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文章提到俄烏戰爭的長期化,已重新讓德國另一派的厭戰情緒愈發響亮。無論是「和談派」還是「戰略模糊派」,都不認為烏克蘭能戰勝握有核武的俄羅斯,像是德國哲學界的大師──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更高調斥責:聯合內閣第二大黨綠黨大力支持軍援烏克蘭的政策,只是衝動的莽夫之勇,「綠黨一夕放棄難能可貴的反戰傳統,老一輩對此深感憂慮。」
從反抗體制走向體制內改革的德國綠黨,過去其實也曾因「參與北約軍事行動」而陷入黨內分裂。這回綠黨在援烏制俄上的「鷹派」立場,是否真的背叛了自己的原則?綠黨真的是因為感情衝動、收割激情才廣獲支持嗎?在軍援烏克蘭的決策上,哈伯馬斯引發各方論戰與批評的言論,德國民意又是作何反應呢?
史瓦策(Alice Schwarzer)那封反對軍援烏克蘭公開信發表隔週的5月4日,綠黨(Die Grünen)政治人物暨知識分子福克斯(Ralf Fücks)即領銜反制,發起了另一封致總理蕭茲(Olaf Scholz)的公開信,呼籲繼續軍援烏克蘭。
此信指出,俄國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的最終目標是消滅烏克蘭的國族獨立性,即使目前其戰略目標轉以攻佔烏東與烏南地區為主,歐洲安全秩序也無法容忍此種行徑。若普丁的目標得逞,將會繼續進犯北約國家。因此,若要避免衝突升級成核子戰爭、同時捍衛限武減核的和平原則,就必須大力軍援烏克蘭,藉此強化烏克蘭日後進行和平談判的籌碼。因為:
- 烏克蘭過去奉行減核原則而放棄核武,若坐視一個核武強權成功侵略了一個放棄核武的國家,這無疑是對減核原則的嚴重打擊。
- 妥協姑息只會鼓勵普丁繼續擴張,終將與北約衝突。要避免核子大戰,現在恰恰就必須有效嚇阻普丁的野心。以鼓勵擴張的方式尋求避戰,是自我矛盾。
最後,此信總結道,烏克蘭的抗俄戰爭同時也是在捍衛歐洲的安全與基本價值,普丁並非懼怕北約東擴,而是懼怕被民主自由的價值所包圍。據此,歐洲絕不能讓烏克蘭倒下。
總括來說,此類「軍援派」的論述十分強調捍衛價值與原則,且其背後訴諸的歷史教訓是:不要再重蹈1938年二戰前夕西方對納粹德國採取綏靖的覆轍,不要再重演一遍奧斯維辛集中營種族滅絕的悲劇。此外,相較於「和談派」,「軍援派」對現實局勢的分析,普遍來說也更加符合軍事國安專家們的主流見解。
屬於「軍援派」立場的,有傳統上關注軍武議題且與國防產業關係密切的新自由主義政黨自民黨(FDP),與保守政黨基民/基社盟(CDU/CSU)。
但令人跌破眼鏡的是,起源於和平反戰、環保運動、嬉皮左派的綠黨也站在「軍援派」的立場;甚至當前鼓吹援烏最力、對俄態度最為「鷹派」的恰恰就是綠黨。其中最高聲疾呼、最頻繁在媒體曝光與對手辯論的綠黨人物,正是一副1980年代長髮飄逸嬉皮大叔形象的聯邦議會歐洲事務委員會主席霍夫萊特(Anton Hofreiter)。針對德國當局軍援烏克蘭的拖沓,霍夫萊特曾不顧聯合執政伙伴的面子,直批:
「問題本身就坐在總理府裡。」
《明鏡週刊》(Der Spiegel)於是給了這樣的綠黨一個新的定義:「軍裝綠」。
以綠黨為急先鋒的「軍援派」,因而受到德國哲學界泰斗、最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的重批──這位眾所周知的社民黨(SPD)「國師」,在今年4月28日的《南德日報》(Süddeutsche Zeitung)發表長文為社民黨籍的總理蕭茲辯護,批判綠黨「軍援派」感情用事、背叛自己的原則。
