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09年開始,我一直在尋找波蘭的「台灣」。
當我說波蘭的「台灣」,我指的是位於波蘭、真的被稱為「台灣」(Tajwan)當我談到波蘭的「台灣」,我會用引號標示,如果沒有引號,表示我談的是台灣這個國家。
Tajwan是台灣在波蘭文中的拼法,不過有趣的是,在1950年代初期,官方和民間用的是Taiwan,Tajwan是後來才出現的、波蘭化的拼法。
的地方。第一次遇到波蘭的「台灣」,是新婚某天吃早餐時,老公看報紙看到「台灣」,但不是我們那個位於太平洋的島國。 報導說,有兩名記者到一座工廠採訪,到了門口,管理員說:「你們要見的人現在在『台灣』,等一下才會回來。」記者們覺得很奇怪,那人怎麼會跑去台灣?如果真的去了,怎麼可能等下就回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那個工廠面積很大,「台灣」是離主要建築物最遠的一棟樓。
可惜,我們沒有把那份報紙留下來。想到要找的時候,也想不起是哪家報社、哪天的報紙了。我們一開始並沒有想要研究這個議題,只把它當成一則奇聞,可以和朋友一起「好神奇好神奇」一下。不過後來,我意外發現我們居住的城市克拉科夫(Kraków)以及波蘭其他城鎮和鄉村也有叫做「台灣」或「福爾摩沙」(Formoza)Formoza是福爾摩沙(Formosa)在波蘭文中的拼法,和Tajwan一樣,Formoza也是後來才出現的拼法,一開始在波蘭是用Formosa。
的地方,於是開始積極尋找,三不五時心血來潮就會上網地毯式搜尋一遍。最近一年,更是認真找當地人做訪談、尋找資料。 那些在波蘭的「台灣」和「福爾摩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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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赫拉縣(Tuchola)的「台灣」村是波蘭少數具有官方地名地位的「台灣」之一。(圖片來源/波蘭國土測繪總局)。目前,我找到的「台灣」和「福爾摩沙」加起來竟然已達45個雖然目前只找到45個,但我想波蘭還有未知的「台灣」和「福爾摩沙」。這個判斷來自我和我父親林曜松(退休台大教授,生物統計學家)的討論。我在2021年3月找到十幾個「台灣」和「福爾摩沙」時,曾問他可否用統計預測波蘭到底有幾個「台灣」和「福爾摩沙」,他說無法預測,因為沒有規律性。不過他鼓勵我去抽樣(隨機找20個地方Google),然後注意一下尋找過程是否變容易。如果愈來愈不好找,就表示方法不正確或可能沒有了,如果愈來愈好找、找到愈多,表示方法正確,而且可能還有。
從2021年3月到2022年2月,我找到了將近30個「台灣」和「福爾摩沙」,因此我判斷波蘭應該還有「台灣」和「福爾摩沙」。
,其中有27個「台灣」、16個「福爾摩沙」,2個地方同時被稱為「台灣」和「福爾摩沙」。這些「台灣」和「福爾摩沙」幾乎遍布全波蘭(在波蘭的16個省中,13個省有「台灣」和「福爾摩沙」的蹤跡),而且種類多樣,有城鎮中的社區/工廠/露台/酒吧,鄉村中的田地/山丘/湖/島/森林/獵場/磨坊/農舍/隘口,還有海上的軍事基地,甚至有一條火車路線。 這些名稱多半是當地的口語暱稱,外部的人並不知道──這就是為什麼多數波蘭人不知道這些「台灣」和「福爾摩沙」的存在,甚至許多我的受訪者也只知道他們當地有「台灣」或「福爾摩沙」,沒有意識到其他地方也有。部分暱稱有書面記載或媒體報導,少數名稱是官方地名,比如圖赫拉(Tuchola)縣的「台灣」村,這裡官方資料一應俱全(哪位警察/法院執行官管轄這裡,何時收垃圾都找得到),還有路標。有些地方雖然不是官方地名,但有被記錄在波蘭國土測繪總局(Główny Urząd Geodezji i Kartografii)的地圖上(7個「台灣」和8個「福爾摩沙」,其中包括官方地名和暱稱)。波蘭國土測繪總局是波蘭官方機構,負責地理調查和地圖繪製,地位和功能類似台灣內政部國土測繪中心,因此這些資料十分珍貴。 這些地方為什麼叫「台灣」或「福爾摩沙」?原因眾說紛紜。我針對這些地名做了關聯性分析,根據當地人的口述或書面紀錄,分析地名可能和什麼因素有關。一開始我列出的可能因素很多,包括很亂、很遠、治安不好、旁邊有工廠/森林/國營農場、很窮、很辛苦、反共、方位、年代、曾為德國領土、有移民⋯⋯,做了統計後,我發現這些地方的命名和以下幾個因素比較有關:在1950~1980年代出現、國共內戰背景、遠離中心、人的移動和環境的改變。
我另外還發現了這些地名的一些有趣特色,也對台灣人可以如何看待這個現象有一些想法,我將會把這些一併列入討論。
冷戰時期大內宣,讓「台灣」在波蘭地理現身
- 波蘭的「台灣」和「福爾摩沙」大多在1950~1980年代出現,許多受訪者提到蔣介石和國共內戰背景,這應該和當時的冷戰背景有關。
扣除11個出現年代無法確定的地名不納入分析,在已知年代的34個地名中,有1個在1990年代後出現,1個在二戰前出現,1個在二戰前後出現,其他31個都是1950~1980年代出現的(也就是落在冷戰時期),約占91%。
