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1990年代中後,一款掌上型電子寵物機(たまごっち)瘋行世界,台灣也不例外,不論小孩或大人都迷上「電子雞」,就連我也有一個。飼主必須不時餵食、清掃,也要注意電子寵物的健康和心情,如果稍有忽略,他們就會「死亡」。
雖說是「電子雞」,但若這虛擬的小東西有個閃失,主人的心情怕也不太好受擁有這個電子小物的我,當時總處在焦慮狀態,只要一起床或一下課,必定拿出電子雞檢視狀況,就怕它有個三長兩短。
我認為,透過網路科技,讓「電子寵物」升級為「雲端寵物」的最佳案例,就是第一隻在韓國自然繁育出生的大熊貓「福寶」(푸바오)──透過動物園的定期影片發布,以及固定追拍熊貓的「站姐、站哥」錄製拍攝的實況,福寶和兩年後出生的雙胞胎妹妹們(睿寶루이바오,輝寶후이바오),每天都在自稱「姨姨」的大熊貓粉絲關注下,遠端陪伴成長。
為什麼是熊貓?除了這個保育類動物樣貌特殊可愛,討人喜歡之外,也是因為他們與其他動物相比,既「不自然」,且多限制:繁育不易,又是中國的外交工具。
曾在瀕危動物之列的大熊貓,因其一年只有3天發情期、母熊會因環境不夠安全而中止妊娠,或是幼崽難以存活等問題,繁育困難。為了讓熊貓能繼續繁衍下去,中國大熊貓中心乃至外國圈養熊貓的動物園,都曾以人為介入(打針、電擊)的方式,促進熊貓的生育率。
但韓國愛寶樂園的大熊貓飼養員姜哲遠卻不願意這麼做。
擁有多個博士學位的姜哲遠曾於1990年代負責照顧熊貓,後因金融危機,1997底宣布破產的韓國難以支付中國熊貓租借費用,也無法承擔鉅額的熊貓飼養成本,便將熊貓歸還中國,此事在姜哲遠心中留下傷痕。2016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承諾租借韓國一對大熊貓,擁有大熊貓飼育經驗的姜哲遠也就擔負起前往四川將福寶的父母「樂寶」、「愛寶」帶回韓國的任務。
再次接下照顧大熊貓責任的姜哲遠,決定要讓這些熊貓在良好的環境中生活,凡事親力親為,務求這種現已由「瀕危」調升為「易危」的動物能自然繁衍生存下去。
「福寶」便是愛寶樂園的飼養團隊努力3年的結晶。飼養團隊終於能掌握熊貓一年僅有的3天發情期,且在無競爭擇偶的情況下,讓「樂寶」、「愛寶」這對熊貓願意自然交配、成功懷孕,並在「愛寶」感到安心的環境中,克服痛楚產下幼崽。
對沒有熊貓孕育經驗的飼養團隊來說,這無疑是個「奇蹟」,但要讓熊貓幼崽平安長大,也是挑戰。更重要的是,2020年7月20日出生的福寶,不巧在COVID-19大流行期間降世,沒有人參訪動物園,他們要如何向世界展現這份奇蹟與喜悅呢?
網路是因疫情而封閉的世界,唯一的聯繫通道。愛寶樂園的大熊貓飼養團隊定期在網路上發布照片和影片,公開熊貓寶寶的成長過程,同時解說大熊貓相關知識。而正也是在這個瘟疫籠罩的黑暗時期,當人們看著這個小動物從粉紅色老鼠樣貌,逐漸生出黑白皮毛,眼睛張開後如此清澈明亮,宛如裝著繁星,如光穿照人間的陰霾,讓韓國民眾感到歡喜、得到療癒──甚至很多憂鬱症患者自陳,因為福寶,即使不再服藥也能產生好好生活的力量。福寶就如名字所示那般,成為「帶來幸福的寶物」。
對關注福寶的民眾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自福寶出生便親身照養她長大的飼養員呢?
