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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由知名建築師姚仁祿擔任總規劃,耗費7年才修復完成的彰化百年古厝成美公堂,終於對外開放,讓大眾可以一覽傳統閩客建築的精美。成美公堂的修復大大倚賴「大木匠師」陳天平帶領的古蹟修復團隊,用傳統建築工法呈現古厝原有風貌。但是,擁有傳統建築功夫的「大木匠師」們碩果僅存且年歲漸高,若後繼無人,這套「修舊如舊」的技藝恐將成為絕響。
傳統將建築木料工程分為大木作和小木作兩類,大木作主要指木建築中承重結構構件的製作和安裝組合。負責梁柱建構的大木匠師,原先是營造建築最重要的工匠,也被稱為師傅頭,類似現在的總建築師。
擔任成美公堂修復的大木匠師陳天平,今年已近80歲,另一位知名的國寶級大木匠師陳朝洋也已經80多歲。陳朝洋是陳應彬曾孫,而陳應彬師承漳派大木作技術,北港朝天宮是他的代表作,在台灣寺廟建築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近來年,在文物保存意識提升下,古蹟大幅增加,截至去年(2022)年底,登記在案有1,027處。文化部文化資產局(以下簡稱文資局)的年報中特別提出大木匠師的問題:「大木作修復技術人才的需求最為殷切,但是這類人才的凋零及技術斷層卻也是最為明顯。」文資局期望解決人才斷層問題,鼓勵年輕世代投入相關領域。
1960年代,台灣開始有修復古蹟的意識,但是整修成果,回看起來卻是失敗的。台南赤嵌樓原來是木結構的樓閣,卻被修成一座鋼筋水泥;新竹東門城上的木結構城樓也變成鋼筋水泥;即使到了1990年代,位於台北植物園的欽差行台,修復後木柱變成為水泥,甚至刷上一層紅色,要仔細察看才能發現。
有別於許多民間私有古蹟需要仰賴政府經費並由政府主導發包的修復工程,大龍峒保安宮自願放棄補助,避免由政府主導發包的制度缺失,自力籌措經費、統籌監造,成為全台首宗民間籌資主導修復古蹟的案例。
保安宮從備料、查證舊有樣貌、尋覓工藝匠師到工程監工都一手包辦,甚至直接與匠師對話、互動,並特別以點工制方式計算費用,並幫助匠師傳承。因為對修復細節的審慎重視,樹立古蹟修復典範,保安宮最終在2003年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亞太文化資產保存獎」榮譽獎。中國電視公司當年也全程記錄拍攝,完成第一部古蹟修復的電視紀錄片,讓更多人瞭解古蹟的保存修復。
大龍峒保安宮董事長廖武治說,當時由廟方以自有資金修復,才抓住了修復的主導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因為修復的資金充沛,才能找到最好的匠師,而匠師也能全力揮灑技藝。
廖武治表示,早先漢人來台時,台灣深山的木材還沒有開發,建造主要使用福州杉木,為了保持原來的木料,還曾特別到福州去購買木頭。他當時特別請台灣大學蔡明哲教授以現代的超音波技術挑選木頭,找到最好的材料。
台大森林環境暨資源學系教授、台大實驗林管理處處長蔡明哲不無幽默地回憶,當年去選購福州杉,因為選到的都是品質最好的木頭,一度還擔心商家賺不了多少錢,可能回頭來騷擾他,只好躲在旅館中,都不敢外出。蔡明哲提及,早年台灣部分營建公司承攬業務後,自有長期合作的廠商甚至自己提供木料,為了利潤,木料品質很可能不是最好的。
陳朝洋回憶,以前拜師要準備一付牲禮拜魯班公,給師傅敬酒,跪着三拜。他即使跟隨阿公學習,當年也是從做粗活開始,像是修復施工的時候,他還特別跑很遠的路去井里打水,來回非常辛苦。當時他的阿公有教4個學徒,一個半年就跑掉了。
