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公民》
Sai ▇▇▇ ,一位來自緬甸的藝術家,流著緬族及撣族血液。就如不少緬甸人,人生在3年前的軍事政變後翻天覆地。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在去年(2023)雨季中的清邁,那時他已流亡兩年多,在寄身於不同國度過程中,透過創作、展出、研究考察及倡議工作,為緬甸人權狀況爭取國際社會關注,尤其是政治犯的釋放。
他告訴我,過去幾年,是香港人一直支撐著他的行動。我既驚訝亦感動,想不到那年我們用血肉身軀所換來的抗爭經驗,付出生命代價所築構起的國際連線,數年之後,竟化生成另一場暴政抵抗的養分。或許是身上相類似的烙印,使這兩個異邦人比所謂的「血濃於水」更血濃於水:Sai無條件的將關乎他人身安危的生命故事交付於我,而我,也希望透過充當傳遞人的角色,讓緬甸人的真實聲音得被聽見。
此時此刻,他的父親仍然被關在以酷刑稱著的伊洛瓦底監獄,面對著16年的刑期;他的母親仍被軟禁家中,受24小時監控。與其說是流亡,這更似是一場漫長的至親營救行動。
「藝術公民」是Kaya L針對「藝術世界能否成為進步政治的倡議場域」這一提問,給自己的思考習作。數年前,在香港的Kaya L忽在自己出生地變成二等公民,硬生生給剝奪自由思考與批判的權利和空間,人生無法不充滿困惑;就在這期間,開始與一些東南亞創作者接觸交集,從他們身上看到各種擇善固執,從而萌生出凝聚這些力量,營造共同體意識的想法。
《報導者》邀請Kaya L陸續介紹這些創作者的故事,呈現他們各種向「不可能」進發的堅韌能耐,連繫挑動中文世界的讀者,嘗試走進他們不太一樣的世界,或許有一天,我們能共享一個魔幻現實般的開放未來。
一切要追溯到2021年2月1日那個清晨,原是緬甸新一屆國會首次召開會議的日子。在前一年11月的那場大選中,軍政黨大敗給以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為首的全國民主聯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或許是不堪其辱,或許是懼怕一旦失勢會被追究多年來犯下罪行的責任(包括羅興亞種族屠殺),軍方遂重施故技,將國家一切重新緊握在手裡,就如同他們過去大半世紀所做那樣。就在那天清晨,緬甸上演1948年獨立以來的第三場政變,大選結果被推翻,翁山蘇姬及一眾主要民選政治人物被以選舉舞弊之罪名逮補。當中包括Sai的父親,撣邦(Shan State)首長林圖醫生(Dr. Linn Htet)。
Sai感到不可思議:「這不等於將整個國家推倒重來,包括他們親手打造的2008憲法嗎?」雖然草擬過程為人詬病,但自2011年起,總統登盛(Thein Sein)開始根據這份憲法,帶領緬甸進入民主轉型時期:人民享有更多自由、市場管制放鬆、西方制裁終結、外資湧入、人民經濟教育健康水準均有提升。國家同時開始談論企業社會責任、歷史文化保育、勞工權益、打擊貪汙、環境保育,前景本應一片光明。
現在看來,緬甸過去那「黃金十年」,彷彿幻覺一場。
這是一場夢想,還是一場夢魘?Sai分不清楚了。他記得,父親正式上任撣邦首長當天,在那場被譽為終結60年軍政獨裁的2015年大選之後,那天深夜,他與父親站在官邸前院。他一直在仰光工作,父子倆好一段時間沒見面,月色底下,父親語重心長地說:「今天我見過將軍了。他們想發動政變。他們隨時都可以這樣做,我們是人民所選的,但我們實際上並沒任何權力。」
「那些門外的守衛,當政變發生時,就是會來抓我的人。」
政變終於到來。Sai在仰光,街上有人呼喊狂叫,人們無不感到焦慮沮喪。事業沒有了,人生前景沒有了。
「而我,我的家也沒有了。」
父親被捕後,一位富同情心的守衛,讓兩父子有一次通話機會,「父親要我逃,說我會受牽連,『因你是我兒子。』」
