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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2月1日清晨,一條由緬甸執政黨全國民主聯盟(簡稱全民盟,NLD)發言人對外發出的快訊,震驚了國際社會:「國務資政翁山蘇姬(Aung San Suu Kyi)以及總統溫敏(Win Myint)等數十名政要,遭到軍方逮捕軟禁」。
在這一天,緬甸舉國上下最直接的感受是網路中斷。首都奈比多(Naypyitaw)與部分大城市的電信網絡從清晨開始一度被切斷,無法有效地對外發布訊息。緬甸軍方透過此一手段,在新國會開議的前夕,以明目張膽卻又機關算盡的姿態,發起了政變。在當地時間2月1日早上8點半,軍方透過國家電視台向全國人民宣布,軍方已經接管政府,全國即刻進入為期一年的緊急狀態。
這場由選舉爭議演變而成的危機,正如火如荼地上演。
截至此文撰寫的2月4日時間為止,軍方已做出以下幾點重大聲明:
- 將重組聯邦選舉委員會,依法進行重新審查選票的工作
- 實施緊急狀態後,將按照2008年憲法重新舉辦選舉,將國家權力轉交獲勝政黨
- 釋放遭扣押政治人物,但限制其行動(不過未提及翁山蘇姬)
- 8成以上的政府部會首長已遭軍方撤換
- 國際機場關閉至5月底
根據報導,軍方在政變當天凌晨前往翁山蘇姬住所搜索,在現場查獲無線電對講機和其他通訊裝置。緬甸警方因而於2月3日指控翁山蘇姬未經許可進口和使用這些裝置,違反進出口法,法庭裁定羈押兩週。
「原本已經前進一步,沒想到現在直接後退三步,」一名緬華朋友對政變表達了哀傷的看法。
民眾獲知消息後,仰光市區開始出現銀行擠兌潮,加油站也出現排隊加油的車潮──對於捉摸不定的未來,大眾普遍直覺反應是要抓緊有限的物資。但對於這場意想不到的政治危機,緬甸人的心理反應,卻有兩極的表現。
得知訊息的早晨,我撥了通電話給遠在緬甸北部撣邦的當地友人S。視訊一開啟,只見他仍悠哉的吃著油條、喝著奶茶:「對啊,緊急狀態一年。但沒事啦,翁山蘇姬她自己本來就有問題。」曾經歷過軍政府統治時期、參與過國內戰爭的S,是目前少數我遇過對於國內政治抱持中立態度的當地人。身處偏遠鄉鎮的S也似乎完全不擔心,發生在首都圈的政治大事,會對他的生活起多大的效應。
反觀生活在仰光的緬甸朋友,開始在Facebook上傳遞各種訊息。Facebook是緬甸最受歡迎的社交軟體,國家自鎖國到開放以來,用戶成長2,000萬以上。活躍在金融業,擁有一家新創公司的H,在Facebook上幫忙更新銀行營業狀況和通訊狀況,與臉友們互通有限資訊。
另一方面,仰光市區偶可見支持軍方的群眾搖旗吶喊,與小規模抗議政變的示威人群互別苗頭。緬甸人民看似同仇敵愾,卻又存在雜音,都在觀望日後的發展。
翁山蘇姬領導的全民盟在議會兩院(人民院、民族院)應選的498個席位之中囊括8成的席次,獲得壓倒性的勝利。反觀軍方代表的聯邦鞏固與發展黨(USDP)較上屆共掉了8席。其中被當地媒體特別點出最值得注目的勝負在於,一向被視為軍方鐵票倉大本營的曼德勒省區的密鐵拉(Meiktila)、標貝鎮(Pyawbwe)等地也被執政黨拿下,此結果被視為是軍方恥辱性的挫敗。
在選舉失利之後,軍方持續向政府當局表達他們的不滿,對於選舉過程中存在各種不公平的現象指證歷歷。自今年1月以來,軍方與政府針對選舉結果以及對應方案展開的互相攻防愈來愈強烈。
軍方聲稱,他們搜集到全國860萬起的選舉舞弊案件,造成選票計算結果有巨大的落差;並向緬甸的聯邦選委會提出許多訴求,包括公布全國選舉人名冊以複查是否存在作票嫌疑、重新計票以釐清選票誤差的狀況等等。
事實上,軍方對於選舉不公的批判,並非空穴來風。早在緬甸大選前夕,長期關注各國人權發展狀況的NGO人權觀察(Human Rights Watch)就曾撰寫報導,點出緬甸在選舉的安排上,有許多明顯不符合平權的現象發生,其中包含緬甸政府屏除羅興亞人等少數民族的投票權,限制偏遠地區的網路運作而造成當地居民對於選舉資訊嚴重的不對稱;甚至後來在投票當天,又被報導政府竟以疫情和戰亂而難以前往為由,直接以不設投票所、不配發選票的方式,剝奪部分地區人民的投票權利。
