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投書
我是都市原住民的第二代。與多數人一樣,隨著年歲的增長,開始關注自身所迎對的處境和問題。
這個暑假,藉由投入「台灣公共衛生促進協會」研究原住民族健康不平等的工作,我有機會參與一場部落社區健康營造計畫的年度評議會。隨著會議過程對於都市原住民健康情形的討論漸深,身為都市原住民第二代的我,對長輩們「被迫遷徙」的歷史遭遇進行反思,漸而亦由源頭嘗試釐清,都市原住民從何而來?面臨著什麼健康困境?往後又得從何而去呢?
從叔父的口裡聽說,早些年,我的父母在部落辦完婚禮後,沒隔好些日子,便開始匆忙地將輕便上手的家當,還有他們自己,緊緊繫在一輛買來當嫁妝的石橋打檔車上。兩人一車,看上去彷彿毫無掛念的離開了部落,展開了長達30年的都會生活——成為第一代「都市原住民」(以下簡稱都原)。
那是1970至80年代,山地原住民族人由原鄉出走、集體外移的一種常態。叔父說,我爸太瘦了,不能留在山上,跟著當時在原鄉四處買地伐樹、採集原料、工程繁重的紙漿廠操勞,所以他索性決定帶上我媽,就往彼時「錢淹腳目」的大城市裡,碰碰運氣去了。
當部落數百年來傳統的生產方式,在政治經濟奔流不息的的變化裡,悄然由資本主義主導下的新興政經秩序全面接替,部落生活物資逐步商品化、資源分配的漸進邊緣化,致使族人不得不向外遷徙,以獲致資源、教育程度的提升,滿足當今社會的期待。
寄望於社會上不同的就業選擇中,找到一股向上流動的湧泉,擁抱「改善社經地位」的美好憧憬,成為台灣原住民族人生之根本的夙願。所以叔父只是一再告訴我:「那個時代,外頭處處是機會。」在改變先賦社會地位的浪潮底下,部落青年大的拉小的、男的偕女的,誰都像是深受一股躁動而無形的龐大力量所驅策著,踩上機車踏板啟程出山,為他們自己尋一個「錢淹腳目」的美夢。
那時候,如同我的父母一般,許多族人不曉得成為「都原」的意涵,只知道沒錢的感覺,卻又總是深信自己,在遠眺城市光景的視野裡,嗅到了「機會」。
根據原民會2019年7月的統計數據顯示 ,目前全台灣原住民族人口,總計約56萬人,其中有超過4成比例的人口(約27萬人),居住於都會地區。
面對此般嚴峻的現況,身為都原第二代的我,不禁深感好奇,原住民族人的健康狀況何以致此?面對政治經濟歷史發展下所有最難堪的事實,原住民族人的整體健康情形、生存前景,又該如何是好?
從學界分析原漢健康不平等現象提出的解釋來看。其中不乏將「經濟遷徙」被視為一大主因的論述。
具體而言,諸如我父母這代的都原長輩們,所承受的「風險」和「壓力」,大多與遷徙行為附帶的社會與文化情境的巨大變異,以及從事職業的類別有關。最終「成本」與「代價」,則正是他們在身、心理健康上,劈面迎受的嚴峻挑戰。
然而我從沒有真正的機會過問父親,當時攜家帶眷從鄉下老家啟程,住進簡破的紙箱工廠兼當載貨司機和門口守衛時,每天晚上都在想些什麼、擔心些什麼。我只是一再透過叔父總是語帶保留的記憶回顧和研究文獻,猜想他們曾經過得並不好——其實是很不好。
據原民會2019年3月對台灣原住民族人的就業情況調查發現,近5成的原住民族人從事製造業、營建工程業、農林漁牧業、運輸及倉儲業等高耗體力型相關產業,其中就包括我的父親和叔父。
曾幾何時,一代代外出尋找機會的部落長輩,一批批的成為都原,離部落的土地愈來愈遠;然而,原初盼望的好的經濟生活、好的教育水平、好的社會地位與好的前景,只有少數人得以實現。相對於此,大多數人仍只是在世代交替間,於都市裡遍尋翻身的機遇卻又飽經挫折,對適應環境的焦慮總是揮之不去。長期下來,不少「都原」長輩們的身心健康,深受國家整體政治經濟發展策略下的邊緣化影響,早已形容枯槁,健康不平等的處境不難理解。
在台灣,從原鄉到都會,車程大多毋須超過兩個小時,卻足以使不少「都原」長輩們,感覺置身異域。遠的從來就不是原鄉與都會的距離,遠的是文化、價值觀與生活方式。日常生息間,「都原」能從生活種種的附加壓迫下,大口喘氣,都成了奢求。
與此同時,策略的實施,卻相對忽略了近半數遷徙至都會地區飽經挫折的都原人口。歷來,衛福部持續推動「原住民族及離島地區部落社區健康營造計畫」,一面撥予地方經費,一面與在地非政府組織建立協作關係,今年 (2019) ,中央更自行制定社區家戶訪視的工作目標,蒐集區域族人的健康資料,釐清需求與成因,策劃因應措施 ,亦同時尋覓面臨就業困境、經濟壓力與健康問題的區域個體,轉介相關單位,提供教育訓練、物資救助抑或輔導單位介入的管道,協助族人的日常生活返還常軌。
然而,此般美好而有助於改善都原困境的計畫,卻遲至近些年,方有嘗試從部落引入都會的實際行動。