那是他倆最後一次通話,此後至今,Sai沒再聽過父親的聲音。
那時網路斷斷續續,軍政府封鎖消息,後來乾脆斷電,那是軍隊愛用的伎倆,用停電來懲罰「不聽話」的人民。
或許最為危險的地方即最安全?Sai匿藏在仰光一棟軍方駐守大樓上的一個房間,大家一片迷惘,不知道該怎麼辦,Sai嗅到血腥的氣息。
網路中斷期間,他將香港朋友發給他的抗爭資訊,翻譯成緬甸文:「包括抗爭手冊、和平示威策略、如何抵抗警察暴力、如何抵禦催淚彈、處理傷口⋯⋯。」他希望緬甸人也能夠做好準備。
當人們開始上街時,Sai用能搜索得到的材料,製作防暴盾牌,「只是我這些湊合出來的塑膠盾牌,無法抵擋他們的真槍實彈⋯⋯」他聲音悲哀得要哭。這些淚水,香港人熟悉不過。
「父親從沒想過參政,」Sai說。連續勝出兩場大選的林圖醫生,年輕時其實想當喜劇演員,雖然最後以牙醫為業。在學生時代,他與一名叫Thura的同學,經常一起組團演出「阿佞」(Anyeint),一種輕鬆愉快的傳統說唱藝術。他與同學以牙醫診所的工具為藝名:林圖醫生是「牙鉗」,Thura則是「牙鑷」。「牙鑷」曾於訪問中說:「緬甸有句老話,若果你心中有恐懼,就用鑷子將恐懼拔出來。」
表演內容針砭時弊,充滿語帶相關的機智,很受歡迎。那時尼溫(Ne Win)政權掌控緬甸已超過四分之一個世紀,緬甸歷史學者吳丹敏(Thant Myint-U)認為,對飽受高壓統治的緬甸人民而言,能對軍政府稍微幽默嘲諷一番,可帶來精神上的快慰。1988年「8888」運動期間,這夥牙醫實習生將演出搬上街頭;當翁山蘇姬站在仰光大金寺前面向50多萬民眾,呼籲緬甸人團結起來爭取民主時,林圖醫生也在人群當中,自此成為她的追隨者。
持續數月的示威,最終以血腥鎮壓作結。政府軍的槍火下,3,000多人成為亡魂,無數人被迫逃離家園。林圖醫生往東北山區跑,最後落腳撣邦北部城鎮臘戍(Lashio),並在那兒結識了撣族的妻子。Sai笑說自己是「8888的孩子」。
「牙鑷」卻沒那麼幸運,他被逮捕並關在以殘暴聞名的永盛監獄(Insein Prison)半年。後來牙鑷──「札哈納」(Zarganar)」成為緬甸家傳戶曉的名字。他的巴利文本名Thura,是「勇敢」的意思。敢對軍政權威開玩笑,令他廣受民眾愛戴,也令他一生數度進出牢獄及被禁止演出,不過無礙這位生性樂觀的喜劇演員繼續發揮他的諧謔魅力,連被他的「牙鑷」所刺痛的軍政府,都無法不喜歡他。
撣邦是緬甸最大邦分,傳統上屬少數族裔區域,除了撣族(自稱傣族)和漢族(包括果敢族),還住著阿卡族、佤族、拉祜族、克欽族等;英國統治期間,被列為邊境地區(Frontier Areas),享有高度自治權,30多個土司各自主其屬地內政,如有紛爭可請殖民政府派兵調停。與直接受管轄的「緬甸本土」(Burma Proper)不同,撣族諸邦對英國,並沒緬族那種民族主義的不滿情緒,英治期間直至二戰之前,甚至可堪稱歷史上相對安穩的「黃金時期」。
不過亦有學者認為,正是這種「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令緬甸本土在邁向現代化與國際化之時,邊境地區基本上仍停滯不前。在日軍占領前,仰光已是面向全球的轉口港,仰光大學在亞洲排名數一數二。巨大差異,造就緬族在文化經濟及社會上的領導地位,甚至沙文主義。
1947年1月,英國首相艾德禮(Clement Attlee)邀請31歲的翁山將軍到倫敦,商討緬甸獨立。其時幾位撣族土司發電報到英國,表明「翁山不代表我們」。艾德禮與翁山二人簽署協議,列明政權過度的安排,當中包括與邊境地區關係的處理。兩星期後,翁山來到撣邦南部城鎮彬龍,與撣邦、欽山區及克欽山區的代表會面,他保證,在緬甸聯邦下,邊境地區人民能夠享有地區自治、自由、平等。當下,22位出席代表簽訂同意加入緬甸聯邦的《彬龍協議》(Panglong Agreement)。