這也使象徵民主進步的翁山蘇姬所帶領的全民盟蒙上一層疑雲陰影。然而,這一切指控絲毫不影響翁山蘇姬在當地的威望,一如社會氛圍所形塑出來的選情預測,執政的全民盟毫無懸念再次取得巨大勝利。而上述存在的爭議,就成為選後國內異議人士乃至於軍方挑起紛爭的立足點。
1月以來軍方不斷提出選舉公正性調查的訴求,並釋出若民主存在重大爭議不得解決,軍方將不排除接管政府等訊息。這些讓人們嗅到了一點點政變的意味。緬甸的聯邦選委會於1月28日發表嚴正聲明,否決軍方任何對於選舉結果的不實指控,並強調選舉結果一切合法。緬甸軍方武裝部隊將領敏昂萊(Min Aung Hlaing)將軍遂在當天透過軍方媒體發表聲明指出:「2008年所頒布的憲法是所有法律的母法,但如果在特定情況之下,有必要得可廢除憲法。」此話一出,各界對於政變可能發生的疑慮急速升溫。民眾目擊在仰光及部分大城市出現軍用卡車集結,超市也開始出現囤貨人潮。
儘管軍方在此聲明一出之後,隨即澄清媒體誤會了總司令的意思,但其呼之欲出的野心似乎再也壓抑不住了。歐美各國駐緬甸使節也感受到氣氛的不對勁,在1月29日公開發表聯合聲明,表達支持緬甸人民的投票意志以及堅守緬甸政權和平進展的決心。但終究,就在新國會開議的2月1日當天早晨,由敏昂萊帶頭的軍方,雷厲風行地展開了眾人最不樂見的政變行動。
此次政變的主導者,64歲的將軍敏昂萊,在當前緬甸政壇影響力不下翁山蘇姬。敏昂萊1974年加入軍隊體系,他在緬甸東北區域掌管軍務期間對少數民族的暴力壓迫一直為人詬病,但這些都不影響他持續的升遷。他於2010年升任三軍參謀總長,更在後一年直接成為緬甸武裝部隊總司令,接替當時的軍政府國家元首丹瑞(Than Shwe)退位所空下來的權力,攀上高峰。
敏昂萊的任期起初正值緬甸民主轉型的開始,他靠著高明的交際手腕,一邊向新的民選政府翁山蘇姬等人交好,一邊極力保留軍方在國家政治舞台上的影響力。
2008年頒布的憲法之中,有諸多對於軍方的保障條文,例如軍方至今仍能在國會中取得保障的25%議席。根據規定,修憲須達國會議席四分之三同意,軍方握有至少四分之一的鐵票反對勢力;去年,翁山蘇姬致力削弱軍隊勢力的修憲案即窒礙難行。
另外,在國際社會持續針對羅興亞人事件追問翁山蘇姬的同時,敏昂萊所領導的軍隊對邊境少數民族直接的迫害,使他被公認為所有事件的罪魁禍首。敏昂萊的總司令職位將於7月依法退休。此次政變也曝露他的政治野心──為維護自己在政壇上的利益及影響力,原先透過選舉取得優勢的希望已落空,不惜代價以槍桿奪取政權。
緬甸歷史上共經歷過2次政變、3次軍政府統治,前前後後共長達51年。英國作家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在1940年代所撰寫的緬甸三部曲《緬甸歲月》、《動物農莊》、《1984》,除了反映英國殖民時期緬甸的生活樣態,更為人驚訝的是,其故事內容精準預言後來緬甸軍政府統治時期種種荒謬不堪的現象。
在《1984》一書中,歐威爾描繪出一個怪奇的世界,在那裡所有人民的言論和思想都受到縝密卻又不合理的奇形怪狀制度設計所箝制;人們只能遵循一個無以名狀的權威象徵「老大哥」,過著被安排好的生活。
這些虛構的故事中所傳達出的壓迫與不自由下的恐懼感,都在後來的緬甸軍政府統治時期真實體現。這其中包括少數民族的被持續性迫害、獨尊緬族的洗腦式教育、鎖國帶來的資訊斷鏈和經濟傷害等,都對現代緬甸留下深遠的影響。
儘管已在本世紀進行了兩次的全民普選,但從新政府為求和平穩定與軍方妥協的各種協議可一窺,軍方持續對緬甸國政擁有影響力。甚至新政府在對人權等相關議題上的處理態度,仍存在有軍政府的影子,不免讓人感到恐懼和失望。
因此,此次的政變直接勾起了人們對於老大哥存在的那段充滿陰影的回憶,軍方的復辟,讓緬甸頓時陷入一個混沌不明的未來。