許多受訪者會提起,他們在電台上聽到台灣,或在報紙或街上海報上看到台灣,而且是關於蔣介石與國共內戰。在45個地名中,有12個地名確定和國共內戰背景有關聯(受訪者或資料有明確提到),32個不確定和國共內戰有沒有關聯(受訪者或資料沒有明確提到,但有可能有關聯),1個確定和國共內戰沒有關聯──那是弗羅茨瓦夫(Wrocław)的「台灣」街(ul. Tajwańska),根據弗羅茨瓦夫市政府都市發展局的說法,那一帶有很多街道以亞洲國家命名,因此這條新的街道被命名為「台灣街」。把不知道有沒有關聯的扣除不納入計算,在已知命名背景的13個地名中,和國共內戰有關聯的高達92%。我去翻了波蘭1950~1980年代的老報紙,台灣確實常常出現,出現的頻率集中在1950年代。 波蘭會關心台灣和國共內戰,可能不只是因為台灣和國共內戰本身,而是因為當時波蘭人民共和國和中華民國分別屬於對立的兩個陣營(蘇聯和美國),台灣在波蘭成了政治宣傳的素材(「美帝傀儡」、「蔣介石最後浮木」)。基於同樣的理由,波蘭人也很關心韓戰,而且波蘭政府和北韓有合作,有援助物資,還有救助「北韓孤兒」。當時報上關於韓戰的新聞鋪天蓋地,台灣在韓戰的敘事中也會出現。因此,波蘭對台灣的關注,應該放在更廣的冷戰框架下來看待,不是只看國共內戰。 雖然有些地方的居民會提到他們那裡的「台灣」或「福爾摩沙」有反共色彩,還會肯定蔣介石反共──比如在什切青涅克(Szczecinek)就有一座島上的酒吧/餐廳被稱為「台灣」,常客認為這裡被稱為「台灣」,因為人們可以在這裡享受自由,就像不受中華人民共和國掌控的台灣(註)當地報紙《什切齊內克要聞》(Temat Szczecinecki)發行人耶日.加修(Jerzy Gasiul)告訴我,1950年代島上曾有一間簡陋的餐廳,提供高濃度的酒精,客人喝了酒經常會打架鬧事,當民警來抓人,鬧事者就會跳到湖裡逃跑。也因為這些紛擾,餐廳很快就關門大吉了。
他如此猜測酒吧名稱的由來:「或許,那裡的常客覺得那是他們的飛地,可以喝伏特加,聊時事。這間酒吧是在中國內戰期間開張的,蔣介石逃離了共產黨,逃到台灣,這可說是對毛澤東的一記打臉。報紙和電台不斷放送這新聞,雖然政治宣導竭盡所能詆毀蔣介石,但人們都很開心終於有人戰勝了共產主義者。」
──但我們不能說所有波蘭這些叫做「台灣」和「福爾摩沙」的地名都具有政治意涵。只能說因為冷戰及當時的政治宣傳,台灣這個名字及其象徵的意義──遠離中心、和中國對立衝突、反共、叛島、貧窮等,在波蘭人心目中留下深刻印象,因此當他們看到具有這些特色的地方,會將其命名為「台灣」或「福爾摩沙」。 至於為什麼有些地方會被稱為「台灣」,有些地方會被稱為「福爾摩沙」?(16個「福爾摩沙」中,除了5個無法確定的地名, 9個「福爾摩沙」可以確定是指台灣。)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二戰以前,台灣在波蘭的舊名是「福爾摩沙」,1950年代後台灣才慢慢開始普及。我看了一些波蘭戰後的報紙,許多報紙依然會用福爾摩沙稱呼台灣,或是用台灣,但會在括號中放福爾摩沙。
做了地名研究後,我恍然大悟,為什麼我以前住在波蘭時,和波蘭人說「我來自台灣」,許多波蘭人(多半是老一輩)就會跟我說:「喔喔喔我知道,蔣介石!」當時我很驚訝、疑惑,為什麼他們想到的不是電腦、捷安特,而是蔣介石?現在才知道,原來在冷戰時期,蔣介石、台灣、國共內戰還真的在波蘭很有名──尤其在1950年代,還發生過中華民國海軍攔截、扣留中波輪船股份公司(Chipolbrok)的船隻及船員的事件──有名到可以進入人民的集體(潛)意識,讓他們取地名時用「台灣」或「福爾摩沙」來命名。
在波蘭以外的中/東歐前共產國家(如捷克、斯洛伐克、立陶宛、烏克蘭、匈牙利)有類似現象嗎?他們也有「台灣」或「福爾摩沙」嗎?(目前我只知道,捷克也有「朝鮮」捷克學者亞羅斯拉夫.大衛(Jaroslav David)在他的
〈都市空間中的微地名〉(Mikrotoponymie městského prostoru) 一文中提到,當他在哈維若夫(Havířov) 搜集資料時,注意到當地桑巴克(Šumbark)區域的房子在1950年代被人稱為「朝鮮」,這是因為房子在興建的過程中看起來很像韓戰的戰場,而韓戰在當時的捷克媒體上是很流行的話題。大衛告訴我,這樣的地名被稱為「戰爭名稱」(War names),捷克還有其他和戰爭有關的地名,比如「巴爾幹」(Balkán)、「波士尼亞」(Bosna)、「墨西哥」(Mexiko)。波蘭學者尼可拉斯.列維(Nicolas Levi)的說法則和大衛有異曲同工之妙,列維說,戰後許多波蘭的地方都被戰火摧殘得殘破不堪,讓人想到韓戰後的朝鮮,因此人們會用「朝鮮」來稱呼這些地方。
,像波蘭一樣)冷戰時期,這些國家如何呈現台灣?這會影響這些國家的人民今天看待台灣的方式嗎?這會是個很有趣的比較研究(comparative research)。 同樣有趣的比較研究,會是探討「台灣」、「福爾摩沙」和波蘭其他外國地名的關係,像是波蘭人很喜歡用外國地名為自己的地方命名,除了「台灣」和「福爾摩沙」,波蘭還有「庫頁島」、「北京」、「阿比尼西亞」(衣索匹亞舊名)、「西伯利亞」、「美國」、「威尼斯」等地。但目前因為時間心力有限,我尚未針對這些問題做廣泛、深入的調查,希望以後有機會再來探究,也希望對這些議題有興趣的、懂其他語言文化的人可以共同投入調查。