那年9月,緬甸獨立前最後一年,緬甸憲法通過,當中規定憲法實施十年後,撣邦及克耶邦(Kayah State)可以根據自身人民意願,抉擇是否繼續留在聯邦內。到了1958年,承諾沒被兌現,憲法也隨著尼溫將軍上場,並在1962年發起政變後作廢。
種族與權力衝突,大半世紀以來不住折磨著這些邊境地區住民:先是二戰期間的日軍占據,及蔣介石應英國盟友之邀派來對抗日軍的國民黨軍;繼而是1949年敗給中共後潛入撣邦邊境、夢想以此為基地反攻雲南的國民黨殘兵,及中央派來重兵進駐、卻無法驅趕這些不速之客的緬軍;還有以爭取獨立、打倒政府軍為目的的少數族裔部隊,及政府僱來對付他們的僱傭兵。這些勢力各據山頭,以毒品及各樣非法買賣,支援武裝自治,使得這片享有美境及豐富天然資源的山區,落得毒禍橫行,衝突不休。
「那是一個沒有和平穩定、沒有什麼好寄望、沒什麼機會的地方。」Sai在1990年代中出生時,臘戍依然一片混亂;成長當中的小孩,難以擁有藝術的夢:「若藝術是水,那臘戍便是一片沙漠。」
Sai還記得第一次手執相機時的興奮。那是大約8、9歲時,他拿著舅舅的柯達拍立得相機,隨意拍天空上的雲彩,從觀景窗觀看四周世界,感覺前所未有。可惜在底片年代,攝影並不是他們家庭能負擔的。「小時候,家裡沒什麼錢,父親經常只向病人收取微薄診金;再者,傳統父母觀念裡,相機不是給小孩的玩具。」
父親偶爾會邀請一些藝術家、作家朋友來作客,嘗試令生活多點色彩,「但父親不想我當藝術家。」或許是出於保護心態,眼見好友的遭遇,不想兒子過上這般顛簸人生。
後來Sai去了仰光定居,自學攝影。他說,在緬甸的教育系統裡,藝術不是一個選項。成長的經歷,驅使他長大後成為和平教育工作者。
多年來,討論緬甸的衝突,會歸咎到英國的「分而治之」。長久以來,緬甸以緬族的語言為國家語言,社會以緬族信奉的佛教為正統,對少數族裔採取歧視性政策。2011年開始,軍政府開始邀請各少數族裔代表和平談判,由前將軍敏昂萊(Min Aung Hlaing)主導下,推動「全國停火協議」,嘗試結束持續70年的內戰。但談判缺乏具體策略,沒能指出如何將各民族重新團結起來,而不是透過軍事手段。很快,羅興亞人道危機爆發,揭示了種族間嚴重的意識形態分歧。
2012年,在西部若開邦(Rakhine State),爆發若開(又稱阿拉干)佛教徒與羅興亞回教徒間的衝突。針對羅興亞穆斯林及卡曼族群有組織的襲擊、屠殺、縱火,蔓延至全國多處,包括Sai的家鄉臘戍。歷時數月,他的老家成為母親穆斯林朋友的避難所。他開始思考這些衝突的根本原因。
Sai說,在緬甸,他們從小就被灌輸「政治就是禁忌,公開談論不得」,學校更猶如思想監獄。經歷半世紀的封閉,緬甸自2011年踏入「轉型時期」起,才重新與國際接軌;但對於當代社會所追求的普世價值,特別在文化種族信仰平等共融、性別性向身分認同多元等方面,緬甸人普遍還在學習當中。
那些衝突背後,據Sai所言,其實有軍方的煽動或默許,目的是要分散社會對他們將西部天然氣賣給中國的注意力。自中國推動「一帶一路」,緬甸就被納入其勢力擴張藍圖之中;由中國公司投資興建長793公里的天然氣管道,自2013年起,將國家的能源蘊藏從若開邦源源不斷輸送往中國南寧。所得利益落入軍方口袋裡去,然而管道穿越之處,平民百姓土地被掠奪,家園生計被毁。根據非營利組織「國際地球權益組織」(EarthRights International)的調查,單在撣邦便有30,000人,在這場土地掠奪所激發起的衝突對抗之間,流離失所。
那時,軍政府邀請Sai於臘戍參與和平工作坊。趁此機緣,他嘗試剝開這些種族間的仇恨情結,同時將他的多媒體創作,融合進這場和平進程實驗裡。他也在2013年起在仰光的美國中心(American Center)擔任和平建設教育講師,在一場以「宗教多元」為題的論壇中,結識了羅興亞裔的K。
「你知道嗎?他們認為穆斯林女性不應談論政治,」K道。
