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耀華/旅途
攝於2022年3月,三芝某個海岸。(攝影/鍾耀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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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距離2014年9月,香港雨傘運動已10年。10年間,這場香港年輕人爭取真普選的公民抗命運動──傘運,以及而後的2019的反送中運動,都改變了跨世代香港人的命運,其中為數不少的港人或旅行、或移民、或流亡,離鄉後,把自己嵌進台灣和世界各個角落,重新開始。

鍾耀華曾參與香港學運和社運,也曾因傘運被港府控告。他寫下《時間也許從不站在我們這邊》,記錄傘運後的思索;也曾出現在紀錄片《憂鬱之島》一角。他在2021年8月底,離開香港到台灣,在台灣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2022年8月底遷離台灣,旅居英國。

在抵英後經歷一年時間沉澱與復健,他寫了散文〈旅途〉,談及2021年在台灣及初到英國的一些內心感受與雜緒。曾經他很不想被辨識出香港身分,擔心人們會用抗爭的濾鏡看他;他曾覺得自己沒責任也不該回應強加在港人身上的各種提問,但這些年走下來,他又有不同感受,似乎不必拒抗曾有的經驗繼續上路。

這篇文章是他心態過渡轉換的一個紀錄。「如果我走過了旅程的一段路,10年過去,又或5年,有人仍在路上,或者在前方,或在天堂與地獄,那麼若能和大家分享,如在營火旁聊聊生活,那也不錯。」

有時我總禁不住想什麼是自由。

自由,從一個地方移動到一個地方?或者負重,也總懷著感恩的心,或者無所拘束,彷彿前面迎來的是什麼,也都可以?可以,與願意,跟無所謂,不一樣的。

我其實不是無所謂的,我在意,我渴望,我有想前往之境,有想實現的東西。麻痺、癱瘓,身體裏面某種節拍改變了。某些仍在跳動,眾聲褪減,機械而重複。重複有什麼不好?形式的重複,與大千世界的迷人,真有對立嗎,難道不是,一體兩面?

有個女士走過來,束起黑色長髮,穿著紅色緊身的航空公司制服長裙。她越過隊伍前面的幾個候機客,查看我護照上的資料,望到上面的名字時,她抬頭,點頭,眼神變得更加確認,報以微笑。「加油,不必惦掛這個地方,可以走就不要再回來。」她望向登機大堂落地玻璃外面的藍天與豔陽,「我也很想離開,我受不了這裏。」又回過頭,「這裏不值得,在外面做自由的事吧。」在往登機閘口的通道,我瞥見她一抹唏噓臉容。

一群雁飛過天際後,什麼時候再出現下一次離別?我抵達之後,會經驗再一次抵達嗎?

航班降落台灣桃園機場,人從幾萬呎高空甫落地後,就有中年和年輕的地勤人員招呼,「你是香港來的那位朋友對吧,我們會協助你的。」「恭喜你抵達安全自由的地方。」他們會問,可以看一下你的護照嗎?為什麼他們還會簽發你的護照?誰是你在這邊的聯絡人?你在香港還有需要協助的朋友嗎?你可以把他們的名字給我們,我們可以幫忙。「沒問題,不要害怕,你現在是安全的,什麼都可以說。」我剛到埗,眼前的陌生人索要最祕密的資料,猶豫,停頓,婉拒。職員們相視,彷彿眼前這個人不知好歹,受驚的動物不知人類的溫柔。

現在我自己一個人停駐在這片島嶼之上。如果島嶼在海上浮游,如果離散的大地緩慢移動,撕裂又重生,終歸重回千百萬年前盤古大陸的整體,我能夠算得上在移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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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2021年9月,於台北防疫旅館向外望的中秋滿月。(攝影/鍾耀華)
攝於2021年9月,於台北防疫旅館向外望的中秋滿月。(攝影/鍾耀華)

來這邊讀書的研究所,所上老師和同學對我很照顧。會關懷我,會擔心我獨自在台灣孤獨,過時過節,會邀請我一起吃飯,慶祝。夜晚的淡水山上望去,城市燈火通明,皓月皎潔,我想起過去香港的山城,人們的生命濃縮為遠處方盒子的萬家燈火,在抗爭的煙火映照下,焚燒得特別旺盛。有時候人們會以某種眼光投射在我所表現的一切。在研究所課室的派對聚會,有酒,有文學,有思想,有歌唱,有笑聲。派對少不免鏡頭,人們拿起手機,記錄或者虛構情感與連繫。我總是坐在角落,避開光線所能捕捉之處,靜靜地觀察著一切。我不想被曝露行蹤,或者說是某種危機意識,或者不過是,不想被詮釋。在場有同樣來自香港的疏影,她後來在社交平台說,看到在台的香港年輕人沉默在一角,她們之間沒有談到香港,但眼神能互相辨認,而台灣人的笑聲乾脆實在,自己如今再笑不出那樣實在的笑聲了。我想,是這樣嗎?