現身波蘭的「台灣」:遠離中心的邊陲之地
- 在眾多可能的命名由來中,最有可能的是「遠離中心」。
扣除命名原因不明的20個地名不納入分析,在命名原因已知的25個地方中,有15個地方的受訪者有明確提到,這些地方被命名為「台灣」或「福爾摩沙」,是因為它們遠離城鎮、村子中心或主要建築物,在命名原因中佔最多。
比如,在克拉科夫東北部的鋼鐵工業區諾瓦胡塔(Nowa Huta)有一個遠離社區中心的住宅區本名C-1,暱稱「台灣」,因為據說這個區域在建造初期,在它之間和社區中心之間什麼都沒有,兩者的地理對應關係讓人想起台灣(島嶼)和中國(大陸),後來這裡蓋了人民劇院(Teatr Ludowy),就改名「劇院區」(Osiedle Teatralne)。
克拉科夫還有一個AGH科技大學(Akademia Górniczo-Hutnicza im. Stanisława Staszica)的學生宿舍「卡佩蘭卡」(Kapelanka)在1950~1970年代被暱稱為「台灣」,也是因為離市中心比較遠(註)我是偶然在波蘭AGH大學(Akademia Górniczo-Hutnicza im. Stanisława Staszica)的畢業校友刊物《大學萬歲》(Vivat Akademia)中發現台灣的
,主編耶日.齊茨基(Jerzy Kicki)在「編者的話」中有一段提到「台灣」:「在本期還有一篇文章,獻給我們美好的學生時代。格熱高日.洛赫(Grzegorz Loch)在文中回憶他住在「卡佩蘭卡」(Kapelanka)宿舍的日子,那間宿舍又叫做⋯⋯『台灣』。」因此我寫信去問他,他於是很熱心地告訴我他知道的關於台灣的事。
。在納達日采村(Nadarzyce)附近的森林裡,有一塊區域被暱稱為「台灣」,因為那裡有個土堤(這是德軍留下的防禦工事這座森林在二戰前屬於德國,是德軍於1930年代建造,用來防止波蘭入侵的波莫瑞防線(Wał pomorski/Pomeranian Wall)的一部分。除了利用森林、湖泊、沼澤、水壩等天然屏障設立據點,德軍也在森林中建了許多鋼筋水泥碉堡和壕溝。納達日采村及鄰近的森林中有許多水泥碉堡,雖然已經傾頹,但還是看得到。
),被水包圍,看起來像一座島,又遠離村子中心(註)這個說法出自村長皮約特.馬圖夏克(Piotr Matusiak),他去訪問了當地的老人,老人說這個名字應該是1950年代開始用的,因為那時候蔣介石很有名,大家常常在電台和報紙上聽到他。村長還說,在這座森林裡還有「庫頁島」、「朝鮮」和「古巴」,也都是遠離中心的區域。
。格武霍瓦濟(Głuchołazy)有一座水龍頭工廠的廣場離工廠的主要建築物比較遠,所以被稱為「台灣」或「福爾摩沙」(註)這個說法來自曾經擔任廠長的馬瑞克.施帕克(Marek Szpak),他問到一些還記得這件事的人。他說,那個時候他們工廠和另一間工廠交換了一塊地。新換到的地雖然屬於他們工廠,但離主要建築物比較遠。1960、1970年代,大家常常在新聞上聽到台灣(那時候台灣和中國的衝突很有名),他猜想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員工就用「台灣」來稱呼這塊比較遙遠的地。
。事實上,觀察地圖後我發現,在45個「台灣」和「福爾摩沙」中,扣除少數位置不是很確定的,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是位於城市/村子的邊陲。 必須說,這樣的結果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因為我剛開始尋找波蘭的「台灣」和「福爾摩沙」時,找到了幾個被認為「治安不好」和「常發生衝突事件」的「台灣」。比如,位於格涅茲諾(Gniezno)、暱稱「台灣」的格倫瓦德區(Osiedle Grunwaldzkie),普遍被當地居民認為是一個危險、神祕、沒事最好不要去的區域。茲沃托瑞亞(Złotoryja)的「台灣」則是一棟市郊外的社會住宅,人們說這是一個「法外之島」,說這裡住著社會邊緣人,而且「離市中心和市政府很遠,沒有任何限制,每個人都為所欲為」。 諾瓦胡塔有一個位於克熱斯瓦維茨區、在池塘旁邊的工寮,因為常有打架事件而被稱為「台灣」。曾經住過那裡的詩人/畫家安東尼.克菲克(Antoni Kwiek)告訴我,1950年代台灣在波蘭人的心目中形象很差,是個危險的地方,他甚至比了一個割喉的手勢,說:「那裡有海盜呀。」因此諾瓦胡塔的居民會用台灣來稱呼危險的所在。諾瓦胡塔還有另一個區域叫波拉舍夫區(Pleszów),那裡也有一個據說治安不好的「台灣」。知名波蘭報導文學作家理查.卡普欽斯基(Ryszard Kapuściński)曾在他的文章〈這也是諾瓦胡塔的真相〉(To też jest prawda o Nowej Hucie)在
〈這也是諾瓦胡塔的真相〉中,卡普欽斯基寫道:「去『土塚森林』(Lasek Mogilski)那裡吧,去『台灣』(“Tajwan”),去『巨濟島』(“Kożedo”)。這些都是波拉舍夫的社區。光是聽名字,你就可以想像那裡的景況。」