台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客座教授、資深古蹟保護學者李乾朗曾提及,之前當學徒要從做粗活開始,甚至給師傅洗衣服、煮飯。
不過隨著現代社會的變遷,傳統匠師失業凋零,收入和地位都不高,如果自己都生活困難,又如何能收徒養活一口人呢?同時在現代教育下,學生也不需要為生計拜師學藝。
現年34歲的吳奕霖是少見年輕一輩的大木匠師,目前他已取得文化部審查通過的大木作和小木作的資格。他回顧,當時因為興趣,自己到公司應聘木工學徒,然後在工地學習。剛入行時候薪資很低,只有法定最低工資,只能花費自己的存款才度過最初學習的一段時光。部分親友對他捨棄原本的高薪,跑去當木工學徒,很不能諒解。吳奕霖還會在工作的空檔拍些製作木工的影片,希望大家了解這個工作。儘管是興趣驅使,現在也已經「出師」,他竟提到,如果以後有更好的工作機會和待遇,可能考慮離開。
大木匠師潘自強覺得,年輕人如果完全沒有木工經驗,在工地一開始就是打雜,很難熬下去,薪水還不如去超商打工。而且不光大木作,整個工地要看到年輕人都不容易。
隨著台灣社會的大幅變遷,匠師地位也發生巨大轉變。
明清時大量漢人移入台灣,眾多唐山師傅渡海來台,留下眾多閩粵風格的建築與傳統技藝。傳統建築以木建築為主,負責建築主體梁柱構架的大木匠師,除了本行的專業外,還負責統籌石匠、瓦匠、彩繪匠等各類工程進度。
二戰後,隨著整體社會的現代化,建築主體變為鋼筋水泥。起初建築師還只限定在都市計畫實施的地區,老匠師還能在鄉下興建傳統建築;在1970年代,非都市計畫地區也實行業務證照制度,非建築師完全被打到了檯面下。
眾多的大木匠師失去了工作,像是知名大木作匠師許漢珍,應對變遷,實行鋼筋混凝土仿木構造,即以模具灌製仿木的構件,再把預製的構件聯結於鋼筋混凝土的梁柱架構中,形成類似大木架構的樣貌。
1982年5月頒布《文化資產保存法》,使得傳統匠師可以在修復古蹟中找到工作。但實際的修復中,傳統匠師早就不再擁有原先的地位,要接政府機關的工程,必須是營造廠標案,即使偶有少量匠師個人接案,形式上也必須要借牌。
和新建工程從無到有的流程不同,古蹟修復雖然貌似營建業務,但卻要求「修舊如舊」,很多具體的工法需要匠師親自處理。雖然古蹟修復的業務已經由內政部轉到文化部,但是在修復工程上,仍然延續由營造廠標案的方式。
依照《古蹟修復及再利用辦法》,現行修復流程主要有調查規劃設計、施工監造,與完成工作報告書等流程,傳統匠師只負責具體的修復工作,但是在他的上頭,還多了學者專家、建築師和營造廠(工地主任)等人。
如果工地主任比較懂行,還會尊重傳統匠師的意見,但是傳統匠師並沒有最終決定權,任何修復都要工地主任同意才行。對於建築師設計,更有匠師表示,建築師說的就是對的,不容他人質疑,何況匠師的社經地位比建築師低。而專家學者就更不用說了,雖然有高學歷,但卻不一定對傳統技藝有充分瞭解,甚至有的學者專家僅註明「照古法施工」或「照原有技法修理」的字句。
成功大學博物館助理研究員、建築學系兼任教師蔡侑樺指出,在修復現場,也會見到不太懂的建築師在指揮匠師施工。如果是資深的匠師,多少受到尊重,但是尷尬的是,一般匠師對於營造廠來說,只是臨時的僱傭關係。
李乾朗提及,像是保安宮的廖武治尊重匠師,並給予匠師充分時間慢慢做,不限定工期。而現在的發包方式限定工期,營造廠商承包後,有時候匠師對品質的追求就沒辦法做到盡善盡美。
李乾朗感慨,記錄匠師的技術和施作要訣是非常重要的古建築學術研究基礎,像是他曾經訪問了老一輩匠師,如謝自南、李漢卿、潘麗水等名師,都已經作古。因為傳統工藝與匠師技術未被好好整理保存,許多寶貴的知識或經驗因而斷鏈。