因為福寶出生而晉升為「爺爺」的姜哲遠如此說道:
「她送給了我一輩子都用不完的幸福。」
另一位負責照顧熊貓的飼養員宋永寬,曾因為照顧的靈長類動物幼崽死亡,灰心喪志,不願再對動物付出感情,而被姜哲遠找來熊貓館工作,「我很疑惑自己能否像以前一樣,對動物灌注所有的愛,心裡一直有疙瘩,無法很快地打開心房,所以一直很小心。」宋永寬說:
「但福寶治癒了我的傷口,她讓我明白原來能透過動物獲得重新振作的力量。」
然而,為福寶做玩具、找蝴蝶、撒楓葉、搭鞦韆滑梯的飼養員,傾盡一切心力,給這個熊貓寶寶快樂童年的原因,不僅僅因為愛,還有「創造記憶」──因為自福寶出生那一刻開始,就已注定要分離。依據和中國簽訂的《推進大熊貓保護研究合作》協議書,在韓國誕生的大熊貓必須在4歲前送往中國。而今年(2024)4月3日,即是福寶離開出生地的日子。
她在韓國生活1,354天,餘下的熊生或許就在中國度過。
那日韓國全境下起滂沱大雨,愛寶樂園門口排成長長的傘龍,人們夾道哭泣送行;社群網站上的貼文,同樣也是淚盈盈。「福寶」二字不時浮現在我的社群「河道」上,最後也在對熊貓無感、不識福寶為何的我的心上擱淺。
可以說,直到福寶被送到中國後,我才認識這個被稱為「福公主」的大熊貓,從而關注她在隔離期間傳出的各種虐待疑雲──這個一出生就被「爺爺們」打造成「知名女明星」的網路寵兒,從來沒有消失在大眾面前這麼久時間,加上中國向來就不懂公開透明,讓人擔憂的傳聞不斷。
在粉絲施予的壓力下,福寶隔離所在──中國四川臥龍神樹坪大熊貓基地,不得不透過媒體說明這個「海歸熊貓」的隔離情形,甚至,在福寶於6月中旬正式展出後,請廠商架設直播設備,好讓世界各地的福寶粉絲都能觀看她的一舉一動。
即使現在已撤下直播,但靠著中國的熊貓粉的駐點拍攝紀錄,以及輪流飛到四川,守在神樹坪基地的韓國站姐、站哥的鏡頭,關注福寶的姨姨們便能繼續「雲端飼養熊貓」──
今天幾點出外場?是不是昨晚在玩耍所以早上睡覺?吃了些什麼?筍筍和蘋果夠不夠?為什麼今天不吃竹子、竹葉?有沒有足夠的豐容(飼養環境的多樣化)?環境和水是否乾淨?
夏天時怕熊貓皮毛厚,夏天氣溫難受,姨姨們不斷向基地要求給福寶冰塊玩,前陣子福寶在假孕期沒胃口只顧睡,愛福寶的人們難受,不斷批評基地沒有照顧福寶,輿論甚至促使宋永寬發了幾篇文章說明,替中國飼養員說話,呼籲人們要尊重專業。
福寶每個動作表情,甚至額頭有塊髒汙,都會引起「雲端飼養員」的注意,甚至每天透過影片確認福寶排便情況:「青團」(糞便)完不完整,顏色如何?皮毛怎麼有蟲?
每天都有人問:「福寶喜歡爬樹,為什麼不給她一棵大樹?」
我也是「雲端養熊」的其中一個姨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機打開社群,看一下今日福寶的狀態──確認今天也是健健康康可可愛愛,才去做自己的事。就像20年前我養電子雞那樣。
身為「姨姨」,不但要跟緊福寶的現況紀錄(包含福寶父母與雙胞胎妹妹的狀態),更不能錯過以福寶為主題的出版品和紀錄片。
福寶送到中國不久,韓國官方便宣布,秋天會有福寶紀錄片放映。這部中文片名為《再見,福寶》(韓文片名안녕 할부지)的作品,是從福寶離開韓國的前4個月開始拍攝,直至她在神樹坪基地展出,「姜爺爺」於7月赴川看她為止的「離別紀錄」。
當這部片即將在韓國上映的消息傳出後,台灣的姨姨們也期待它能在台灣上映。有人直接寫信詢問韓方,有無在台灣上映的可能,得到正面的答覆;當《再見,福寶》在韓上映,而香港也公開放映計畫後,還在殷殷盼望的姨姨甚至打電話到各大影城,關切台灣上映的進度與日期。
9月下旬,《再見,福寶》在台上映的公告發布後,終於盼到這部紀錄片登台的「姨姨們」各自發起「包場」活動,甚至自行設計、製作觀影小禮,準備分送或與其他福寶粉絲交換小禮。此時,就算影城都還未公布放映時刻表,福寶粉絲們早已動員起來。