巨濟島是韓戰期間惡名昭彰的美軍戰俘營,那裡的生活條件很惡劣,也曾經發生戰俘反抗美軍、遭到美軍鎮壓的事件。這篇文章原載於《青年旗幟報》(Sztandar Młodych),是一份在華沙出版、向年輕人宣傳蘇聯的報紙。全文可在網路上找到。
中提到這個「台灣」,它也有出現在波蘭紀錄片導演馬克辛米連.弗羅瓦斯基(Maksymilian Wrocławski)的紀錄片〈居住地〉(Miejsce zamieszkania)中(註)影片中有一段關於「台灣」的旁白是這樣的:
「『墨西哥』、『台灣』、『巨濟島』,人們如此稱呼波拉舍夫。而從那裡來的男孩們,人們則遠遠躲開他們,試著不和他們起衝突。
。另外,聽說在克熱斯瓦維茨山丘區也曾有一個工人宿舍叫「台灣」,治安也不太好,不過關於它的資料並不多。 看到這麼多「治安不好」的「台灣」,我於是先入為主地認為波蘭的「台灣」都是因為亂才被稱為「台灣。後來,我找到一些地方和「貧窮」有關(這可能來自波蘭人對台灣在二戰時期或戰後的印象),於是覺得「台灣」的命名是和「亂」和「窮」有關。然而,當我找到的「台灣」和「福爾摩沙」愈來愈多,我發現許多地方和「很亂」、「很窮」沒什麼關係,反而和「遠離中心」比較有關,尤其在鄉下地方。
當我深入研究那些被認為「很亂」的地方,如格涅茲諾、茲沃托瑞亞,我發現這些地方的負面形象一部分有可能是被塑造出來的,有誇大成分,或是「亂」的刻板印象太過根深蒂固,掩蓋了「窮、遠」等其他特色。比如格涅茲諾的「台灣」歷史學家湯瑪斯.湯姆科沃克(Tomasz Tomkowiak)在他所著的《格涅茲諾的秘密:城市1919 – 1960歷史的勘誤表》(Tajemnice Gniezna: Errata do dziejów miasta w latach 1919 – 1960)中提到,當時格涅茲諾沒有那麼多住房接收大量移民,於是軍隊同意把一部分寮屋提供給工廠的工人及貧窮的家庭居住。有一段時間,這個區域被稱為寮屋區(Osiedle Baraku),1948年才改名為格倫瓦德區。戰後初期,這個區域離市中心最遙遠,所以被稱為「台灣」。
,其實是蓋有寮屋的一個老社區,寮屋原本是德國人蓋的,戰後被波蘭軍隊接收,用來收容移民和貧困的家庭,因為離市中心很遠所以被稱為「台灣」。根據波茲南經濟大學(Uniwersytet Ekonomiczny w Poznaniu)的安娜.伯納切克(dr Anna Bernaciak)和斯沃瓦米爾.帕里茨基(dr Sławomir Palicki)的調查,格倫瓦德區的犯罪率並沒有比格涅茲諾其他地方高。 另一方面,茲沃托瑞亞的「台灣」其實不只是指社會住宅,而是指那一帶的整個區域。那裡以前有一座國營農場,茲沃托瑞亞市長羅伯特.帕夫沃夫斯基(Robert Pawłowski)給我看了一份市政府1977年的官方文件,裡面提到要給國營農場一條被暱稱為「台灣」的街命名。有人提議要叫這條街黑麥街(ul. Żytnia),但國營農場認為他們沒有種黑麥,叫這個地方黑麥街不合適,因此提議命名為草地街(ul. Łąkowa)。所以,早在社會住宅及其汙名出現前(社會住宅建於2000年),這個地方就叫「台灣」了,因此「台灣」的命名和「亂」應該無關,而是可能和「遠離中心、與市中心隔絕」有關(市長有提到,到這裡的交通很不方便)。
乘載移民眼中異國風情的「福爾摩沙」
- 「台灣」和「福爾摩沙」在戰後會大量出現,或許和波蘭戰後人民大量遷徙及環境大幅變動有關。
二戰過後,波蘭領土重劃,部分原本屬於德國的領土成為波蘭的一部分(變成波蘭西北部領土),而原本屬於波蘭東南部的領土,則成為了蘇聯的一部分(今天這些土地分別屬於立陶宛、烏克蘭、白羅斯),住在原本波蘭東南部領土上的波蘭人於是被迫搬遷到波蘭西北部的新領土。
除了領土重劃造成的移民,另一方面,戰後波蘭還有工人的遷徙。許多鄉下的年輕人到大城市工作、建造城市,或是到工廠、國營農場、林地工作。除此之外,波蘭在戰後的環境也有很大的變動。一些農地變成了工廠、新市鎮或國營農場,如圖赫拉縣的「台灣」村這個說法出自圖赫拉森林文化協會(Borowiackiego Towarzystwa Kultury w Tucholi)的會長瑪莉亞.歐利茨克(Maria Ollick),她幫我去當地調查、訪問,她查到「台灣」所在的這片土地,在戰前原本屬於一個叫做約瑟夫(約翰).薩姆饒(Józef (Johann) Semrau)的德國地主。戰後在波蘭人民共和國的土改政策下,薩姆饒名下將近120公頃的土地被國家徵收。後來這裡建了國營農場,再後來,則蓋了養殖場。波蘭民主化後,養殖場荒廢了一陣子,2013年有民間企業想在此重啟養殖事業,居民擔憂空氣不好而反對。不過,後來養殖場還是開張了,歐利茨克小姐說,現在那裡養了9,000頭豬。
;或本來的礦場荒廢,坑洞積水變成湖泊,像是謝克青(Siekierczyn)被稱為「福爾摩沙」的生態湖謝克青自19世紀末、德國人統治時期就開始採煤礦,但礦場在1957年關閉了。資訊來自
謝克青鄉公所官網,頁面最上方的圖片,就是「福爾摩沙」。