傳統大木作匠師除了要排定工程進度外,還要採購原料,設計榫卯,傳統木建築都用榫卯結合,幾乎不用鐵釘。現代的工法用打釘子和塗抹樹脂膠,但是釘子會鏽蝕腐爛、樹脂膠時間久了也會退膠,而木榫的保存時間很久,除非整根木頭腐爛,但真到那個時候,也是該要翻修了。
相當擅於榫路的陳朝洋,慣用十字三角榫,地震時候搖晃都不會脫落,因為木身是軟的,會搖動,還能恢復回來,地震一停就會再歸位。像是這種十字三角榫,使用的人很少了,即使一些大木作師傅也未必懂得。
陳朝洋提及,現在的古蹟修復師傅,有的是之前做裝潢的師傅,甚至不是傳統的大木匠師,因為修復只需維護木頭,對於榫的接合,只要牢固就好,根本不需要思考過去做這個榫的作用,也不知道榫頭怎麼區分。
現代的建築有設計圖,而傳統大木匠師的設計圖全在大腦中,匠師會將關鍵的構件尺寸標註在篙尺上,事關不同構件的榫卯組合。
其實篙尺上不單有設計內容,更是實際施工時候的工具,具有設計和施工的雙重用途。全部施工即以篙尺為准。「丈竿一落如聖旨」的俗語說的就是篙尺的重要作用。在古代,用篙尺直接點線或檢驗,更可以減小誤差,並大大提高效率。在篙尺上完成設計的過程稱為落篙。當完工後,篙尺往往還會被放在建築物的大梁上,方便日後的修繕。
傳統上,大木作匠師中的少數優秀者才會被傳授落篙的技藝,重要文化資產保存技術保存者、知名大木作匠師許漢珍已經年逾90,有感於他所掌握的落篙技藝現在幾乎失傳,因此成功大學建築系將其親手繪製的篙尺圖紙等全數典藏,並用影像保留漢珍匠師的說明。
除了傳統的落篙,使用竹製的竹筆和墨斗,這種傳統工具幾乎消失之外,即使一般的木材加工方法,也因電器機械的衝擊而改變。傳統加工木材,都先用斧頭劈出大的輪廓,老匠師還要花時間磨斧頭,有時候一天中的半天工都花在磨斧頭上。
陳朝洋回憶,在做關渡廟的時候,第一次拿斧頭,當時阿公已經70多歲了,劈了整整一天給他看;第二天還站在他的面前看他劈的手勢,教導要怎麼改。現在斧頭幾乎沒有人使用,直接有電動圓鋸、電動鏈鋸等各種機械,傳統工法,就被淘汰。蔡侑樺表示,斧劈的效率相比之下實在是太低了,幾乎不可行。
依據《文化資產保存法施行細則》,以手工製作為主之傳統技藝作為無形文化資產,其中就提到了木作。無形文化財產的保護需要載體,如果能在修復古蹟的工法中保留木作的技藝,是不是在保留下實體的建築同時,也保留了傳統的技藝呢?
傳統工法在日本獲得保存,2020年年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政府間委員會將日本的「傳統建築工匠技藝」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17個領域的「傳統建築工匠技藝」,就包括傳統木匠。
傳統大木匠師不只是建造建築,除了具體的木作技藝,雖然不免有些迷信的殘存,但背後是文化風俗的豐厚內容。
比如木工奉魯班為祖師爺,按照傳統自然要祭拜魯班。相傳魯班尺分「財、病、離、義、官、劫、害、本」八格,各有不同適用,因此大木匠師計算尺寸時除了結構力學以外,還要注意尺寸是否吉利。
例如建的房屋或宮殿,都要避免「天摃人,地摃神」,即前門的旋轉半徑不能犯到中梁的中央線,後坡的楹仔(ênn-á,指支撐屋頂的下方梁木)不能位於神尊的正上方。而寺廟的坐向,正殿高度和面闊等等都還要請示神明。
陳朝洋表示,設計廟宇時,按照風水師堪輿的方向,配合高低,然後用天父算高度,地母算寬度。施作的時候論寸不論尺,歷代匠師傳下來的口訣稱為寸白。寸白是每一個匠師的祕訣,像是「子山午向」、「二十四山頭」、「魯班曲尺法」等。
傳統上大木匠師主導上梁儀式的主祭,除了梁上中央彩繪八卦圖案,還要安置劍袋、上梁燈等物品,更重要的是還要持誦口訣。陳朝洋提及,上梁的時候嘴裏念「呼梁咒」,遇到時日犯沖的時候,心裡還念「藏身護咒」,腳還要踏七星,來化解厄運。
