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社會對於羅興亞種族滅絕議題的輿論兩極化,雖讓翁山蘇姬「民主女神」形象減損,但緬甸國內支持度不減反增,就算第二波COVID-19疫情讓緬甸社會重創,政府施政與民主轉型的種種問題,仍被掩蓋在其聲望之下。此次翁山蘇姬尋求連任的選舉中有哪些爭議?少數族群、年輕世代如何在斷網、關媒體的封禁下,試圖喊出改革異聲?
11月8日緬甸大選,與美國選舉只相差5天,不同於2015年大選時受到舉世關注,今年大選與5年前各家媒體搶著採訪緬甸民主來臨的盛況相比大不如前,緬甸國內外普遍預測現任由翁山蘇姬領導的執政黨全國民主聯盟(簡稱全民盟)將連任成功。這是緬甸軍政府結束全面統治來第二次的選舉,此次選舉有90個政黨、5,000餘名的候選人來爭奪1,117個國會與地方議會席次,選戰早已如火如荼的展開。
然而,民主真的在翁山蘇姬的執政下步上軌道並向前了嗎?
過去5年,最駭人的莫過於羅興亞人遭到迫害,尤其在翁山蘇姬前往海牙的世界法庭為軍方辯護之後,「民主女神」的稱號蕩然無存。撇開羅興亞人的苦難,緬甸的公民自由也漸漸倒退,因著抗議被捕甚至坐監的學生不在少數,政府更強制私人電信公司在某些地區斷網、關閉媒體以及人權團體的網站。緬甸的民主化進展為何淪落至此?
將時間倒轉至11月8號投票日前數月,便或許可以略見端倪。早在6月,便有人在Facebook上創立了「不投票」的群組,爾後類似群組日益增多,更有數個學生團體正式發起了不投票運動(No Vote Campaign)抵制選舉。原因無他,他們認為過去5年翁山蘇姬的執政已經證明了,在現有的民主與憲法框架下,投票與否並不會為緬甸帶來改變。
根據緬甸最大的選舉觀測組織People's Alliance for Credible Elections(PACE)在8月所做的調查,竟有接近3成(29%)的人認同「如何投票不重要,因為不會有任何改變」,而反對這樣觀點的人卻只有略過半數(53%);民眾對於政治的關心程度更從2016年翁山蘇姬上任時的58%跌落至30%。對於一個轉型不到10年的新興民主政體,這樣的結果不勝唏噓。
不只如此,此次選舉早已面臨各界鋪天蓋地的質疑聲浪,國內外非政府組織、反對黨、以及聯合國緬甸人權特別調查員都指出「公平、公正、代表民意」已不是這次大選的形容詞。事實上,緬甸這次大選早已問題重重。因著緬甸每下愈況的疫情,在競爭最激烈的仰光各政黨到現在仍只能在線上競選,而政府卻拒絕延後選舉;邊陲少數民族地區的居民仍深受戰爭的侵擾;羅興亞人仍然被剝奪選舉與參政權;政府在10月16日宣布將在全國56個主要為少數民族居住地的鎮區(緬甸共有330鎮區)取消或部分取消選舉,影響全國3,800萬選民中超過140萬人的投票權利,引起少數民族的怒火。
但對緬甸5,400萬人口中的多數、尤其是其中佔據7成的緬族人民來說,翁山蘇姬的明星光環不減,不僅因為數十年來,她的「國母」形象以及將她視為能夠對抗軍方的唯一人選,縱然面對國內一些不滿的聲音,許多人還是為她說話,認為民選政府仍能與軍方共享權力。這也是各界普遍預測全民盟在此次大選中,獲得的選票即便不像2015年一樣多,仍會領導下屆政府的原因。
緬甸甫突破5萬確診、超過千人的死亡人數,到現在仍以平均新增一千多例的速度前進;政府從9月中便在仰光及曼德勒開始實施的全城封鎖,到現在仍未有效減緩病毒傳播的速度,選情連帶受到影響。9月7號,也就是選戰正式開打的前一天,緬甸的選舉委員會才公布競選期間的管制措施──聚集不能超過50人,人與人之間要保持180公分左右(6英尺)的距離,每人要有3.3平方公尺(36平方英尺)的活動空間,且要在空氣流通的地方。這樣嚴厲的限制,使5年前萬眾聚集的造勢大會不再,街上播放宣傳歌曲的大聲公變成了疫情的宣導,選情儼然變成了網路戰。
受限於數位的宣傳模式,代表「人民黨」(People's Party)在仰光最繁榮的鎮區甘馬育參選的奈仰歐(Nay Yan Oo),便策劃了五花八門的Facebook競選活動。「我是少數幾個非常活躍也知道如何使用社群網站的候選人,」這位今年才34歲的民族院(下議院)候選人很有自信地說。
在緬甸,Facebook幾乎就是網路的代名詞,所有一般人會需要Google的時候,緬甸人都在Facebook找答案,也因此所有候選人都在Facebook與人民互動以及投放廣告。但是與其他候選人相比,奈仰歐在Facebook花的時間、下的功夫,明顯多出許多。