。 如果我們把有移民、工人遷徙現象的「台灣」和「福爾摩沙」加起來,共有27個,佔總數的6成。為何在這些土地上會有那麼多「台灣」和「福爾摩沙」?我的猜測是,當人們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們會想要給新的地方取名字,藉此熟悉、馴化新環境。在諾瓦胡塔除了「台灣」,還有很多其他地名暱稱,如市政廳公園諾瓦胡塔本來要成為一座獨立城市,但1951年併入克拉科夫後,興建市政廳的計畫就中止了。
叫「皮卡迪利」(Piccadilly)、有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行政中心被稱為「梵諦岡」(Watykan)或「總督宮」(Pałac Dożów)。鋼鐵廠前的露天食堂被稱為「布洛涅森林」(Las Buloński)。而在同樣有移民的什切青涅克,除了被稱為「台灣」的小島(本來指島上的酒吧/餐廳,後來酒吧沒了,名稱留下來指這座島),還有「俾斯麥塔」(Wieża Bismarcka)、「正方形」(Kwadrat)、「猴子樹林」(Małpi Gaj)、「俄國軍營」(Ruskie koszary)、「雞舍」(Grzęda)等,還有一個已經不存在的市集叫「曼哈頓」(Manhattan) 。 有移民的地方,也有各種不同文化的融合、撞擊。來自下西利西亞省(原本也是屬於德國)的波蘭出版人揚.史多拉契克(Jan Stolarczyk)告訴我,在那些原本屬於德國、戰後屬於波蘭的土地上有來自各地的人,成了文化上的大熔爐,因此人們在語言上的創造力比其他地方蓬勃。另外他也提到,對於那些從其他地方來到這裡的波蘭人來說,這裡的建築、城市構造、街道、農具和生活細節,都和他們原本熟悉的不一樣,都很有異國情調(這不難理解,因為這些土地本來就屬於德國)。或許這是為什麼他們把這異國情調和經常在黨報上出現的、台灣/福爾摩沙的遙遠異國情調連結在一起。
自己人才知道的密語
- 許多「台灣」和「福爾摩沙」和團體生活或群體活動有關。
「台灣」和「福爾摩沙」經常出現在團體生活的場所,除了前面提到的國營農場、寮屋、工廠、學生宿舍,在有些團體中則有點像是密語。比如在科寧(Konin)有一個存放軍用機油的倉庫,它的存在是軍事機密,因此興建倉庫的工人都不說他們在哪工作,只告訴家人:「我在福爾摩沙工作。(註)當地文史工作者齊格蒙.科瓦齊克維奇(Zygmunt Kowalczykiewicz)的在他的文章〈汽油和福爾摩沙〉(Benzyna i Formoza)中提到,1950年代初期,在科寧近郊的諾維德沃(Nowy Dwór)有一座汽油倉庫,用來存放給波維茲(Powidz)機場用的汽油。這座倉庫的興建是軍事機密,如果有人太長舌的話,搞不好會被抓去關。因此,工人們對自己去哪裡工作、在那裡做什麼三緘其口。「但是,如果太太問起工作地點,怎麼能夠不回答呢?於是太太得到了一個很像在搞陰謀的回答:『我在福爾摩沙工作!』『你在那裡工作?』『福爾摩沙!』於是,這個蔣介石逃過去的亞洲島嶼,就來到我們科寧附近了。」
(資料來源:Zygmunt Kowalczykiewicz, "Benzyna i Formoza”, Koniniana, May 2012, Nr 5 (114).
這份雜誌可以在網路上下載。)
」 而在格丁尼亞(Gdynia)附近的海上有一個德國人留下的魚雷測試中心,1950年代,約1,000名海軍官校的候選人被安排住在那裡準備考試,魚雷測試中心和格丁尼亞的地理相對位置讓人想起台灣和中國,於是這個中心就被暱稱為「福爾摩沙」(註)「福爾摩沙」部隊的創辦人,同時也是首任司令約瑟夫.蘭比許(Józef Rembisz)在他的書《軍隊、海洋、船骸和鰻魚》(Wojsko, Morze, Wraki i Węgorze)中提到:「1950年代初期,在考試的期間,大約1,000名海軍官校的候選人被安排住在那裡。⋯⋯這段居住在魚雷測試中心的短暫時光,讓人想起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心心念念的海島福爾摩沙,那段時間,中國人常高調表示統一島嶼的渴望。這時,愛開玩笑的瑪利安.斯摩林斯基(Marian Smoliński)──他後來當上了海軍軍官──就把這個二戰時期建造、位於普茨克灣(Zatoka Pucka)、附近水深至少8公尺的建築物命名為『福爾摩沙』。後來大家就常常用『福爾摩沙』稱呼這個魚雷測試中心,這個名字一直使用至今。」
。後來,當一支特種部隊在此成立、駐守──這個團隊成立於1975年,一開始的名稱是特種部門(Wydział Działań Specjalnych),2007成為海上特種部隊JW 4026(JW 4026,Morską Jednostkę Działań Specjalnych)──為了不要公開使用正式名稱(畢竟特種部隊要保密),大家都稱部隊為「福爾摩沙」在一場訪談中,蘭比許說:「在海軍部隊中我們有一個像是島的東西,也就是位於格丁尼亞,德國人留下來的魚雷測試中心。格丁尼亞和這個魚雷測試中心的地理對應位置,很像中國和台灣。一開始『福爾摩沙』這是這棟建築物的名字,後來這名字就變成駐守在那裡的部隊的名字。」
出自Tomasz Falba, Czesław Romanowski,
"Jak hartowała się Formoza”(〈「福爾摩沙」部隊是怎麼煉成的〉), PortalMorski.pl, April 17, 2012.