哈伯瑪斯指出:
「面對核武威嚇的俄羅斯,西方在第一時間就自我設限、不願參戰的底牌早已亮出,故在戰略上已處於不對稱的被動局面。目前西方援烏制俄的所有行動,都可能被普丁拿來當作藉口、任意定義為參戰,進而讓衝突升級。在普丁掌握戰事升級與否的主動權、而其決策動機又難以捉摸的情況下,西方軍援烏克蘭的每一步,都應該審慎考慮。」
「一方面,西方不應該對普丁予取予求,否則喬治亞和摩爾多瓦就會是下一個烏克蘭。軍援烏克蘭確實有助於後者抵抗侵略、並阻擋普丁擴張的野心。」
「但另一方面,西方也不應該自欺,以為自己不參戰就能助烏戰勝俄羅斯這個核武強權。居於旁觀位置卻訴諸戰鬥性的修辭來搖旗吶喊,並不妥當。因為,這場戰爭最後只能在烏俄雙方都彼此妥協克制的情況下結束,而無法以單方面的勝利來終結。」
「是故,西方既必須繼續援烏制俄,但也必須極力避免衝突失控。總理蕭茲在軍援之事上不輕下決定,正是審慎思考的表現。」
接著哈伯瑪斯話鋒一轉,開始批評綠黨的「軍援派」,並特別點名了現已成為德國政壇援烏制俄之「聖像」的外交部長貝爾柏克(Annalena Baerbock):
「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善於媒體宣傳,利用德國過去犯下的錯誤來進行道德勒索,而德國媒體與社群網路助長了這樣的激情。年輕一輩的政治人物出於感情衝動,完全服膺烏克蘭當局的觀點,並因此在政治原則上急轉彎,一夕之間放棄了綠黨過去難能可貴的反戰傳統,老一輩對此深感憂慮。」
為此,西方必須意識到要為軍援烏克蘭的策略設定天花板,並且在此一限度內同時保留烏俄雙方談判妥協的餘地──當然,西方不能替烏克蘭決定該怎麼妥協,談判之事應全由烏方自主。
根據德國第二電視台(ZDF)6月最新民調:64%德國民眾認為「即使西方軍援重型武器,烏克蘭也無法取勝」;只有26%民眾相信烏方能贏得戰爭──在這種情況下,「戰略模糊派」強調審慎,自然就得到許多民眾的認同。
儘管蕭茲從烏俄開戰以來吞吞吐吐「擠牙膏」的姿態,重挫了其民調的滿意度。但如最近另一份福沙民意研究所(Forsa)的民調顯示:單就軍援烏克蘭一事,68%民眾認為蕭茲對節奏的掌握恰恰好,並不覺得他像外界批評的那樣「拖沓」。
綜合幾則最新民調的結果,我們大致可勾勒出德國主流民意的輪廓:既傾向對俄強硬、加強德國在北約東線的駐軍,但也不願因軍援烏克蘭而太過越界、讓自己國家捲入衝突。所以就算綠黨「鷹派」的立場得到許多讚賞,蕭茲「戰略模糊」的做法還是得到相當的支持,而要和哈伯瑪斯說再見,也還嫌太早。
諷刺的是,在哈伯瑪斯發表重磅護航的3天後,發言一向審慎枯燥的蕭茲就在五一勞動節全國工會聯盟大會的固樁場合上,做了一次甩尾大迴轉,以激情的姿態配上如同「軍裝綠」的造勢語言,大聲疾呼軍援烏克蘭的必要性,為自己剛做出的軍援決策辯護。才剛為他護航批綠的哈老,看到新聞畫面後不知情何以堪?
我們大可以質疑:蕭茲本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套「戰略模糊」的完整方針,值得讓哈伯瑪斯這樣替他背書?事實上許多評論者認為蕭茲並無方針,他只是尷尬地夾在社民黨內的「和談派」與國內外盟友的「軍援派」之間,被情勢所逼、且拖且走。所謂戰略模糊的「審慎思考」,似乎更像是想拖到讓烏克蘭被迫妥協談判的遁辭。
在討論完「和談派」、「軍援派」、「戰略模糊派」這三種立場後,可以發現其中最令人注目與好奇的莫過於「軍援派」的綠黨。對此我們可以繼續追問:哈伯瑪斯對綠黨的批判是否貼切?綠黨真的是因為感情衝動、收割激情才廣獲支持的嗎?綠黨在援烏制俄上的「鷹派」立場是否真的背叛了自己的原則?