記憶的碎片流敞,組合成訊息河流的整體。那些斷續的思念夾雜其中,人們似乎還是能夠彼此感應,辨識彼此。

文學所的懷晨老師喜歡山,邀了鄒族安大哥帶學生們到嘉義山上走,看傳統居所和田野考察。從北往南,從平地到拔升。大哥豪爽又靦腆,黑實壯碩,帶我們去獵場,看地上的獸印就能判斷所屬何種動物,體形多大,往哪裏走。他說自己是後來再返回部落,重新學習當中的智慧與文化,去問耆老,去嘗試,去重現傳統的鄒族家屋,生活,學習,和大家分享。大哥開著小貨車帶同學們四處晃,尾板開篷載貨,上面橫擱幾塊木板作為長椅,人就坐上去。在白天,在黑夜,在山裏穿梭。

大哥旁副駕位置的人不斷更替,其中一次我坐了。我問大哥許多問題,關於部落,關於離去與返回,關於述說與代表。我問大哥,這麼多族裏族外、學者文化雜誌影像紀錄者等等都找你說部落的故事,你會不會有時候⋯⋯我在尋找適合的詞語。「自我膨脹,」駕著車雙眼一直望著前方的大哥說,「曾經有過。」我沒有看著大哥,眼前視野愈來愈暗。「我一直和太太說,孩子是我的貴人,族裏或者外面的孩子,他們單純、直接、不掩飾,不斷刺激我回到初心。這幾年我特別注意自己的心態,不斷對自己說──當別人愈信任你,愈把你的話當成依據,就要更小心說話。」如果眼晴是靈魂的出口,空氣裏彌漫著霧。

晚上大哥帶我們上山,山路顛簸伸手不見五指。向山爬升的路,離去往下的深淵。我和兩個同學坐在開篷尾板,談天說地,講到生命講到意義講到繁星講到宇宙,同學以德對我說,「你很聰明,想東西很通透,銳利,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聰明。」車停了,大家下車,徙步走在獵道。她笑著對我和另一個同學佳駿說,「看,我們回頭望,什麼都看不到,絕對的黑。」我怔著,望著那片黑,著迷,有種力量在裏頭,熟悉,或者渴求。大隊走遠,我知道,但絲毫沒有要動身之意。我已經屬於那片黑暗,是闇的追隨者。「不要再停留,是時候要走了。」她回頭喊,一把聲音把我從黑暗的泥沼拖出,「這片不是我們熟悉的領地,山裏的神明也不知道我們。我怕你就要被神明所帶走。」我知道,而我想往裏面走,走得更深。

黑暗裏面有力量,使人著迷,那裏面會有達抵光芒的出口嗎?

繼續下去的理由是什麼?事實上繼續下去的是什麼?時間滴答,列車移動,風景流逝。我曾經義憤填膺,情緒暴烈,充滿仇恨,想著要報復極權,以及其所有代理人,使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讓正義來臨。然後接近整整兩年的時間,我再無法寫出任何滿意的文字。好像失去了力量一樣。也失去了激情。我或者可以重複,也許能夠獲取力量所帶來的滿足,但我其實沒有辦法。失去法力的巫士,無論演得再怎樣維肖維妙,歸根究柢,不過是欺騙自己或者他人的術士,僅此而已。這是不是一種離棄,是不是一種已經不愛的證明?過去的投入,是不是一種夢幻而迷人的自我投射?

陳梓桓在《憂鬱的編年》裏寫到朋友母親對陳說:「不就是愈深的河流,看上去愈平靜?」我2019年作為被告在法庭結案陳述時,情緒平靜,可是當他2020年邀請我為紀錄片重拍庭上陳述那幕時,香港已經歷天翻地覆,我一路演讀,百般滋味,激動落淚。這幕最後被收入《憂鬱之島》裏。當我2022年在台北微風影院看著2年前的自己重演3年前的自己,到底在銀幕前飲泣的我,或者螢幕上流淚的我,還是當初在法庭靜靜地向世界喊話的我,才是真實?我已經不知道,彷彿被不同時空的自己圍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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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錄片《憂鬱之島》裡,重演法庭上為自己陳詞的片段。(劇照提供/《憂鬱之島》)
紀錄片《憂鬱之島》裡,重演法庭上為自己陳詞的片段。(劇照提供/《憂鬱之島》)

