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德國暢銷小說家施益堅(Stephan Thome),在《明鏡週刊》(Der Speigel)的德語評論專文〈請關注這個國家──台灣 !〉(Seht auf dieses Land!,原稿刊登於《明鏡週刊》2022第23期),經由陳淑純副教授專業翻譯後,授權《報導者》刊登中文版本。
本篇評論以旅台德國人的角度,向德國讀者解釋台灣所面臨的危機背景,以此呼籲德國應該在俄國入侵烏克蘭戰爭後,重新思考自己與國家傳統的世界觀。原文在《明鏡》得到熱烈與正面的讀者回饋。
同時,《報導者》也邀請旅歐專欄作者黃哲翰以〈德國「戰略模糊」大亂鬥〉的分析評論,希望藉由不同角度觀點卻同時發生的國際討論,交叉還原出德國政壇與輿論,對於現代戰爭危機的激辯與價值觀對撞,供各方讀者有更立體的回饋思辨。
「說到台灣,還有台灣和中國的衝突,我們大可未雨綢繆,不要像在俄烏戰事一樣只能作事後諸葛。」 (Im fall Taiwans und des Konflikts mit China könnten wir schon vorher so klug sein, wie wir es im Fall Russlands und der Ukraine erst hinterher wurden.)
3月初有一天,晚餐時我的台灣妻子說:「有個『全民緊急應變』基礎課程,我去報名了」。事實上,對於此事我無須驚訝。我的第二故鄉台灣,受強國鄰居干擾與威脅由來已久,正因如此,俄國侵入烏克蘭一事攪動了其潛藏於內心深處的恐懼。結果是,自發性聲援此起彼落,捐款給烏克蘭的呼籲,在一天之內湧進超過300萬歐元的回應。於此同時,國際觀察家預告,俄國侵烏將引發中國進軍台灣海峽。
中國一直以來不承認台灣,就像普丁不承認烏克蘭一樣,眾所皆知。儘管如此,與其倉促解讀台海雙邊緊張升級必定無可避免,不如思考如何避免。中國併吞台灣,與眼前正擾亂我們的俄烏戰爭相較,其結果可能更非同小可,整個歐洲都將受影響。
德國人對於台海兩岸衝突的根源,一直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2020年夏天,德國《時代週報》(Die Zeit)媒體人宋莫(Theo Sommer)撰文提及「台灣尋求分離」,直指台灣擁有經由民主選舉的政府,實質上已是獨立自主的國家。向來,人們的印象是,台灣島國由於意識型態混亂,抗拒與它所屬的母國統一,可是這一套說詞完全出自中國政府,可惜卻也潛入我們德國人的公眾討論,而特殊歷史造就的現當代台灣身分認同,被輕易否定掉了。
回溯台灣歷史,台灣島在17世紀末被清軍征服,自此,台灣就屬於中國。位居邊緣,居戶稀少,直至1887年,日本和西方國家紛紛覬覦這塊土地,台灣才被升格為一省。後來,損失終究無法避免,1895年,清末以來,中國在對抗日本的第一場戰役中敗北,之後的50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在台灣島上嚴格執行台日分治,嚴禁日人與台灣島人通婚,小學教育分為日本人的小學與島內人的公學校。隨著時日增長,島內菁英日漸嶄露頭角奮力爭取發言權,甚至發起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雖然最終未果。
然而這段時期孕育了今天台灣認同的根源。19世紀,島上居民不會稱自己是「台灣人」,當時,來自中國的移民仍然與大陸的來源地深切連結,只有在面臨殖民政權的家長式管理時,先人才開始看待自己是擁有自己的歷史和命運共同體的族群。1920年,蔡培火在《台灣青年》期刊中寫道:「台灣是帝國的台灣,更是我們台灣人的台灣」,這可說是台灣意識啟蒙的濫觴,也是台灣人這樣稱呼自己的早期見證。官方用詞以日文 hontō jin (本島人) 稱之,在此稱謂之下,他們既非中國人,也非日本人,更沒有自己所屬。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台灣結束殖民統治,隨之而來的是,獨裁者蔣介石任中華民國總統接管了控制實權。中華民國在當時雖是中日戰爭的戰勝國,但在國共內戰漸漸落敗,最後丟失了中國大陸的政權。對抗共產黨毛澤東失利後,蔣介石帶領國民黨將政權移到台灣,對島上居民實施改造成為中國人的教育,誰敢違抗就沒命,我的岳父12歲時親眼看到基隆田寮河邊民眾排成一排被槍殺。1949年起,戒嚴令下,數以千計老百姓不是被槍決,就是消失在監獄中。這裡隱藏著悲劇性歷史嘲諷:今日,北京政府用「一個中國」原則強逼台灣,導致台灣被國際政治孤立,其實一個中國原則並非共產黨人所發明,而是蔣介石更早用來打壓台灣島上的台灣認同。
蔣介石的反攻大夢隨著逝世被埋葬之後,政權的控制才開始動搖,反對運動訴求民主改革。我的妻子當年12歲,她跟著父母上街頭,慶祝解嚴,那一年是1987年,照片中的她看起來與其說歡欣展笑,不如說是些許靦腆,似乎不怎麼相信當下的和平進程。
就台灣內部政治而言,我的妻子大可相信當時的過程一切和平。1996年台灣人首度直選總統,今天,這個國家已是堅若磐石的民主國家,歷經多次和平政黨輪替。國際人權組織「自由之家」(Freedom House) 最新的民主自由評比排名,台灣與德國一樣,100分中得94分,超前於法國的89分、美國的83分,至於中國才得9分就根本不必說了。台灣作為一個國家擁有開放的社會,和我們歐洲國家不相上下,甚且說超越也不為過,至於我們德國一些政治人物不敢開口大聲說出這個島國的名稱,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我們在中國的經濟利益如此龐大,大到難以正確行事 (最近《明鏡週刊》又再度刊登有關新疆嚴重違反人權情事)。德國外交政策定調於「透過貿易進行轉型」(Wandel durch Handel) 已經太久,可信度漸失之後,我們又改口說服自家人「台灣海峽和平的唯一條件,就是不要挑釁中國」!這說法不但錯誤,且恰恰相互矛盾, 歸根究柢不就是冀望,如果無人阻擋,中華人民共和國就會放棄犯台與擴張其他勢力的目標,他們為什麼要放棄?