首先是每週五的虛擬市民大會(Digital townhall),透過Zoom並同時在Facebook直播的方式,他向選民分享他的參選理念與政策,選民也可以直接在線上與他互動。每星期天則與其他兩位在甘馬育的上議院、省議會的同黨參選人一同舉辦「候選人你好(Hello Mr. Candidate)」的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在晚上9點半到10點半之間撥電話給他們詢問問題,或分享選民的意見,同時在Facebook直播。最後,每週三有「緬甸動態(Trends in Myanmar)」的線上分享,邀請各領域的專家討論當下最流行的議題。
儘管疫情激發了他與他團隊的創意,奈仰歐表示競選受到的限制,「尤其是對小黨及新成立的政黨特別的不公平」,仍重創了他的選情。「人民黨」是一個資深學運領袖在2018年成立的新政黨。「當我只能在網路上競選,但現任的全國民主聯盟議員卻可以在他的選區假借疫情宣導的名義巡迴,這幾乎不可能會是一場公平公正的選舉,」他說。
事實上,在接受我採訪時,奈仰歐提到近期的「緬甸動態」線上分享才剛好討論到選委會是否有不公平、甚至傾向於執政黨的嫌疑。其實不只奈仰歐,各個反對黨、公民團體、國際非政府組織近期都已對選委會及這場選舉投下不信任票。相較於台灣的中央選舉委員會──委員們由獨立機關提名給行政院再經立法院同意而任命,緬甸的選委會直接由總統任命,也可以被其免職,故此從選前數個月便有袒護執政黨、不夠獨立公平的質疑。
9月底,包括人民黨、緬甸西部若開邦的第一大黨若開民族黨、左派新社會民主黨等多個政黨都指控選委會對他們在國家頻道上播放的文宣進行言論審查。各個政黨都享有在國有電視台上放上15分鐘競選影片的權利,但先需經選委會審查內容,這些政黨便控訴其強制刪除了其中片段,捨去了對執政黨全民盟及翁山蘇姬不利的內容。
除了選委會的偏頗在這次選舉引起眾多反對黨不滿以及批評,疫情導致的競選限制也使延後選舉的呼聲不斷。9月中,包括第一大反對黨聯邦鞏固發展黨在內的25個政黨,向選委會遞交公開信呼籲其考慮選民的健康,推遲選舉。
然而,同樣根據PACE的調查,全國只有45%的人確定會在這次選舉投票,在少數民族邦裡的數據更只有35%。而這份調查甚至只是在8月初完成的,當時整體COVID-19確診人數還未達400例。目前許多專家以及候選人都擔心,這次大選的投票率會比2015年幾近7成低出許多。
面對疫情以及反對黨的請求,選委會執意舉行選舉;即使政府在隔一週便宣布仰光封城、所有人除了必要不得外出,選委會仍繼續堅持決策不變。執政黨也護航這樣的決定,發言人多次表示,延後選舉只會造成憲政危機,因為根據現行憲法規定,新任政府必須在2021年2月上任。翁山蘇姬也表示:「對於緬甸的未來,選舉比對抗疫情來得重要。」
但在這樣疫情嚴峻的時候,「選委會不應該單方面做決定,」奈仰歐說。他表示,人民黨曾想要推動選委會與各界對話,並透過其他政黨、公民團體向其施加壓力,「但是他們完全不理會我們的請求。」
「我必須要問選委會是否故意對反對黨實行差別待遇。我嚴重懷疑這次的選舉還能不能稱得上是一場自由公正的選舉,」他說。
把鏡頭拉到離仰光北方900公里毗鄰中國的撣邦臘戍,對這裡的居民來說,和平是他們在這次選舉考量的最大因素,畢竟戰爭在撣邦許多地區仍是現在進行式。
「選舉、民主在戰爭面前只是更顯得渺小,」今年24歲的非營利組織Nonviolent Peaceforce研究員影班歐(Nyein Paing Oo)說。身體流著緬族、克倫族、孟族、印度裔血液的他,告訴我們在緬甸這個眾多種族的國家,少數民族長期在軍方緬族中心主義的壓制下被迫害數十年,使他們認為唯有聯邦制──讓各民族自治,才能讓國家走向和平。
但現實的狀況是戰爭,「許多鎮區都可能會沒有辦法投票,」他指出撣邦北部以及全國許多邊陲處在戰亂地區,有大批的國內流離失所者必須「不斷地逃竄」來遠離戰火。
若開邦選民受到此選舉取消公告的衝擊可謂最劇,整個邦內19個鎮區有9個選舉完全取消、4個部分取消。在許多羅興亞難民出走後,若開邦現存人口估計只剩200萬,而其中約有100萬人口(包含還在若開邦的羅興亞人)因而不能投票。若開邦受影響的席次中,原本有8成是「若開民族黨」的鐵票倉。在2015年大選前夕被剝奪選舉權的羅興亞人,政治權利在此次選舉繼續被侵害,只有個位數的羅興亞人得以用歧視性的種族標記「孟加拉非法移民」(Bengali)參選。