綠黨在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後,就與德國主流意見一致,主張外交斡旋方式解決烏俄緊張,始終反對強化烏方軍事力量以抗衡普丁,而最早違逆此一風向的是哈貝克。
2021年5月,時任綠黨黨魁的哈貝克親身到訪烏東衝突的頓巴斯地區後,乃公開呼籲軍援烏克蘭,隨即遭受全黨上下的言論圍剿。當時代表綠黨競選總理的貝爾柏克為了選情不得不出面緩頰:「哈貝克身歷前線,一時感情用事,才出此言。」(哈伯瑪斯後來批評貝爾柏克感情用事的說法,說不定是受她本人啟發的。)
貝爾柏克繼而在2021年底就任外交部長後,秉持「女性主義外交」與「外交即世界內政」(「世界內政」的概念即源自哈伯瑪斯)的信念,主張以容納參與取代排斥對立的方式來建立和平秩序,在烏俄緊張白熱化時始終主張避免升高衝突、堅決反對軍援烏克蘭。
直到俄軍入侵烏克蘭,歐洲秩序翻天覆地的震撼再加上哈貝克的側面力勸,貝爾柏克的立場自此大翻轉,成為德國政壇上態度最「鷹派」、催促總理蕭茲最力的政治領袖之一;美國、波蘭以及波海三國,甚至更願意直接與貝爾柏克打交道,而非拖泥帶水的蕭茲。
然而,從綠黨的角度來看,這也並非如哈伯瑪斯所言,是訴諸一時的感情衝動去掌握「聲勢密碼」的結果。俄烏戰爭爆發後,不少綠黨人士即回顧黨史發展、重新梳理其政治價值的自我定位。
綠黨淵源自1970年代反抗建制的「新社會運動」,是環保、反戰、反核、女權等諸多另類運動勢力的匯流。其發展之初涵蓋的政治光譜極廣,從市民保守派、地方國族主義者,到激進左派、毛派共產主義者都有。這些勢力在1979年選戰時集結成聯盟,並於1980年1月正式組建為「綠黨」,並自我定位為「反政黨的政黨」、跨越傳統政治意識形態的另類勢力。
如此光譜大雜燴的政黨,自然也免不了內部路線之爭──更確切地說,建黨之後,一波接一波的黨內路線之爭就變成了綠黨的基因,從此如影隨形,不斷重新定義這個「非左非右,而是向前」的政黨。
建黨後的第一波路線之爭,就使得黨內右派勢力被邊緣化,右派乃於1982年退黨,另立保守環保政黨「生態民主黨」(ÖDP)。接下來,伴隨著綠黨在地方選戰逐漸取得成績,黨內又興起第二波路線之爭:是否秉持反建制的初衷,拒絕參與地方政府的執政?正反兩方因而分裂為「基要派」(Fundis)與「現實派」(Realos),此內訌之嚴重幾乎讓綠黨瀕臨解體。最後在1980年代末,黨內極端堅持反建制的激進左派陸續退黨。
1993年,綠黨再與原東德的人權與民主運動組織「聯盟90」(Bündnis 90)合併(現今綠黨的正式名稱即「聯盟90/綠黨」)。一連串的發展,讓綠黨光譜漸往溫和左翼與中間派靠攏。
此時參與執政並掌管外交部的綠黨,被迫要同時打破聯邦德國戰後和平主義之國策、以及黨內反戰之傳統大纛,同意隨北約出兵──這讓黨內反戰聲浪大爆不滿,掀起了第三波嚴重的路線之爭。
時任副總理兼外長的綠黨明星領袖費雪(Joschka Fischer)因支持出兵的立場,被黨內和平主義者痛罵為「戰爭煽動者」,並在一次黨員大會上頭部被以漆彈攻擊,造成右耳聽力嚴重受損。對於煽動戰爭的指責,費雪回道:「好,我是戰爭煽動者,那麼你們接著要提名米洛塞維奇先生拿諾貝爾和平獎嗎?」並且含淚向黨內同志表示──或者同意出兵,或者就讓綠黨退出執政。