緬甸上次政變已是1960年代的事,儘管隨之開啟了長達數十年的軍政府統治,但人民對於歷史總是健忘。由於翁山蘇姬一直與軍方維持一種恐怖的平衡,使得人們沒有意識到潛伏的危機。大多數民眾活在翁山蘇姬的「民主女神」光環之下,逐漸習慣安居樂業的生活。平常走在仰光街頭,透過各種流傳的政治刊物以及圖像,可以感覺到緬甸似乎在國家認同上已經取得內部共識。然而,2月1日清晨,面對這個一覺醒來就不一樣的緬甸,許多人開始對自己的國家感到陌生與不解。
在當地工作經商的外國人,對於此一危機完全無所適從。加上COVID-19疫情以來長達數月的鎖國政策,已讓許多人有家歸不得,心理壓力更是沉重。也讓許多當初懷抱到緬甸淘金夢想的人們,對這個國家未來的展望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這幾天入夜後避免出門,主人家發生事情,我們作為客人的以靜待變。」台商群組內群友們互相呼籲著,透露著許多不安。
「居住緬甸這麼久,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要投綠黨(指軍方鞏發黨)的,全都是投紅黨(指全民盟)!」
緬華友人表示,翁山政府在緬甸全國擁有穩定且龐大的民意支持基礎是不爭的事實,就算選舉重新來過,以社會現況來說,軍方都不可能逆轉獲勝。軍方如此蠻幹的作為是不計代價。該次危機點醒人民,制度沒有徹底改善下,軍方隨時能夠找到機會奪權,剛萌芽的民主都能在一瞬間化為烏有。
此次政變等於打亂了外界對於緬甸國家轉型的期望和規劃。其一是翁山蘇姬的修憲規劃恐怕遙遙無期,若她能夠重回權力核心,勢必得對軍方做出更多妥協,緬甸仍會籠罩在軍權陰霾之下。這也宣告翁山蘇姬一直以來極力維持與軍方的表面和平徹底失敗。
另外,羅興亞人等少數民族的處境恐怕更加堪憂。翁山蘇姬對羅興亞人的不作為,為人詬病,但執行殘忍措施的仍是握有國防部長、內政部長跟邊境事務部長職位的軍方,翁山蘇姬政府無法直接管理這些單位。如今,當實際執行迫害的軍方全面掌控國家之後,更有可能為所欲為。
美國國務院在2日宣布,經過評估後,認定緬甸軍方已發起政變推翻現有民選政權,因而停止部分對緬甸的對外援助。根據美國國際開發總署(USAID)的數據顯示,2019年美國對緬援助的金額為2億1,636萬美元(約新台幣60.5億元)。國務院也指出,美國對緬的援助大部分是流向公民團體,只有相當少數援助進入政府。
就在政變發生之前,中國外交部長王毅在1月11日到16日出訪緬甸,並跟政變發起者敏昂萊會面。德國執政黨的國會外交政策發言人哈特(Jurgen Hardt)公開表示懷疑中國唆使緬甸軍方發動政變,呼籲歐盟介入調查,並且要求聯合國安理會針對緬甸政變進行公開討論。
雖然聯合國安理會計畫發布一份聯合聲明譴責緬甸軍方,中、俄兩國卻以技術性方式拖延,讓聲明至今無法發表。
當前僵局轉圜的可能性,除了國際輿論、各國可能對於緬甸的經濟制裁,人民的意志可能才是最有力的解藥。
翁山蘇姬被軟禁後第一時間透過執政黨發出聲明:「軍方的行為是要讓緬甸回到獨裁時代,請大家不要接受,而要全心全意對抗軍事政變。」這讓人們直接回想起1988年的8888民主運動,那場具標誌性的大規模民眾運動。然而,過去抗爭所造成的創傷,直接影響了人民上街示威的意願。
緬甸幅員遼闊、民族多元,是個充滿歧異的國家。已經逐漸走入現代的緬甸人民,仰望著西方國家的安逸生活,就當一切都漸漸往好的方向發展的同時,面對突如其來的巨變,能否產生有組織性、有爆發力的抗爭行動,並且在考量後續可能付出的代價之下,緬甸人民的下一步決定,是躊躇且難以預測的。
緬甸歷史學家吳丹敏(Thant Myint-U)在其Twitter為這起危機,寫下了這條註解:
「好幾扇門打開通往一個非常不一樣的未來,我有一個不祥的預感,沒有人有辦法控制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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