若開邦從2017年便風波不斷,先是緬甸軍隊暴力鎮壓羅興亞人,導致超過75萬難民逃到孟加拉。2018年底,緬甸軍隊與武裝組織若開軍展開新一輪的戰爭,戰火持續至今,給予了政府一個取消選舉的原因。然而因戰況膠著,翁山蘇姬政府從去年7月便對若開邦北部執行斷網的手段,時間延續到今年8月才恢復了只能傳送簡訊的2G網路。期間更有許多的學生、社運人士因著抗議斷網、反戰,被政府羅織罪名關押進監。
一連串的高壓手段,引起國內外的公民團體、其他邦的民族政黨,紛紛痛批政府的行動。尤其從今年3月疫情開始爆發以來,緬甸軍宣布除若開邦外,全國停戰,政府方面並堅持繼續實施斷網,數以萬計的居民接收不到完整的防疫資訊,更使當地經濟受到嚴重衝擊。
「緬甸不會因為有了選舉,就成為民主國家;現在的緬甸政體仍是非常的獨裁,」影班歐說。不只若開邦,他指出過去5年各個民族對於全民盟政府的不滿都不斷攀升,與許多民族政治領袖建立聯邦制的期待相反,全民盟政府將權力愈來愈集中於首都奈比多(Naypyitaw)。
「全民盟若一意孤行不與少數民族對話,不僅他們的怒火可能使他們拿起武器反抗政府讓內戰加劇,民主也會愈來愈遠,」影班歐警告。
過去5年,許多關心政治的年輕人可能都像29歲的青年社運人士婷札順蕾宜(Thinzar Shunlei Yi)一樣,經歷了期待、欺騙自己、然後希望漸漸消失的過程。婷札順蕾宜是青年論政網路節目《三十以下》主持人,她一直以來都以直言不諱的性格,對許多政策發表意見。曾極力擁護翁山蘇姬的她,現在卻可以常在電視報章上見到她對執政黨的批評。
「2015年緬甸舉世矚目的選舉,讓我們很受激勵、充滿希望,」她說。一開始,婷札順蕾宜表示她還會為現年75歲的翁山蘇姬一些不恰當的政策辯護,甚至告訴自己藉口說全民盟接下來就會改進。「我們活在軍方極權統治的黑暗下太久,所以我們渴望有一點的光明,而翁山蘇姬是我們最大的希望,」她說。
可是不久後她就認清了現實:「他們聽不進去任何社會團體、民權組織的意見⋯⋯甚至到一個程度變成有點高傲。」
然而現實是像婷札順蕾宜這樣有所領悟的年輕人,在整個緬甸仍是少數。
國內外學者、分析師都認為翁山蘇姬領導的全民盟將毫無意外的繼續下一個任期。不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認可翁山蘇姬政府的表現,而是她在這個國家裡仍是一個超乎政治人物的存在。在緬甸,走進任何一個緬甸民眾家裡,十之八九都能見到客廳裡懸掛的翁山蘇姬肖像,這樣的現實其實不難讓人理解緬甸人對於她的尊敬與崇拜程度。
婷札順蕾宜認為全民盟在利用翁山蘇姬的聲望打選戰,「只要她還是全民盟的領導人,他們就一定會拿到票,」但過去5年翁山蘇姬卻沒有用她的影響力帶出改變。「我們需要的是能夠為緬甸的民主立下根基並引領緬甸民主轉型的政府,而不是舉辦一場花俏的選舉活動、只為爭取權力的政黨。」
事實上,就算緬甸能舉辦一場公平公正的選舉,民主轉型還是有一條長遠艱辛的路要走。軍方制定2008憲法,不僅保留了其國會及地方議會議員四分之一的任命權,同時掌控內政、邊境事務及國防部。雖然全民盟從2019年起曾試圖提起修憲,可是在憲法規定的國會四分之三同意的高額門檻,以及缺乏與其他政黨的共識的情況下,只有3項非常微不足道的修正案通過。
「今年大選面對的重重質疑與挑戰其實都再次提醒了我,緬甸仍活在2008憲法下,走不出軍方劃定的界線。全民盟似乎已經在這樣的現狀裡麻木了,但是這個憲法並不會帶給我們真正的民主,」婷札順蕾宜說。她表示唯有全民盟與民族政黨和解,聆聽各界的批評,才能團結民主勢力順利修正憲法。
在結束訪問前,她特別向我強調,雖然現實有許多讓人氣餒、灰心的部分,但她說還是有愈來愈多的年輕人像她一樣,想要用自已的方式衝破重圍,激發社會上的對話,嘗試與執政者溝通,甚至幫助全民盟繼續改革,推動緬甸的民主繼續前進。
「新一代的年輕人正在盡全力突破這個國家的困境,這就是我想告訴世界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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