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的騷動與緬甸新政府的挑戰(上)
緬甸大選獲勝的「全國民主聯盟」數百名國會議員,甫於2月1日宣誓就職,未來國會將選出新總統,開啟民主新時代。宣稱將「凌駕於總統之上」的全民盟領導人翁山蘇姬,在「民主女神」光環下潛藏什麼樣的危機?翁山與全民盟未來又將面臨什麼樣的挑戰?
這是一個民主高漲的時代,也是一個民主低潮的時代。這個月份,對中東國家是傷感的月份。5年前當地人民拋頭顱、灑熱血,一場「阿拉伯之春」令人懷抱多麼美好的想像,現在誰去慶祝5週年?埃及年輕人手牽手抗議軍方回巢推行專政,突尼西亞人仰望蒼天,問一句革命如何能把生活變好?利比亞、敘利亞、葉門等國更不用說了。即使老牌民主國家,代議政治也正在走向衰敗中。
不過,距離我們不遠的緬甸,卻又另有一番風景,而被視為「民主女神」的翁山蘇姬,更把大家的焦點放在緬甸人追求民主的故事上,並且變得可歌可泣,加上翁山頭頂上的諾貝爾和平獎光環,過去把無數人吸引到緬甸來「朝聖」,希望一見女神的身影。對民主的吶喊,在這個東南亞國家,總是如此充滿激情,而且感染著周邊國家的人民。
自2010年開始,緬甸從軍人獨裁政府過渡至民選的文人政府,就在去年11月正式開花結果,「全國民主聯盟」(NLD,全民盟)大勝,實現第一次政黨輪替,人們對民主前景滿有期待。
緬甸總統登盛已於1月28日在議會發表告別講話,而新一屆緬甸聯邦議會人民院和民族院亦於2月1日召開了首次會議,以全民盟主導的議會將啟動選舉總統等程序,協助完成政權交接等重要政治事務。
這次全民盟計畫推選的國會兩院正副議長人選,除了吳溫敏(Win Myint)是緬族的全民盟資深高層外,其他幾人為少數民族,此外也給對手「聯邦鞏固與發展黨 」(USDP)留出一個重要職位,這反映了全民盟既要照顧少數民族,也希望試圖以包容、均衡的方式,爭取其他民族、政黨支持,也為全民盟將來施政做好鋪墊。
國際媒體再一次把焦點對準緬甸,一個新政府的誕生如何揭開歷史新的一頁。事實上,去年11月8日緬甸大選日,全球800名記者齊聚該國,還未計算國際觀選團,從中可知道甸的民主進程如何受到國際社會關注。此外,我在現場也碰到不少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當中包括中港台旅客,專程來到緬甸作個人觀選。
一如香港人在1月16日湧到台灣觀選,都把焦點放在一人一票上。但香港人未必關注到一人一票以外的台灣,就像一人一票以外的緬甸,我們又了解多少?
一位從澳洲老遠前來的年輕人問我為何來緬甸採訪,我反問他為什麼對緬甸大選有這樣濃厚的興趣?他坦率表示,他為了翁山蘇姬而來,他要分享她的政黨「全民盟」勝利那一刻的喜悅。
對緬甸選民而言,投票給「全民盟」,即投票給翁山。這也是「全民盟」的競選口號,潛台詞是他們會帶來改變。不少選民這樣說:「我們已做好轉變準備。」但,真的做好了準備嗎?
無論如何,來到今年這個2月,全民盟得要籌組新政府,首先誰會是新總統?去年大選前的11月5日,翁山在記者會中表示,如果「全民盟」取得國會大部份議席,有機會推選總統的話,她將會在總統之上來管治國家。大家對她這番話記憶猶新,特別是在場的外國記者,聽後無不目瞪口呆,好奇翁山將會怎樣指揮國家的大局?
去年我在緬甸先後採訪了兩次,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當外界質疑翁山的言行,是否合乎民主精神時,緬甸的支持者卻總會為此找到合理的解釋。例如外國媒體質疑翁山的凌駕總統論,當地好些記者和「全民盟」支持者卻不以為然,認為翁山受不合理《憲法》條文規定,未能當上總統,她唯有用這種方式來奪回自己的權利。
我與當地一位知名政治評論員葉南莫(Ye Naing. Moe)談到這個問題,他笑了一下,指西方媒體記者對民主女神的確感到失望,但大部份緬甸人仍然仰望翁山,全民盟在民眾心裡還是有一定地位。這次全民盟在國會取下大半數議席,主要原因是,直到目前為止,在反對陣營中,仍沒有出現另一個如全民盟深入民間的政黨,也沒有一位像翁山這樣一位有魅力的領袖。
有趣的是,自開放以來緬甸市場經濟帶來種種的變化,人們亦順理成章地歸功於翁山。舉個例子,象徵現代化的各類電子產品,特別是手機,一下子充斥市場。一位緬甸大學生告訴我,5年前手機還是少數人的奢侈品,5年後的今天,城市裡已是人人一機在手,年輕人一垂下頭把弄這新玩意兒,便可忘記生活的苦惱。他們高喊,沒有翁山,便沒有開放市場,便不會有手機,民主女神萬歲!