我知道這個時候,必須是這個時候,要再次移動,往更廣闊與更陌生去。

我決定前行,往地球另一端的島嶼大陸。為了準備,方便日後出行,我報讀北投的駕訓班。教練黝黑,鋼條洗練的身材。「又熄火,這樣沒辦法。」「為什麼起步前的動作還記不住?」教練憤怒地說今天不上課,喝令我站在入口的告示版背誦到記得為止。威權、暴力、懲罰,似曾相識。

「你這樣沒辦法考得過。我再示範一次,看好。」

有時課後,下一節的女學生來跟教練打招呼,說害怕他,教練指著我,「我罵他罵得最凶,妳可以問他。」考試前的模擬考,我和教練坐在車裏,我眼望前方,邊駕車邊對副駕的他說,你是很嚴苛沒錯,我不想這樣,但我感受到你的心,有時我會想,或者我必須遇上你。「我以前當兵,很多年沒有回家,有什麼辦法?回去的時候,小孩已經長大成人。」教練問我,有否想過在這裏工作,有太太嗎,會否考慮在這裏生小孩?路線一圈,我停好車,我們駛回起點。

航班從桃園機場攀升,飛越海洋,降落未知的島嶼,未知的自我。陌生的文化,我在街上走著時,無辦法抬起頭看行人的眼。在超大型的超級市場,琳瑯滿目的貨品使我暈眩。失去理解在地人們肢體與語言微小變化意味的能力,我失去生活的信心。在日短的寒冬,我留在家裏,拚命瀏覽求職網站,機械且重複地寫著從來不會寫的文字。

某次與萍水相逢的人談話,我講到失去理解這片土地上社會符碼的能力,不安與迷茫,伴侶葉泳琳跟我說,沒有對應的社會符碼,我同時是自由的。她引領我建立新的生活,逐步實踐過去自己因為外在大義而放下的目標。隨著她的直覺,我們到了北面海岸參加蛻變遊戲的訓練。訓練員Judy是個70歲的女性,輕柔且充滿能量,總是慈祥,就如部落的賢者。我傾注電流,奮力說明,我遭受過什麼,為什麼會成為這樣的自我,導致我陷落怎樣的世界。她鼓勵我說,「你有好的悟見,那些是深入內在而來的寶石,希望你可以相信,給予寶石本身就已經足夠。不必向每個人解釋你如何抵達那裏,那就如去舖設確保他人要接受自己的基礎。如果你就只是提供這些領悟的寶石,提供你觀察所抵達的果實?」也許這會使你平靜,她跟我說。

夜來臨 星空、新月、微風 我看見千萬光年而來的訊息 我看見太陽隱於月
夜退散 黎明將至 潮汐有信 我啟航往海的另一面 太陽爬升海平線 光灑於身 我睜不開眼 炙熱、明亮、刺痛 身後離開的大陸 迷霧、消融、沒入於海
往日照的旅程 有人說過於接近太陽會融掉雙翼 說那是自由的代價 我只是想見證 熱的大能 光的流敞 解放的節奏
不是因為海洋所以有夢 人類從來不會停止步伐 夢的相遇與交錯 大海、星塵、燃燒的天體 愛在之間交繞 航海圖、星際軌跡、天堂地獄 永不止息、從不孤寂

完成14天的訓練後,我寫了上面的詩句。也許心靈知道怎樣療癒,從黑暗裏發現光明,生命的基礎得以擴大。我嘗試正視恐懼,釋放想要控制的欲望,展開內在探索的旅途,就開始能從狀態之間移動,有時艱難,有時輕盈。自由,黑暗,與愛,將我帶到當下。我開始願意直視人的雙眼。作為通道的瞳孔,深藏著靈魂,開放自己,連結會發生,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緩慢,見證著所有細微的變化──各種聲音與臉容,不過反映著每個人類個體的生存本質與歷史。情感如浪,起伏有時,我無法以片刻的狀態或者無以名狀,去證明什麼。所有情感的總和,構成那條記憶流動的河,終將匯入那個叫作回家的大海。

前行吧,繼續前行吧,生命被壓縮到無可再密集的時候,如果願意,內在核心總會發光,所有的經驗將會蛻變綻放。從黑暗歸來的靈魂,會理解,會接受。心會重生,閃耀著光芒,會發現無處不是盛開的花海,愛從未止息。

我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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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6月,我在英國郊外的路上。(攝影/葉泳琳)
2024年6月,我在英國郊外的路上。(攝影/葉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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