最後黨員多數決,以模稜兩可的方式同意放行,堅定的和平主義者於是集體退黨。此一事件對綠黨的自我定位影響深遠。如今許多支持軍援烏克蘭的綠黨人士都自認,從1999年出兵科索沃起,綠黨就已經與和平主義分道揚鑣,確立了以務實主義來實現政治價值的基調:在國際秩序裡堅持和平手段;但若有強權打破基本原則,訴諸武力就得以被視為捍衛原則的正當手段。
綠黨在歷經幾次路線之爭後,其支持者遂從批判體制的激進主義者,逐步轉移到體制內贏家之中注重環保、性別、人權等進步議題的族群上,而它也因此成為德國最典型的「高等教育者的政黨」(Akademikerpartei)。
一方面,哈伯瑪斯說的並沒有錯,綠黨支持者偏向年輕且具有對價值的激情,因而傾向「感情用事」。一個有趣的例子是:2016年川普(Donald Trump)當選美國總統,當時就在德國引發了一波對此結果憤慨不平者加入綠黨的浪潮。
但另一方面,綠黨在烏俄戰事上的「鷹派化」,確實也反映了其20年來已成形的務實主義,而非一時的衝動。此一透過價值與激情來驅動的務實主義,起自1999年對戰爭與和平的爭論,但也延伸到其他議題,成為此後綠黨面對氣候變遷與能源轉型等政治議程的主要政治路線之一(例如時下為了與俄國天然氣脫鉤,乃願意重新訴諸燃煤發電這個綠黨傳統的「no-go」禁忌)。
當前代表此一綠黨務實主義路線的政治明星即哈貝克。其任黨魁時秉持「政策是出於現實問題,而非黨綱」的原則,採取跳脫意識形態策略,欲將綠黨的政治議程跨黨派化,加強與軍方、企業、工會等組織的聯繫,將綠黨定義成如同那最初的、能廣泛吸引各光譜的「聯盟型政黨」。差別只在於,如今是體制內而非反體制的聯盟。
此一擴大光譜的策略讓傳統左右派的社民黨與基民盟大為緊張──綠黨正在重新詮釋自己「非左非右,而是向前」的定位,意圖將傳統政治光譜翻轉洗牌,讓老左與老右一起成為保守的過去,而自己則顯得是超克左右的前景。
在務實主義與價值信念之間進行高難度的「劈腿」,藉此將自己打造成時代的前景,綠黨所創造的這種「緊張平衡」究竟能維持多久,還有待觀察。但在俄烏戰爭帶來全方位變局的當下,德國綠黨確實成了時代精神的寵兒:軍援烏克蘭、與俄國石化能源脫鉤,甚至在遠東事務上對中國強硬、反對經濟利益優先的對中政策,這些能回應到當前現實與民眾對未來之期待的立場,恰恰都貼合綠黨關於國際秩序、氣候、人權的政治議程與價值熱情。
如此帶來的結果就是──6月綠黨的支持度重新超車社民黨,與在野的保守大黨基民/基社黨不相上下;哈貝克與貝爾柏克兩人的滿意度則大幅領先蕭茲。而關於民眾最信任哪個政黨能解決當前德國面臨的諸多問題,Forsa民調顯示綠黨的信任度數字,是社民黨與基民/基社黨兩個黨的加總。
一言以蔽之:蕭茲紅綠燈內閣的駕駛座彷彿換了人坐,而哈貝克幾乎成了許多民眾心中默認的實質總理。
6月底,G7高峰會於德國南部的愛爾矛城堡(Schloss Elmau)落幕,東道主蕭茲為峰會閉幕做結,再度推高了西方面對俄羅斯威脅時的團結姿態。會議期間,各國領袖閒聊時諷刺普丁,表示西方要展現團結強韌,不如就學他打赤膊去騎馬──西方陣營團結強韌的人設沙龍照,說不定也可以找德國綠黨來拍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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