在緬甸,不少人已視全民盟為「女神黨」。去年5、6月,當我在緬甸採訪時,有當地記者友人問我6月19日會否在仰光,我回說剛好定了機票回家。他搖搖頭,表示可惜啊!他說,當天Lady’s Party會有大型會議,我還以為緬甸出現了一個婦女黨,他大笑,Lady’s Party不就是全民盟呢,這裡的人都是這樣稱呼的。不免讓外界覺得,沒有翁山,似乎便沒有全民盟。
友人還說,6月19日也是翁山的生日,我才恍然記起,這是她70歲大壽,會有大型慶祝活動嗎?友人指翁山從來不慶祝生日,不過全民盟有意為她搞個大派對,同時也希望為大選助聲勢。
事實上,自緬甸軍方開放大選後,翁山便雄心壯志,表示希望參與總統競逐。可是,軍方遲遲不願修改《憲法》中禁止有外國籍家屬者不能參選的規定,全民盟以及其他反對黨一直努力爭取修憲未果,因此翁山無望成為新總統。那麼,全民盟有第二人選嗎?
我帶著這個問題前往採訪全民盟在曼德勒城(Mandalay)的地區總部。曼德勒城的下午猶如火爐,氣溫高達40度,我坐上摩托出租車,頂著炙熱的太陽和沙塵抵達全民盟辦事處,這是一座三層高的建築物,外頭插滿黨旗,紅色旗幟上左邊有一顆星,右邊猶如一顆劃過的流星,其實是一頂扁扁的小竹帽,就這樣盛載了緬甸人民為民主鬥爭數十年的歷史。
我站在全民盟門外,發覺黨旗多,也不及翁山的肖像多。我旁邊有個全民盟的小攤,擺放著各式各樣印有翁山肖像的紀念品,包括T恤、圍巾、手錶、水杯、記事簿、鎖匙圈,甚至手機套等。一進入辦事處,四周都是翁山蘇姬和其父親翁山將軍的油畫,天花板有多高,油畫便有多高,我得要仰頭看,體會到翁山家族已成為緬甸人心中不滅的國家英雄。
這個全民盟的地區總部在婆娑樹影下,顯得有點懶洋洋。該地區總部主席田杜傲(Tin Htut Oo)出來迎接我這位華人記者,卻表現得特別親切,他倒反問我為何不去北京採訪全民盟訪問團,竟然來到了曼德勒?
曼德勒是緬甸第二大城市,曾是緬甸最後一個王朝雍笈牙王朝(Konbaung Dynasty)的都城,也是緬甸被英國佔領前的首都。田杜傲告訴我,曼德勒亦是獨立運動和民主運動的主要基地之一,他本人就在1983年以27歲之齡加入民主運動,祕密籌建全民盟,當時翁山還未回到緬甸,他已在曼德勒大力推動全民盟在緬甸中北部的工作,更因此多次被軍方拘捕坐牢。
我就在他自我介紹之後,開始對他的專訪。
問:當年參與全民盟工作的都是熱血青年,但現在的全民盟又有多少熱血青年?你現在也已50多歲了,可能在全民盟不算年長,聽聞你們黨員平均年紀63歲,全民盟有否感到青黃不接,後繼乏人?
答:我們一直推動黨員年輕化,努力吸引新血加入。可是,近年年輕人愈來愈對政治沒啥熱情,他們寧願花時間在市場裡各種消費活動。
問:可是,外界有批評全民盟領導層久在其位而不放權,令年輕黨員有無用武之地的感覺。就以翁山為例,她都已屆70高齡,從1988年當黨主席至今,仍全無退意,你認為這是健康的現象嗎?
答:我們全部人都擁戴她,只希望她能一路帶領我們,她作為我們的精神象徵,到現在仍沒減退。即使年輕黨員,他們的想法亦是如此。因此,她就是唯一的黨主席,連副主席也沒有。
問:連副主席也沒有?那真是很奇怪。全民盟的結構是怎樣的?
答:黨主席下有一個由15人組成的中央常任委員會,跟著是各支部的運作,以及每5年一次黨大會,大會中將選出新一屆中常委。
問,這個中常委有不少是元老級成員,當中是否有具威望人士,可以成為翁山的繼任人?我的意思是,現在翁山能參選總統的機會已經微乎其微,那你們心中有別的人選可代替她嗎?
答:沒有別的人選。我們就是希望能爭取修改《憲法》,直至爭取成功,讓翁山登上總統一職。
從以上的訪談內容,我們可看到全民盟真正的挑戰反而來自內部,其中最大的挑戰就是沒有培養接班人,一直依靠著翁山的光環,如是者終會有盡頭的一天。
但另一方面,翁山也一直不放權。我之前也曾提及,全民盟就好像是一人黨,所有決策權在翁山一人手中。一位緬甸傳媒人在閒聊時,告訴我一些有關女神的故事,其中一則故事是這樣的。
話說過去幾年緬甸湧現不少政黨,大規模的政黨幾乎全是有軍方扶持的,其他的大多是小政黨,其中有二十多個屬少數族群地區的政黨,勢孤力弱,如何與建制抗衡?
因此,這些小黨與全民盟商議,組織反對黨聯盟,全民盟有資深成員簽下聯合聲明。其後向翁山請示,女神皺了一下眉頭,問為何要組織反對黨聯盟?不如所有小黨都加入全民盟,不是更好嗎?並斥責簽下聯合聲明的黨員們。黨員無奈向小黨反映女神意見,同時宣稱他們的簽名無效,令一眾小黨為之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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