。2011年,在波蘭國防部的決定下,該部隊改名為「福爾摩沙」部隊(Jednostka Wojskowa Formoza),多年來的暱稱終於成為正式名稱。 在波莫瑞地區德拉夫斯科(Drawsko Pomorskie)附近則有一塊地被獵人社團「雉雞」(Koło Łowieckie "Bażant")稱為「福爾摩沙」,曾在社團負責行政的史坦尼斯瓦夫.札倫波斯基(Stanisław Zarębski)說,「福爾摩沙」這個名字是他爸爸約瑟夫.札倫波斯基(Józef Zarębski)發明的。1950年代,他爸爸在電台上聽到關於福爾摩沙/台灣的事,於是開始用這個名字稱呼當地郊外一塊荒廢、沒人耕種、長滿野草的地。事隔多年,札倫波斯基要為獵人社團畫地圖,就把「福爾摩沙」這個名字用進去了。而在萊什諾(Leszno)的滑翔機機場「萊什諾—希切結維茨」(Lotnisko Leszno-Strzyżewice),飛行員則把機場邊緣一塊森林稱為「台灣」。在埃爾布隆格(Elbląg)附近有一條靠海行駛的環狀貨運火車路線,馬爾堡(Malbork)的鐵路員工在80年代將這條路線稱為「福爾摩沙」。在科希切日納鐵路博物館(Muzeum Kolejnictwa w Kościerzynie)工作的米豪.帕庫瓦(Michał Pakuła)說:「我猜這名字可能和這條路線的位置有關,『福爾摩沙』會讓人聯想到火車在島嶼的海岸行駛。」(我去查了波蘭鐵路的路線圖,沿著海岸行駛的火車滿稀有的,或許這是為什麼他們會想到海島台灣。) 團體生活有自成一格的法則,會有自己的語言以及對某些地方的暱稱/祕密稱呼也很正常。這些名字一開始可能只有幾個人在用,但因為是團體生活,如果大家持續使用,名字應該很快就會流傳開來。
有些「台灣」和「福爾摩沙」看似和團體生活無關,不過,應該和「一群人一起去某個地方做某些事」有關。比如,亞庫比茨(Jakubice)的人們會在收割時提到「台灣」山丘(Góry Tajwan)這個說法來自熱愛地方文史調查及徒步/腳踏車旅行的皮約特.塔梅奇卡(Piotr Tameczka),他於
一篇網誌中分享自己爬這座山的過程,我寫信給他,他於是幫我去問當地人這座山名稱的由來。我也訪問了亞庫比茨的村長史坦尼斯瓦.費里夏克(Stanisław Feliksiak),村長認為這個名稱早在戰前就出現了,他說當地90歲的老人在童年時就聽過這個名字,而這些人一定是從身邊的大人口中聽來的。不只如此,這個名字還有流傳下來,學校裡面有教,所以今天當地的孩子也知道「台灣」這名字。
,多沃日希切(Dworzyszcze)的人們也會說他們要去田裡幹活這個說法出自雷赫塔鄉公所(Urząd Gminy Rychtal)的什切潘.皮塔克(Szczepan Ptak)先生,當地比較年輕的居民不知道這個地名,老一輩的居民知道,但他們也不清楚這個名字的由來以及它出現的時間。唯一確定的是,在隆起的小丘上有農地,人們會在去田裡幹活、製作或搬運乾草的時候提到這個名字。
時提到他們要去「台灣」。茲維津(Zwierzyń)的「台灣」(一個曲流上的沙洲)有可能是只有泛舟團體在使用馬瑞克.李庭斯基(Marek Lityński)寫的泛舟導覽《藍色桑河》(Błękitny San)將這個沙洲稱為「半島」:「km 331,茲維津的兩邊;有一座橋通到村莊的另一邊,它位於桑河那壯觀曲流的半島上,人稱『台灣』。」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何在其他地方找不到關於它的資料。 我曾問台灣作家/登山嚮導劉崇鳳,台灣有沒有類似的現象?她回答:「登山者在發現一個新谷地、溪流、山丘、或印象深刻之地會為它命名。台灣岳界的行程紀錄中,確實有不少地名都是學生登山社團所命名。有些名字留存下來為後來者所用;有些則留在該群體或組織內成為祕密用語。」可惜,我沒找到更多關於茲維津「台灣」的紀錄,如果以後可以找到更多名為「台灣」或「福爾摩沙」的山川,或許可以進一步證實這個理論。
有團體就可能發展出文化和認同。格涅茲諾的「台灣」是次文化和認同最明顯的地方。格涅茲諾有一支沙地摩托車的隊伍叫Start Gniezno,有眾多粉絲團,其中一個粉絲團的成員來自「台灣」,於是他們就把自己的粉絲團稱為「台灣年輕人」(Młoda Wiara Tajwan)。除了去賽場拉布條加油(布條上有大大的「台灣」),「台灣年輕人」會做貼紙到處貼(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離格涅茲諾數百公里外的克拉科夫發現他們的存在)、在牆上塗鴉(雖然有些人可能不喜歡這些塗鴉,覺得是破壞公物),還會唱饒舌歌。 雖然「台灣」在這裡代表著負面形象(偏遠、混亂、貧窮),但年輕人以「台灣」給自己的團體命名、演唱「台灣」、在牆上塗鴉「台灣」,也可能是試圖透過這樣的宣示來翻轉汙名。另一個當地樂團O.G.P.在2009年唱的〈就只能這樣〉(Tak już musi być) ,我們可以一窺「台灣」年輕人的生活,他們的困難、徬徨、痛苦(註)歌詞節錄:
「就只能這樣,什麼都不會改變/早上你起床,口袋裡沒有一毛錢/老闆又坑了你,本來說要發薪水/現在卻反悔(⋯⋯)貧窮真的很傷/我受夠這種操他媽的生活(⋯⋯)你在「台灣」長大/就只能這樣/你生在格涅茲諾,我愛在這個城市生活/貧窮選擇了我/不是我選擇了它。」
,而在Adi、Dino、Koral一起唱的嘻哈歌曲〈共同的事〉(Wspólna sprawa)中,我們則可以聽到他們想要讓自己及這個地方更好的希望,以及他們對「台灣」的認同歌詞節錄:
「這裡所有人的生活都不容易/但是我們有辦法面對/在「台灣」生活很困難,氣氛很沉重/專注在自己身上,這並不容易/我們共同的事應該是共同解決問題/承認自己的錯誤,然後改善它(⋯⋯) 我們共同的事也是我們共同的出身/看,「台灣」在發展/年輕的世代正在成長/努力踏上舞台/我們一直在發展」
。 另外,在札幹(Żagań)曾經有「福爾摩沙」為名的足球團體,因為足球隊的隊員大部分來自被暱稱為「福爾摩沙」的社區森林營(Kolonia Laski)。在大立普尼采(Lipnica Wielka),有一個區域被暱稱為「台灣」,2013年,在一個製作「莫伊柱」(Mój)當地一個迎春的傳統儀式,人們會在4月30日到5月1日的晚上立起十幾公尺高的木柱,木柱上有一些綠葉裝飾,從前男孩們會在喜歡的女孩門前立這個柱子,女孩必須回應是否接受男孩的心意。隔天這個柱子會被砍碎,做成火堆,人們會圍著火堆唱歌跳舞。
這支影片可以看到立木柱的過程。
的民俗競賽中,來自「台灣」的參賽者把他們的隊名取為「台灣男孩」(Chłopcy z Tajwanu),這些命名也可能代表了某種認同,但沒有像格涅茲諾這麼明顯。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地方的居民認同的是他們的「台灣」和「福爾摩沙」,我們不能把這等同為他們認同我們的台灣。 和什切青涅克的「台灣」一樣,格武布奇采(Głubczyce)的「福爾摩沙」當地文史研究者揚.莫若克(Jan Mruk)曾在他的文章
〈皮希納河上〉(”Nad Psiną”)中寫道:「皮希納河供給了人和動物需要的水源。(⋯⋯)它也曾流入一座常有天鵝在游泳的湖,這座湖環繞著人工島『福爾摩沙』。」而根據格武布奇采縣立博物館(Powiatowe Muzeum Ziemi Głubczyckiej)館長芭芭拉.皮爾哈切克(Barbara Piechaczek)的說法,這一帶原本是沼澤,19世紀,德國人在這裡建了公園(這座城市在二戰前屬於德國,叫Leobschütz),19世紀末,德國人又在公園中的大池塘建了人工島,還在島上建了一間看起來頗為風雅的餐廳。戰後,當地獵人社團「摩弗侖羊」(Koło Łowieckie "MUFLON")曾在這棟建築內設有辦公室,除此之外,這裡也有一間獵人經營的餐廳叫「獵人」(Łowiecka),但大家都叫它「福爾摩沙」,因為那時國共內戰在格武布奇采很紅。
本來是指當地島上的一間酒吧(有趣的是,格武布奇采的酒吧也是獵人社團開設的),後來被用來指稱整座島。盧托維斯卡(Lutowiska)的「台灣」原本指幾棟給林務工人居住的、遠離村子中心的小木屋,後來房子變多了,就用來指整個區域。格丁尼亞的「福爾摩沙」也是一樣,不過,這個是演變最多的,而且很正式(從海上魚雷測試中心的暱稱,變成部隊暱稱,最後變成部隊正式名稱)。札幹的「福爾摩沙」原本是地名,後來變成足球隊的名稱。格涅茲諾的「台灣」原本也是地名,後來成為沙地摩托車粉絲俱樂部的名稱。 且從命名回望當時的想像
- 不是有「台灣」和「福爾摩沙」,就表示波蘭人了解或親近台灣,但也不是因為部分名稱和負面形象有關,台灣就有被汙名化。
剛開始尋找/書寫的時候,我的想法很單純,甚至是抱著好玩、獵奇的心情,每發現一個新的「台灣」或「福爾摩沙」就很興奮,即使是部分名稱有負面的象徵,我也覺得「哇噻好神奇喔,波蘭人竟然會用『台灣』稱呼危險/窮困的地方」。當我一頭熱告訴台灣人我的發現,許多人的反應並不如我所預期的興奮,而是受傷甚至是受辱,我才意識到「對喔,這好像不是一件那麼值得高興的事」。同時,當我得知這些地方的居民會因為汙名化而感到受傷、自卑,我也開始覺得沉重,無法再用輕鬆好玩的態度看待這件事。有一段時間,我的研究和寫作停擺,因為不知道要如何繼續下去。
