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一般認為,日本是個區分建前(場面話)和本音(真心話)的國家。可是,外國人很難理解兩者之間的差異,這樣的文化時常令人詬病。
的確,日本人不習慣在他人面前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並不是特意隱藏,而是覺得毫不隱諱地說出來可能會冒犯對方,有失禮儀。這也和日本的傳統文化密切相關,所以很難評論是好或壞。
但是,即使是身為一個日本人,也有希望能夠停止這樣的「建前和本音」的時候,那就是在處理外國人勞動者的議題上。
我在那裡遇到的中國男性是遼寧省出身,老家是種植稻米和玉米的農家,國中畢業後就在家裡幫忙農務,冬天的農閒期則到附近的鎮上打工。「日本的農業已經導入機械化生產,所以很輕鬆,」他一邊說著,工作時也不忘做筆記,在農業和日語的學習上相當積極,是個很認真上進的青年。
在雇主租借的公寓裡,和其他中國人同住。作為研修生,他一個月的薪水10萬日圓左右,三餐也都自己煮。
長野縣內有日本最大的萵苣產地──川上村,總人口約4,700人,其中有大約570人的中國人研修生,也就是村子裡約每8人就有1人來自中國。村民紛紛表示:「為了穩定供給高原蔬菜,中國人研修生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他們並非勞動者,而是被稱為「研修生」或「實習生」的存在,定位模糊。在日本確實有部份是可以學習農業機械化的技能吧,可是也不一定要來日本。那為何到日本來呢?正是因為可以拿到比在中國國內還要高的薪水,別無其他。
日本社會如果沒有借助外國人之手,舉凡日本的產業、商業、農業也就無法維持下去。那麼,實際上是怎麼運作的?「本音」就是明明需要外國人勞動者,卻是用「研修生」和「留學生」這種「建前」的名義來雇用外國人。也就是表面上,日本並不存在藍領階級的外國人。可是,實際上有超過100萬人的外國人在日本從事「單純勞動」,這才是真相。
所謂的單純勞動是不需要高度訓練及知識的工作,像服務業和零售業的工作,基本上在日本都歸類於單純勞動;在外國人勞動者的政策上,日本的官方立場是以「不開放單純勞動」為前提,原因是擔心引起日本國內勞動團體或職業團體的強烈反對,還有顧慮到那些對外國人移民問題敏感的民族主義者。在日本,前項的支持者是舊民主黨等革新/左派政黨;另一方面,對移民一詞強力抗拒的是自民黨等保守/右派政黨。左右兩方的政黨平常很多時候是對立的,唯獨在外國人勞動者的議題上一致「反對」,因此對外國人開放門戶一事,在國會上遲遲沒有進展。
然而,一方面是311東日本大地震以來的復興工程,還有迎接2020年東京奧運的興建高峰期等,日本現在為勞動力嚴重不足所苦,外國勞動者的人數也不斷增加。
根據厚生勞動省在1月26日發表的「『外國人雇用狀況』的申報狀況統整」,顯示2017年10月底的外國人雇用人數有127萬8,670人,比前年增加18%,5年連續刷新歷史最高紀錄。還有,申報的事業所有19萬4,595家,比1年前增加了2萬1,797家,也創下歷史新高。
以國籍別來看,人數最多的是中國(包括香港)37萬2,263人,占全體的29%。其次分別是越南24萬259人(19%)、菲律賓14萬6,798人(11%)、巴西11萬7,299人(9%)。
最近,引人注意的是越南的人數急增,2017年和1年前相比增加了40%;2012年的數據是2萬6,828人,但是從2014年左右開始急增,5年內就漲了9倍之多。其背景是廣泛透過日本語學校等管道赴日、實質上是到「海外工作」的情形擴大。
接下來,2017年增加率次高的是尼泊爾,和1年前相比增加31%,有6萬9,111人。尼泊爾也是因為當地的日本語學校等急速增加,所以促進「勞動力」輸往日本。
另外,明顯增加的是被分類到「資格外活動」的外國人勞動者。從前年開始增加了24%。大部份是留學生,而且不只是大學,包括專門學校或日本語學校的外國人,以留學生的簽證來到日本,一邊念書,一邊兼差打工。原本是沒有工作的資格,但是經過申請,可以特例允許放學後去打工等,所以稱為「資格外」。
在美國,留學生被禁止從事任何校外工作。就算是台灣,也對留學生的勞動有嚴格限制。但是,來到日本的留學生一個禮拜工作28小時以內是被承認的。甚至,學校放長假的期間,也有可以工作1天8小時、每週40小時的「例外」。這樣一來,就不是打工,反而像是正式雇用。究竟是來日本念書的,還是打工的,真是讓人搞不懂。
看準日本的留學生打工限制低,以留學生名義來「海外工作」的外國人急速增加。念日本語學校只是掩護,真正目的是為了到日本工作而申請留學簽證。要拿到簽證,必須出示日本語學校的學費繳納證明書,所以有很多人是先借錢繳納學費,背債到日本打工。
在外國人勞動者裡面,「資格外」的比例直到2012年左右為止是在16%前後,2013年以後比率上升,2017年占整體的23.2%。
最常見的是便利商店的店員,幾乎都是以「資格外活動」進行勞動之實的留學生。便利商店的店員被視為「單純勞動者」,因為沒有正式引進外國人勞動者的管道,所以可以說相當依賴「留學生」的存在,尤其是在都市部的便利商店,這種傾向更為顯著。
便利商店的打工名牌上,會用片假名寫著不同國家的各式各樣名字。他們都是留學生,不是勞動者。但是,如果少了留學生,日本引以為傲的便利商店文化,在都市裡根本就無法維持下去。