有經驗、有能力的匠師已經漸漸凋零,一凋零之後,古蹟修復就後繼無人。早在1987年,時任台灣省文獻委員會副主委劉寧顏就指出,對古蹟的修復保護,日本是從訓練專門人才開始,以老師傅來教習建築科班者,傳習老師傅的傳統手法。
而台灣最接近的技職體系,眾多學校升格大學,學生也缺少足夠的時間訓練傳統技藝。雖然台灣有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雲林科技大學文化資產維護系等多所科系與古蹟修復保存相關,但是在傳統匠師技藝的傳承方面,仍然稍顯不足。
蔡侑樺表示,成大以培養建築師為主,對傳統建築的課程時數太少,畢業生比較沒有能力扛住修復設計。而匠師的技藝需要動手實做,像是專科學校內有木工科,如果大木作的技藝和木工科接軌,是比較好的方向。小木作的家具門窗因為還有市場的維持,高職的木工科也還維持小木作的課程,以這些有小木作基礎的人來學習大木作可能比較容易上手。
面對人才斷層,文資局表示,目前文化資產學院有補助大專院校申請辦理與文化資產技藝傳承相關事宜,並與台藝大、北藝大、南藝大、雲科大及樹德科技大學的文化資產相關科系簽訂相關合作計畫。
此外,從2019年起,文資局也成立「文資傳匠工坊」,作為傳統技術修復工匠人才培訓基地,並舉辦了「2019年木作班第一期」、「傳統建築大木作實作技術基礎課程」等培訓課程。迄今辦理傳統技術專業人才培訓課程,總計培訓時數1,952小時,培訓546人。
大木匠師潘自強中年轉業,先考上了家具木工,接著職訓半年的家具木工,剛好在2019年參加了文資局的第一期日式大木課程,然後2020年又上文資局的第二期漢式大木課程,然後在同年底通過了傳統漢式大木匠師認證。雖然上課時間在週六、週日,但是他認為很值得。在第一期的日式大木課程中,他遇到林焜煌匠師授課,碰巧2021年5月,林匠師在屏東有案子,他在週末也去學習。潘自強表示,課堂上和工地上還是多少有些差距,在工地上會看師傅怎麼做。
2002年公告的《古蹟修復工程採購辦法》規定,營造廠要有匠師才能標古蹟修復案。又依據《古蹟修復及再利用辦法》所定傳統匠師的資格是:
- 依本法第96條第3項規定,經主管機關認定為文化資產保存技術之保存者。
- 屬內政部刊印之台閩地區傳統工匠名錄所列之匠師者。
- 其他具有相當傳統技術及成果,並經中央主管機關審查通過後公告者。
現在,文資局可直接受理傳統匠師的資格申請,在2022年就有兩個梯次的資格考試,考試內容有學科測試和術科測試。有不具名的匠師指出,一些資深匠師文化程度不高,不一定能通過筆試考試;實際考試的時候,因為工具的稱呼名稱不同,有的老匠師習慣日語的稱呼,完全不知所措。
大木匠師的傳統技藝正面臨悄悄消逝的危險,「文資傳匠工坊」及相關培訓課程能否培訓出專業人才,走出延續傳承的重要一步,尚需時間驗證。但目前仍不時聽聞,營造廠標古蹟修復案時,向匠師借牌最後卻未讓匠師做修復,導致古蹟修復品質低落的事件。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副教授、建築師楊仁江曾指出,新進匠師面對的現實,是沒有足夠修復工作的支援;即便學會了,如果沒有機會發揮或者沒有辦法糊口,就會產生很大的困境,古蹟修復就會形成很大的斷層。
古蹟修復人才培育並不容易,但有人才卻沒有市場也注定是白忙一場,政府需要投入更多資源並且細膩地執行,才能讓未來的人們還能看見百年前傳統建築技藝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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