可是,我要因為部分「台灣」和「福爾摩沙」有負面形象,而別過頭去,不去看這些地方的故事嗎?我應該要去譴責波蘭人「你們怎麼可以這樣看台灣」嗎?經過長時間的深思、沉澱,我認為,我還是應該去看這些故事,畢竟,不了解刻板印象就無法破除刻板印象。如果我因為害怕、厭惡而不去直視這些「台灣」和「福爾摩沙」的故事,那麼我永遠無法了解波蘭人是如何看台灣的,也無法了解這些刻板印象如何影響今日波蘭和台灣的關係。
我重新去看波蘭的「台灣」和「福爾摩沙」,試圖超越非黑即白、獵奇、排斥,真正去了解這些地方的故事,了解這些地方的人是怎麼想他們的「台灣」和我們的台灣,我也努力試著在書寫中呈現這些地方的全貌,不要落入刻板印象(尤其是那些有被汙名化的地方)。我發現,許多波蘭人會區分他們的「台灣」和我們的台灣,不會因為部分「台灣」和「福爾摩沙」有負面形象,就覺得我們的台灣是一個「很遠、很亂、很窮的不法之地」,很多人甚至會不好意思地澄清:
「台灣的民主/經濟很進步,不應該被用來稱呼不好的地方。」
「波蘭人在使用這些名稱的時候,應該沒有想太多⋯⋯只是因為『台灣』和『福爾摩沙』在1950年代很紅,所以被波蘭人借來用,他們想的不是真正的台灣,這兩者之間沒有直接關聯。」
但是,這些說法可靠嗎?會不會這些波蘭人突然遇到一個台灣人來問他們關於波蘭的「台灣/福爾摩沙」,覺得不知所措、尷尬,所以說出了討好我、安慰我的說法?這也是有可能的。到底波蘭人怎麼想台灣、對台灣有何了解,需要做更多調查才能得知。
把別人的名字借來用,作為別的用途,這現象其實滿普遍,世界各地都有(比如「南京蟲」、「德國蟑螂」、「美國時間」)。近幾年在台灣的網路文化之中,人們也會用「去波蘭/在波蘭」來指稱尷尬的情境。據說,這是因為波蘭很遠,所以當人們發生了尷尬的事,就會想要躲到一個像波蘭一樣遠的地方。網路上甚至出現了「匿名波蘭」Facebook粉絲頁,讓大家投稿尷尬的事情。
新問題的起點:踏上理解彼此的時光旅程
不管我們喜不喜歡波蘭人把台灣拿來當自己的地名,有件事是可以確定的:「台灣」和「福爾摩沙」在波蘭成了假借字。台灣有原本自己的意義,但在波蘭有了其他的意義,變成「很遠、很亂、很窮、很叛逆的地方」,「大的東西旁邊小的一塊」、「島狀物」的代名詞。波蘭導演奇士勞斯基有拍過一部法國電影叫《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在講兩個女孩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波蘭人,長得一模一樣,卻有著不同的人生,也從未意識到彼此的存在,直到有一次在波蘭克拉科夫廣場上偶遇。從某方面來說,我發現、寫下這些波蘭「台灣」和「福爾摩沙」的故事,也可算是讓台灣與其45個波蘭「分身」(Doppelgänger)相遇。
雖然「台灣」和「福爾摩沙」在波蘭如此赫赫有名,但大部分我的受訪者對台灣沒有太多了解,要不是不知道,就是只知道台灣經濟很好,不然就是好的中國、民主中國、反共中國。看起來很刻板印象、很冷戰敘事,但反過來說,台灣人對波蘭的印象也十分刻板,一點都不會輸給波蘭人。許多台灣人想到波蘭第一個就想到:「波蘭是不是還在共產?」(這也是冷戰敘事,其實波蘭早在1989年就脫離共產了)不然就是愛國、蕭邦、留學波蘭的醫學生、波蘭陶、物價比西歐便宜因此去觀光很划算。
波蘭人對台灣的刻板印象和台灣人對波蘭的刻板印象,這兩個現象的成因是很相像的,都是因為不了解,或許當台灣和波蘭彼此了解後,就能去除刻板印象和投射、慢慢了解彼此真實的樣貌,然後尋找共同點和對話、合作的契機,互相交流,甚至產生連結。這45個波蘭的「台灣」和「福爾摩沙」,或許是一個讓雙方展開對話、互相認識、建立連結和合作的好機會。在新冷戰時代,破除刻板印象、展開對話、互相認識、建立連結和合作,其實有必要性和迫切性。
要破除刻板印象,就要先了解刻板印象是如何形成的。從戰後有這麼多地域名稱,我推測戰後時期(主要是1950年代)對塑造波蘭人對台灣的印象十分關鍵。然而,研究波蘭人對台灣的印象,不能只研究1950年代,也要看之前(日治時代,甚至是更久遠以前的大航海時代)和之後(1960~1980年代,以及蘇聯解體、波蘭民主化後)的印象,才能看到它在時間中的流變。
所以,就讓我們踏上另一段旅程,穿越將近400年的時光,從大航海時代波蘭人對台灣的記載看起,一路看到當下波蘭人的對台觀感吧。
※本文的完成獲得許多個人及機構的協助,作者在此向他們致上最深的謝意/敬意。本文為作者現在正在寫作的書《在波蘭尋找台灣》部分內容,本書有獲得國藝會110年第2期創作補助。接下來,作者會繼續寫後面的章節,從波蘭人在大航海時代/日治時代/冷戰時期對台灣的了解/誤解,一路寫到波蘭人在民主化後如何看待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