和其他「姨姨」相比,我算不上熱情。雖說如此,10月4日,《再見,福寶》上映首日,我還是做了過去看電影不曾做過的事──帶上自購的濟州限定版睿寶、輝寶這對雙胞胎熊貓娃娃進電影院,「看她們未曾謀面的姊姊」。
因為當日是週五下午上班時間,影廳沒什麼人,我將娃娃安放在旁邊座椅上的行為不算可笑突兀。但我後來發現,幾乎每個前往電影院看《再見,福寶》的觀眾,不是穿著印有福寶的衣服,就是揹著福寶包包,還有很多人將把各種尺寸的福寶娃娃帶進院廳,甚至不惜替「福王」(大尺寸福寶娃娃)多買一張票,讓她也有自己觀影的座位。
對這部紀錄片的觀眾而言,帶福寶、「寶家族」,乃至愛寶樂園熊貓文創品進戲院,再與電影看板合照,儼然是種儀式。
各大影廳、電影院也慎重以待──威秀影城粉專小編除了宣傳電影,也在回網友留言過程中,強烈表達期待;就連南投戲院也積極宣傳,還為這部紀錄片布置出一塊展覽區。
看了一遍不夠,有人還2刷、3刷,甚至高達13刷。在韓國看過《再見,福寶》的台灣觀眾,紛紛貼文提醒:面紙不夠用,要帶毛巾,不用買爆米花,因為會哭到沒時間吃。這提醒有用,也無用,觀影者皆表示自己哭完多少衛生紙,但也因為前人提醒,沒買爆米花。
《再見,福寶》上映的第一個週末票房便達500萬數字,未久也迎來了姜爺爺到台灣開見面會的消息。
消息一出,姨姨們立刻上網搶票,影城網路、App因流量爆炸而癱瘓;許多粉絲乾脆直接到影城排隊買票,有人清晨即行,影城外排成長長人龍,等候時間是數小時起跳。發行公司於是宣布加開場次,甚至二度加開,場次多達9場,將姜哲遠在台灣的時間塞滿到最後一刻,再讓他趕赴香港,與香港觀眾見面。
這種搶票熱潮,堪比搶偶像歌手、明星演唱會的情形;只是,這個活動的來賓並不是什麼高大帥氣、美麗迷人的韓星,只是個年過半百,身形瘦小的動物園飼養員──未曾追星的我,也加入其中。
令人訝異的不只如此。原本我以為一部「外國熊貓的紀錄片」,不太可能有好票房,但《再見,福寶》卻在上映第一週就創下1,300萬元的成績,台灣也成為此片海外票房最高的國家。
這個數字來自哪裡?我不免好奇。
在眾人爭相進入電影院、乃至搶買見面會的電影票過程中,個人的經歷故事也隨之浮出:許多觀眾因為情傷或其他情況,多年沒有進電影院,甚至有人未曾踏進電影院看電影,《再見,福寶》成為他們走進戲院的原因。他們各自說道:在人生困頓中、痛苦時,在網路上不經意看到的福寶影片,帶給他們光芒、療癒、溫暖和力量。
有人替不良於行,久居在家的母親求票,只因為母親待在家苦悶,只有福寶影片陪伴她,逗她笑;還有人急著搶票,因為知道自己的母親就愛福寶。
「很多人好奇福寶有什麼特別之處,我認為是動物所帶來的療癒力量。尤其在外面的世界混亂的時候。」飼養員宋永寬在《再見,福寶》中如此說道。
開出1,300萬票房的10月11日,便是姜哲遠來台的日子。
距離第一場見面會電影開場還有兩個小時,戲院外就有不少人聚集,或排隊拿票,或和福寶看板拍照。還有姨姨帶著自製的福寶小禮物分送觀眾。也有人設計歡迎標語跟應援牌,免費讓觀眾影印輸出,為見面會造勢。
與此同時,各種大大小小福寶娃娃、愛寶樂園熊貓館文創品,在這個區域齊聚,無一不是標示自己:「我是姨姨,也是福寶的雲端飼養員。」
但這些「雲端飼養員」湧入此地的原因,只有一個:想見見「姜爺爺」,謝謝他這麼照顧福寶、愛福寶(當然還有寶家族)。
比起中文片名,《再見,福寶》的韓文片名안녕 할부지 (再見/你好,爺爺),其實更貼近這部紀錄片的意旨。這是一部從熊貓飼養員和愛寶樂園工作人員視角出發的作品:飼養員的工作、和動物的關係,他們如何面對各種生命的生死離別,又怎麼樣放手且不後悔。
紀錄片中簡單呈現姜哲遠如何讓生長在四川的熊貓樂寶、愛寶信任他,福寶又在什麼樣的環境長大。影片中更重要的主題是飼養員的日常,以及將福寶送走的準備工作。
