽視藝術對鄉村的影響。這套看似充滿生機療癒的藝術模式,弔詭地成為「殭屍大軍」複製到世界各地。一套官方、國家、藝術家、在地居民與文史工作者暗濤洶湧的角力,是我們這些拍拍美照、買買地方特產的觀光客難以感受到的。時至今日,透過藝術節介入社會與活化地方,早已成為空洞無力的口號、一種替國家治理粉飾的化妝品。各地藝術節就像是大同小異的殭屍軍團。
在我看來,馬祖最「藝術」的反而不是藝術島作品,而是島嶼隨時可能起霧封島,氣候繚繞的偶然與不可預期性;此外,我們也不能忽略整個島嶼在過去軍事備戰下的人造景觀──崎嶇蜿蜒的路、軍人開鑿的地洞、印刻在島嶼上的標語等,看似怡然的自然風景中無不透露著人工鑿刻的痕跡。
往坑道內部進入,我們可以看到一張桌子上散落著報紙、大型礦泉水與杯子。古怪的橘黃燈光不斷循環,空間的氛圍時暗時亮,伴隨著詭異的低頻嗡嗡作響,再往前走可以看到件隱隱發光的紅紫色裝置,然而當中其實有件被LED照明的盆栽,乾枯、死亡、腐朽的植物「屍味」襲來,但整體場景營造的迷幻氛圍卻又如此讓人著迷。利安.摩根(Liam MORGAN)的《照理來說 應該可行》體現過去軍人(今天盆栽)處於地底被人造光源長期照明的隔離孤獨感;植物逐漸失去水分的過程,不也呼應疫情時代,我們長期處於家中被螢幕光源照射滋養的生命狀態?
離開燈光與音場形塑的氛圍,往下走可以感受到另一種環境的「霧氣濕感」。在水霧當中,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橫擺的照片裝置,然而卻看不清照片內容,需要經過自動灑水裝置的水霧浸潤,觀者才稍微看到照片中馬祖的沿岸景觀。丁建中的《靜候之景:馬祖列嶼》,相較於讓觀者「看見」馬祖的地景,經過水霧噴灑的轉化,觀者身體同時「浸潤」在水氣環境中,並使朦朧地景與馬祖長期的霧狀相互呼應。照片不再清楚,而是在記憶的薄膜上充滿著濕黏與水氣。
在77據點中,我們感受到藝術家不斷重組與再敘事檔案,以及呼應洞穴當中曾經的體感經驗。然而,策劃團隊為了保護觀眾與作品的整體情境,大部分觀眾在體驗時得「受限導覽員引導」。矛盾的是,導覽反而化約了情境(被快轉的《水流之神》),而喪失讓觀者主動探索的過程。昏暗、霧氣、濕度、屍身、魂魄、藝術的危險與不穩定性,在精緻導覽中被化約成地下洞窟安全的探險體驗。
《地下工事》除了77據點因為地形特殊需要「好好引導」外,該計劃的其他3組作品相較之下可以讓觀者自由探索。離開導覽與亮光指引,我們來到在山隴排練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展間,低頻環繞作響,不時閃現的燈光,讓人瞥見地板上用沙做的巨量魚群漩渦,排練場的整片地板有如被轉化為海洋。聲音、光線、黑暗的沈浸感,讓人得以重新感受海洋夜晚的氛圍。劉致宏的《漁火Chorous》,透過整體情境的塑造,體現過去馬祖漁民無法依賴視覺,只能聽音辨位捕黃魚的感受。
《地下工事》不只有捕魚的沈浸體驗,還有雜草跟鳥。在北竿的后澳民宅中,我們可以看到邱承宏的姿態,他在《採光》中將外面往往被人忽略的坑道雜草與常民盆栽由外而內地凹進建築內部的牆面,他在建築物的牆壁上刻出不在場的植物陰影,並將牆壁脫落的粉屑廢料,回收重塑成3隻玲瓏的鳥雕塑。
若說邱承宏的雕塑充滿浪漫的日常詩意,那廖建忠的「植物雕塑」則是荒誕幽默。在南竿的軍人紀念園區,可以看到一尊誇張的巨大砲台,砲口朝地直挺挺插在地上,屁股朝天長出彼岸花。珠螺村被國軍徵收成墓地後,馬祖居民被迫遷徙,故鄉土地也被國軍改造成莊嚴的禁忌之地。廖建忠擬仿的紀念碑《珠螺花開時,》在命名「逗號」後頭的未完成式,則勾引生者回到看似被官方完全徵收的土地,重新玩轉(play)軍事空間與失能武器。整個裝置充滿人造與生命的矛盾張力,戰爭遺骸綻放的彼岸花,猶如寄生於軍事設「屍」上的新物種。
讓我們不避諱地擁抱跟環境交互作用的「變種濕屍」,去挑戰國家政策下看似活力的觀光藝術節潮流「乾屍」吧!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玩轉軍事設施遺留下的島嶼屍身呢?為何不讓隨水流飄盪的「藝術屍身」與「歷史幽靈」不只在地成神,還作為武器去解構國家、資本與數據監控對島嶼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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