實際上,有不少外國人到日本留學,目的不是為了學習日文或日本文化,只是為了工作而已。這樣的外國人一心想要賺錢,即使超過了留學生被允許的勞動時間也不在意。除了便利商店以外,其他還有餐廳內場的工作,或是深夜在熟食工廠或便當工廠裡打工,身兼數職的人不在少數。
根據厚生勞動省發表的「外國人雇用狀況」,僅限於雇主向Hello Work(職業介紹所)申報的統計而已。實際上,有不少的臨時工或者兼差沒有申報。因此,在日本工作的外國人人數應該不只是127萬人,大概超過200萬人吧。
日本政府把零售業或服務業的現場工作視為「單純勞動」,因此長期以來一直排斥外國人勞動力的投入。「反移民政策」的自民黨安倍晉三內閣,在這樣的領域,並沒有直接引進外國人勞動者的意思。
另一方面,因應企業的要求,為了解決現場人手不足的問題,除了活用留學生之外,日本還加上「外國人技能實習制度」擴充人力。
日本的作法是增列技能實習制度,以及延長實習年限。例如在建築/造船領域上延長了實習年限,照護人才也列入技能實習制度的範疇裡。像上面提到的便利商店店員等,也開始在檢討是否適用技能實習制度;甚至,旅館和飯店等服務業同樣面臨到嚴重的人手不足,要求從業員能以技能實習的名義進來的聲音,越來越多。
2017年,利用技能實習制度引進的外國人勞動者有25萬7,788人,比1年前增加了22%。一直以來,占整體外國人勞動人口的比率是18~19%,呈現持平狀態;但2016年和2017年的比率增加,2017年到了20.2%,有史以來首次超過20%。
另一方面,大學畢業的人或是擁有專門資格的人才,在日本國內取得勞動資格比較簡單,根據統計分類,可對應到「專門性/技術性領域的在留資格」;2017年約有24萬名專門資格進入者,占整體外國人勞動人口的比率不滿19%。可見對外國人勞動力的依賴仍以技能實習生為主。
那麼,究竟外國人實習生在哪些產業工作呢?最多的是製造業,占整體的30.2%,而且集中在工廠生產線;其次是服務業14.8%、批發/零售業是13.0%、飲食店/住宿業12.3%。前面也提過服務業和零售業,以及住宿業是不被認定引進專門技能或技能實習的領域,所以除了永住者(永久居留權持有者)及其家族等的例外,留學生是主要的人力來源。
外國人工作的地區以都市居多。大約有39萬多人(佔全體31%)在東京工作,其次是神奈川(5.4%)、埼玉(4.3%)千葉(3.9%)、茨城(2.5%)等,全部合起來,幾乎有半數都在首都圈工作。
第二高的城市是豐田汽車所在的愛知縣,人數有13萬人(佔全體的10%)。其他在道府縣等地工作的外國人中,人數最少的是秋田1,679人,次少為和歌山2,260人。秋田縣民的人口不到100萬人,也面臨了農業等地方產業人才不足的問題。
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外國人勞動者預計將會持續增加。尤其是2017年秋天開始引進照護職的技能實習生,今後在照護現場裡的勞動力有可能大幅增加。
目前在醫療福祉領域工作的外國人勞動者不過占1.7%而已,從事照護工作的僅有1.1%。地方上的老人養護施設等,因為人手不足的關係而限制入住名額,甚至停止像日間照護等部份的服務項目。受人手不足所苦的照護現場,今後會引進多少外國人勞動者,值得注意。
在少子高齡化的日本社會,現實上光靠日本人的勞動力是無法運作的,反正都要依賴勞動力的話,就應該脫掉「研修生」的假面,進行制度面的設計。如果不這麼做,外國人的勞動條件會繼續惡化。
關於他們的待遇,日本政府正在輔導引進外國人技能實習生的企業,比照一般勞動者辦理。但是,並非依據《勞動基準法》來強制執行,只是輔導而已。如果企業違反政府輔導的話,只是之後申請聘雇外國人會變得困難,卻不會基於《勞基法》被處以嚴重的罰則。
一直以來,日本的媒體或專家主張修正流於表面的外國人政策,但日本政府似乎沒打算修正研修生制度,這是為了在許多相關人士之間取得平衡,而堅守建前和本音的兩套標準。然而,如果是認真思考勞動問題的人,就會知道日本社會對「研修生」制度的依賴,明顯伴隨著扭曲心態,有可能會遭受國際團體批判為「現代的奴隷制度」。
對台灣人而言,看到日本在處理外國人勞動者的議題上曖昧不明,或許會感到不可思議。在台灣,自1990年代開始就已經對單純勞動者開放門戸,不論是建築現場和製造業的工廠,還有家庭裡的高齢者照護,已引進大量的外國人。即使在亞洲裡面,台灣對外國人勞動者的接納度很高,是數一數二的。
我知道台灣的外勞問題也有許多需要改善的地方,民間NGO團體對政府也有強烈的批判,但是他們的存在已經是「被看見」的,就像週末聚集在台北車站大廳的印尼人看護。這一點,台灣遠比日本好。
如果將外國人勞動者可視化,問題點也就自然會浮現,那麼社會也可以進行討論。傾聽勞動者的意見,也會有NGO的誕生,行政也會跟著動起來。
但是,在日本,這些「外勞」是沒有被看見的一群人,不顯眼的存在,被隱蔽的存在。首先,應該要讓他們被看見。我認為透過可視化,日本的外勞政策才有辦法邁出新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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