當姜爺爺分別向福寶的「父母」告知長女即將離開的消息,只見樂寶發出「嚶嚶」聲,而愛寶則躺在床上聽姜爺爺感謝她將福寶照顧得這麼好,讓福寶健康長大。此外,姜爺爺也不忘一邊撫摸福寶後脖子的毛,一邊向她說:「離開的日子就要到了,相信福寶一定能做得好。」
背對著爺爺、任爺爺按摩的福寶雖然沒有什麼反應,導演卻捕捉到當爺爺關門離開時,福寶轉頭流露的幽深眼神。
「因為愛她,所以我會努力送她離開。」
就在福寶要離開韓國的前一天,姜哲遠88歲母親突然過世。他先得忍住悲傷,招呼來靈堂致意的親友同事,而後趕回愛寶樂園,親自陪伴福寶前往到中國──姜母生前便認為這個工作很重要,而手足也明白他的責任,要他先完成工作,不要掛心葬禮的事情。
福寶也在姜爺爺的雙重哀傷中,離開愛寶樂園,離開韓國。
紀錄片沒收錄的是:這個即將滿4歲的熊貓寶寶經過車運、飛行,落地仍很鎮定。那幾乎不受驚的反應表情,讓姜哲遠感受到福寶希望他能放心的心意。他原本計畫陪福寶一段時間,於是提早回到韓國。
大眾不曾看過、唯獨紀錄片得以觀見的則是:待福寶安置,姜哲遠請求中方破例讓他最後一次看看、撫摸隔離中的福寶後,準備回韓國的他,坐在旅館床上,聽著手機錄下的母親和他的最後一次通話,流淚痛哭。
短短兩天,他先是失去了生養他的母親,後是送走他一手拉拔大的熊貓寶寶。生離,死別,同時在他身上發生。
留守在愛寶樂園的宋永寬,在送別當日早上,趴在裝載福寶的卡車上痛哭,晚上則看著妻子兒女前來熊貓館找他、陪伴他,嘗試填補他失落的心。雖說如此,他在清理福寶隔離居處時,還是難忍悲傷,最終扶著垃圾桶,哭嚎出聲,再擦擦眼淚,繼續工作。
「我想我們只能盡情地難過,再付出感情。」
儘管福寶離開了,但寶家族都還在等著飼養員照顧,宋永寬將心力投注在雙胞胎身上,希望他們能和福寶一樣健康長大。
正是這種動物和飼養員之間的真摯感情,以及在愛中長大的福寶所展現出來的靈動樣貌,讓「福寶」比起其他熊貓更具故事性、記憶點,以及話題。
「大家好,我是韓國來的,是福寶的爺爺,姜哲遠。」
穿著愛寶樂園綠色制服的姜哲遠在台灣見面會現身,他話聲一落,觀眾忍不住騷動。10月11、12日,連續9場見面會,當他以眾人熟悉的聲線,說出「福寶的爺爺」這個關鍵詞,場場激起歡呼。
這是姜哲遠第一次來台灣。他說自己對台灣的第一印象,就是空氣很好,植物、樹木青蔥翠綠,散發清新的味道,「這讓我感覺台灣是個健康的地方。」
在看過《再見,福寶》後,聽姜哲遠這番話,不免發現這位飼養員對自然環境的敏銳感受。他成為飼養員後,不僅攻讀動物學,也為了瞭解與動物密不可分的植物,而修習相關學程。
《再見,福寶》也呈現了這一點──2016年,他去四川都江堰基地接樂寶、愛寶時,看到基地旁邊都是油菜花,便在韓國熊貓館種起油菜花,只願這對熊貓能處在故鄉的味道中:
「所以在福寶離開之前我想給予她足夠的愛,我心想愛寶、樂寶都聞著油菜花香長大啊,從那時開始,每年春天就會種油菜花。」
姜哲遠有一塊自己的農地,休假時會去耕種作物,只因為母親一輩子都在務農,談起作物就精神百倍。「送走福寶後,我想,我會常常來到這裡,想念福寶。」
儘管這部紀錄片以他7月去神樹坪基地探視福寶畫面作收,但真正的句點,是工作人員名單字幕跑完後的5秒動畫:福寶和姜爺爺牽手走在油菜花小徑上。
《再見,福寶》票房累計至今已逼近2,500萬元,在這部紀錄片上映兩週後,中文配音版也上了院線。而福寶本人也在姜哲遠來台灣時,揮別假孕期的不適,又回到活潑靈巧、姨姨們熟悉的「小熊精」狀態。
姨姨們則繼續日日「雲端養寵物」,안녕 푸바오,你好,福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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