我們只要看看台海之間正在醞釀的另外一個衝突,就會看出這個地理位置對我們德國來說,有多麼至關緊要:中國和美國之間的利害關係在於,21世紀哪一國將主導太平洋地區的和平秩序。從1945年以來,美國因為擁有日本、韓國、台灣、菲律賓到印度一連串盟友,至今一直扮演著這個角色,但是,權力平衡的板塊也正在移動。這一連串盟國的中心點台灣,其地理位置正是北京意圖取代主導地位、欲達成一石兩鳥的目標鎖定:既可一口吞下台灣,又可在中期之內快速晉升世界第一強國,兩全其美。
然而,這個轉折想必不會受到華盛頓的首肯,但是美國在緊急狀態下會保衛台灣到何種地步,這個疑問在美國總統近期訪問東京的公開談話中,依然未解,確切的訊息則是:對美國來說,台灣的政治地緣位置遠比阿富汗或烏克蘭重要。假使中國攻打台灣很可能導致美中戰爭,這結果沒人想要。
那麼德國和歐盟可以有所作為來阻止上述預測嗎?當然,就是支持台灣!正因為台灣對北京,不管是意識形態上,或是戰略上,都無比重要,脆弱的和平不容貿然挑戰──北京政權必須看清楚,併吞台灣的政治經濟代價太大,實質上窒礙難行,針對這點,歐盟有必要對北京釋出堅決明確的溝通姿態,這勢必會造成歐盟與中國關係緊張,但即便如此還是必要。
顯然不准踩紅線的策略會持續,台灣當局有充分理由強調台灣島國的自主,但避開正式宣示獨立,這點確實可能促使台海兩岸衝突緊張升高,基於相同原因,在可預見的未來,歐盟國家對台灣的外交承認機會渺茫。然而,德國專研國際與安全事務的研究機構「科學與政治基金會」的一項研究強調,「即便徹底奉行一個中國政策,相較於德國與歐盟至今的認知,(對台外交)仍舊有機會找到迴旋的空間」,這裡意指貿易夥伴關係、學術與文化交流、姊妹城市以及國際上不斷努力整合台灣,例如將台灣納入世界衛生組織(WHO)。
為何台灣運動員參加國際賽事時,必須以荒謬的名稱Chinese Taipei進場?因為中國堅持。為何台灣旅客愈來愈不能在國際航班和連鎖飯店使用正確的國籍登記?理由相同。為何台灣想要的,無關緊要?因為,如果我們致力於和一個蔑視人權的獨裁者唱和,台灣2,300萬人民的尊嚴顯然沒有分量,事後再來強調我們採取了明智的維和克制策略,這對普丁來說正中下懷。
尤其是基於中國對於俄烏戰爭既挖苦且雙面刃的立場,布魯塞爾的風向開始轉變,這點在今年4月初的歐盟與中國高峰會上清楚透露,想要對北京政權的批評與明確承認台灣是獨立自主的國家相結合,現在正是恰當的時機。台灣早該被承認是獨立自主的國家,由於妾身未明的處境,台灣外交上被孤立,諸多國際標準和契約既無法起草也未能簽署,影響到的例如人權、氣候變遷以及聯合國永續發展目標等等。台灣一直以來都自發性在國際舞台上做出貢獻,好像真的是國際社會的正規成員,也就是說,台灣盡了和我們一樣的義務,卻未享受該有的權利──真是罕見的自主型態啊!
對我個人來說,這是典型的台灣民性。自從100多年來,島上的人民努力追求自主和自決的同時,經常要面對無比龐大的阻力,不被世界關注,卻堅定不移做好一切準備。我的妻子現在知道如何處理槍傷了,下一步她要參加一個戰場後勤組織研究課程。為烏克蘭她捐出50歐元,台灣人捐給烏克蘭的金援總數近3,000萬歐元。這裡的人從不缺乏熱心,願意伸出援手,但是有誰會對台灣拔刀相助呢?
※原文 Seht auf dieses Land! (網路版標題為 Ihr müsst Taiwan verstehen – und beschützen),刊登於德國《明鏡週刊》(Der Speigel)2022第23期,紙本6月4日出刊。作者為Stephan Thome(德國暢銷小說家施益堅),譯者為陳淑純,譯文經過譯者與作者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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