Sai與K惺惺相惜,二人都有打破社會對宗教信仰與性別的二元對立,實現社會共融平等的視野,很快一拍即合,其後更結成人生伴侶。
緬甸人一生中,名字會隨著年齡及身分地位的變化而改變。自從與父親那通電話後,Sai把本名隱去大半,變成像政府審查制度下被塗黑的敏感字眼──Sai ▇▇▇,同時將所有能追溯到他身分的痕跡抹掉,把所有可能暴露他行蹤和身分的人物關係切斷,過去的所有作品亦不再展示。匿藏大半年後,他獲得離開緬甸的機會,在那之前,他必須返家一趟──不是臘戍的老家,而是撣邦首府東枝的撣邦首長官邸,那兒有他的母親,每天被20名軍警監管著。
二人混進一輛載滿老人的殘舊汽車內。Sai說服了K,要把相機帶上:「我要記錄這一切。」相機就藏在行李箱一角,在K的內衣褲掩蓋下。沿途有十多個檢查站,但他們都一一避過了,沒有軍警要查看──緬甸男人迷信這些「汙穢之物」會招來厄運,避之則吉。
當他倆躲在一輛SUV的後車廂內、回到東枝那棟裝有法式玻璃門窗的撣邦首長官邸時,天已入黑,那棟古老建築看來更覺幽森──這棟象徵殖民地權威的大宅,從來只會令Sai感到壓迫。一直以來,Sai並不常在這個「家」出現,那些日夜守在門外的軍警,實在令他不太舒服。對出身受薪階級的小家庭來說,這家實在大得沒必要,他們要在屋中找到彼此,彷彿已是一小場運動。父親曾建議將官邸改為「撣邦博物館」,而他們搬往小一點的單位更合適,但軍方不許,以保安的理由。
父親當天的話,現已應驗。
Sai沒法久留,徹夜與母親討論各種事情,包括若他們當中誰先離去,留下來的該怎麼辦。直到凌晨4點,母親先睡了。寂靜中,Sai穿起父親的鞋,他的衣衫,那套該死的全國民主聯盟黨制服,彷彿將父親的靈魂蓋在身上。屋外衛兵還駐守著,幽暗中,這獨生子拖著悲慟的身軀,穿梭屋內每個角落,尋覓曾幾何時於屋內日以繼夜、為緬甸人奉獻生命的父親,點點存在的痕跡。
母親情況不太好。父親被抓後,所留下的巨大空洞,她得日夕獨自面對。強烈的思念,令她焦慮不安。她覺得生命隨時受威脅,不停打包家裡東西。
家已成母親囚室。母子二人以表演的方式,描繪一幕幕父親缺席的家庭照像。兩人手中各執布條一端互相牽引,象徵家人之間的牽繫情結。遮蓋著臉孔的,是南坎(Namkham)和木姐(Muse)這兩邊境地區的傳統編織。在撣邦,家家戶戶都會用剩餘布碎編織成地毯、坐墊等玩意。Sai母親愛說:「自雙腳能碰到縫紉機的腳踏那刻開始,我就會做衣服了。」他也承繼了母親的手藝,自小就會一針一線,給自己的武士公仔做衣服,也會做十字繡。
「我們是誠實的人,即使一無所有,仍會緊抱著尊嚴。」獨裁者能盜取這國家,但沒能奪取人們的意志。Sai的母親仍抱著希望,盼望著丈夫歸來,一家團聚的一天。
與母親見面後,Sai開始思考如何將他們家的故事,與其他面臨同樣遭遇的政治犯家庭做連結。
「我們作為個體,作為集體的一分子,是如何被對待?」
在緬甸,當被告人要上法庭,由他們踏出囚車步往法院之間的那段短暫路程,家人是可以陪同的。Sai拜託那些政治犯家屬,請他們在那段短暫的路上,徵求被告人的同意,給予他一個他們存在的證明。
然後,他獲得一些他們穿在身上的衣服。
他把這些被消失的政治犯的衣服,連同他們的堅毅不拔,他們所身受的不公不義,以母親教他的手藝,一一編織進作品《Trails of Absence》(缺席的蹤跡)裡,成為他們集體存在的佐證。
「要求公義是期望太高嗎?要求看到自己的父親和其他政治犯被釋放是太過分嗎?」Sai的父親今年已64歲。
「我們的悲劇並不獨特。我們只是在這世上最恐怖的法西斯納粹政權壓迫底下,這片痛苦沙漠中的一顆小沙。這作品只是一個藉口,希望你在觀看這些照片的當下,能與我們感同身受片刻。」
目前為止,這系列作品已在英國、法國、加拿大、荷蘭、義大利、和泰國展出,所到之處,Sai均盡力與當地人權組織接觸,試圖推動社會對緬甸人權狀況的輿論。走到這步毫不容易,為著人生安全,為著保護還在國內的家人,如他這般在緬軍追捕名單上的人,不得不提防其他「同鄉」,使他們變得孤立無援。Sai感激在不少時刻,都有香港人無條件的伸出援手,給予他精神上及實質上的支持。