根據原民會針對都會地區原住民人口的最新統計數據,顯示擁有最多「都原」人口居住的4大城市,依序為桃園市(24.57%)、新北市(19.7%)、台中市(11.34%)、高雄市(9.79%)。其中除高雄市以外,新北、桃園、台中等縣市在執行部落健康營造計畫時,皆未針對區域內都會地區提出設置部落健康營造中心的計畫。
以唯一在都會地區執行計畫的高雄市為例,今年度經執行單位的評估結果,發現該地區都原的主要健康議題,聚焦在族人的心理健康照護需求上,計畫遂與在地文化健康站、發展協會與教會組織的資源連結,以辦理為時近半年的系列心理健康講座課程,帶領區域族人認識憂鬱症以及適當的舒壓方法。計畫執行間亦在4個月內,走訪9個村里,彙整在籍族人所需,轉介社福單位與就業培訓機構。除就當前健康情勢找尋解方外,也同時關注健康狀況的背景成因,並嘗試改善。
進一步探討計畫開展於都會地區的初步情形,除了不受政府中央有關部會重視的困境外,一些暫時無以克服的難題,依舊隱隱產生影響,以致計畫所勾勒出的完好情境──一個透過社區自覺與組織,全面改善原民健康處遇的美夢,現下仍只留於眾人的期待之中。
對於為數不少的都原而言(除了部分早早嫁入平地的婦女外),包括我的父母在內皆會認同,遷徙本非意味著覓尋更好的去處而後定居在那裡。相反地,他們深信自己有朝一日終將落葉歸根的信念,通常十分堅定。此番情狀,也清楚地反映在我們鄉下老家抽屜裡的戶籍資料上,不管我的父母曾經往外頭走得多遠、跑得多快,身分和姓名都還在。
這種心繫原鄉的情懷,無意間形成了「人在籍不在」的遷徙現況,經常造成地方政府在推動各項社福與健康工作時,無法充分涵蓋目標對象全體的執行困境。例如,台南市政府民族事務委員會,推動市區原住民族人的家戶訪視工作,關懷家庭就業情形與收支狀況以及健康狀況等等,通常只能有限觸及設籍台南市境內者,理解其需求並介入輔導,相對易將因工作或就學緣故,具高度流動性的族人排除在外。
不過,倚賴特定組織向外擴展,代表著無法真實估量的服務對象,這些為數不少的「外籍」都原,最終是否獲致社會保護機制的庇蔭,變得必須仰賴於他們自身的交遊圈廣闊與否,廣闊至得以與特定組織的人際網絡相互連結。
依據《原住民族基本法》第28條:「政府對於居住原住民族地區外之原住民,應對其健康、安居、融資、就學、就養、就業、就醫及社會適應等事項給予保障及協助。」早已明示了政府應重視「都原」遷徙者健康狀況的義務,對此,我認為:
- 衛生福利部應即著手擬定長期計畫,有策略性地針對近半數居住於都會地區之原住民族人的健康狀況,建置照護與輔導轉介需求上的支援系統;另一方面,亦當重視都原「人籍分離」的現況,解決都會地區執行健康營造計畫遭遇的困境。
- 地方政府應更為重視所轄區域內都會地區族人的健康狀況,積極針對都原人口提出設置部落健康營造中心的計畫。
- 地方政府亦應嘗試透過部會資源的整合,解決都原「人籍分離」所形成的社福計畫困境:例如透過都原在工作單位的勞保納保通聯資訊,掌握更多「外籍」都原的生活現況,並將相關社福與衛生資訊的遞送交由納保單位轉知納保人。然依據《個人資料保護法》及《政府資訊公開法》相關規定,個人投保資料只得由投保本人或所屬投保單位查詢,所以地方政府應主動介入,避免僅由部分不具權限調閱有關資料的下轄單位(政府民族事務委員會、衛生局等)去執行的現況。
本文感謝「台灣公共衛生促進協會」(簡稱衛促會)夥伴們在暑期實習期間給予許多對認識原住民健康議題的資料閱讀與討論的機會,特別感謝衛促會陳奕曄與陳慈立,在本文撰寫過程中的諸多討論與修改建議,使得文章的架構、論述與資料佐證更為完整、文意表達更為流暢。本文做為一個自我梳理生命經驗的小結,書寫過程亦是反思自己身為「都原第二代」、族人長輩身為「都原第一代」的種種遭遇,在台灣政治經濟發展的洪流中,我認為我與族人長輩們的這些生命經驗並非少數,這應是許許多多原住民族人的共同遭遇、苦難。然而,我認為原住民族並未就此被資本主義的經濟制度沖垮、擊倒,我們面對此共同命運,應奮而起身,也將共同改造。盼有志之士,一同前行。
用行動支持報導者
獨立的精神,是自由思想的條件。獨立的媒體,才能守護公共領域,讓自由的討論和真相浮現。
在艱困的媒體環境,《報導者》堅持以非營利組織的模式投入公共領域的調查與深度報導。我們透過讀者的贊助支持來營運,不仰賴商業廣告置入,在獨立自主的前提下,穿梭在各項重要公共議題中。
你的支持能幫助《報導者》持續追蹤國內外新聞事件的真相,邀請你加入 3 種支持方案,和我們一起推動這場媒體小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