後來他為調查緬甸政治難民及其家人受壓的景況,由歐洲轉往與緬甸毗鄰的泰國,即使這意味著更大風險──緬軍政府與泰國政府合作跨境打壓,已不是新鮮事。
我們見面那天,是清邁的旅遊淡季,市中心的餐廳沒什麼人,Sai與K一身黑衣,在這光潔亮麗的餐廳內,顯得分外顯眼。他倆為遲到抱歉──他們剛與一名匿藏清邁30多年的緬甸民運人士見面完畢,安全起見,對方在最後一刻才告知見面地點。
在這家新潮餐廳的菜單上,我們驚喜發現經典緬甸小菜「撣豆腐」。一邊吃著Sai和K都點頭稱讚的撣豆腐,我們一邊約好一起去美索(Mae Sot),泰國邊境最多緬甸難民及移工聚居的城鎮。
可惜最後我無法同行。一個多月後,我發短信問Sai的情況,他回說:「抱歉暫時未能回覆。」長期流亡伴隨著他四處漂泊的,是無限的無依感及自我懷疑,加上在美索目睹許多令人難過的景象,怨恨,憤怒,氣餒,迫使他的情緒到了臨界點。
在美索,有「8888」的參與者,有番紅花革命的僧侶,亦有人民防衛軍傷兵、變節的緬軍、參與「公民抗命行動」的公務人員。他們面對著各樣人身安全、身分簽證及經濟問題,前路茫茫。清邁流傳著這樣一個笑話,泰國警察都在申請調職美索,因那些緬甸難民,是很好的魚肉敲詐對象,就如他們的人肉ATM。雖然這實在不甚好笑。
沿著泰緬邊境,有9個難民營,直到90年代末,泰國政府才允許讓聯合國難民署(UN Refugee Agency)接觸營內難民,提供援助,安排第三國收容。可是,泰國政府將來自撣邦的難民排除在難民資格外──以奇怪的理由,比如說:撣語與泰語很類近,故他們能很快適應融入云云。所以,他們必須工作,在沒簽證文件情況下,被迫幹著最低下、最受剝削的事。去年上映的泰國電影《失落少年》(Doi Boy),描繪一位原本出家為僧的撣邦少年,被叛軍強徵為兵,為逃避戰場上的殺戮,攀山越嶺逃到泰國,在清邁賣淫、到建築工地打零工,最後被捲進泰國黑警勢力的殘酷命運。
在權力者眼中,他人生命輕如鴻毛,為國奉獻者盡皆市井小民。成為全國少數族裔武裝部隊攻擊對象的緬軍,最近政府強制徵兵,年輕男子必須「自豪地服役」至少兩年,即使最後很可能只被當作人肉盾牌使用。事實上,緬甸人民已奉獻了好幾個世代。隨著政變再三爆發,這次人們意識到,除了呼喊口號,上街示威,必須將軍政府徹底擊敗,才能長遠獲得自由民主。
年初,收到Sai的訊息,說他已平安離開泰國,抵達美國。或許是流亡生涯暫時可告一段落了吧,他看來鬆了一口氣,並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包括一位正在紐約作藝術駐留的香港藝術家。我興奮的跟他分享,這位經常身體力行為低下階層發聲的藝術家,有多令我敬佩和自豪。
這段日子,Sai在為美國國會簡報會(congressional briefings)準備文件,繼續推動緬甸議程,並不時與那位香港藝術家朋友聚會。看著兩家人吃著他親手做的豆腐麵的開心合照,我說我也想吃一口。兩人都對爭取公義執著,就知道他們會合得來。
回想清邁見面那天,臨別前他說:
「獨裁者們都互相合作,為什麼我們不?」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心頭。返港後,有次邀約他與一些香港藝術界朋友線上對談,那時「23條」立法已如箭在弦,隨著言論管控愈發縮緊,我們小心翼翼,忖摸著,在中共與緬軍政府友好合作關係下,在香港討論緬甸民主,空間還剩下多少?那刻覺得,我的心一分為二:一半是支持同路人的熱血,另一半卻被恐懼抽乾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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