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台大醫學院在今年(2022)3月底決定了一項新措施,正面表列了數百本在審查過程、投稿接受率、引用率計算方式等面向有疑義的學術期刊,以及一些「不以審查人認定之科學重要性作為論文接受與否的依據」之期刊,並表示若以發表在上述表列期刊中的論文申請聘任或升等,將加強著作實質審查的措施,包括建議申請人盡量提供投稿過程中同儕審查的完整紀錄,以作為審查時之重要參考資料。
對一般大眾而言,這只是則事不關己的學術象牙塔內之行政事務,如果從「學術研究」是一門生意、也是台灣政界在延攬高階人才通常會考慮的條件之角度來看,那麼台大醫學院的這項變革,影響的不僅是台灣的學術界,也影響台灣每年百億的納稅人血汗錢之使用效益,也對台灣的社會有極其正面的意義。
說「學術研究」是一門生意是因為,在台灣,光是科技部近5年(2017~2021年)核定補助基礎研究的專題計畫,總經費就超過新台幣489億元,這還不包括產學合作類型的補助以及其他公、私部門的投入;而與這近500億經費有關係的人,不只是那些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學生與助理,還包括從事儀器或耗材的生產與銷售之廠商、學術出版品的出版商,甚至相關的專利、法律、會計、行政等專業人員的支援。在台灣,學術圈從來不是象牙塔,而是個極為入世的圈子,因為台灣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政府中之政務官,有極大比例均有在學術單位服務過的資歷。而他們之所以能夠從學術界轉到公部門服務,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檯面上理由是他們在某個學術領域表現傑出(至少是優良),也因此台灣學術風氣的好壞,不只影響台灣的科技國力,也關係到台灣政界的高階人才之養成與拔擢。
那為什麼台大醫學3月的這個內部公告會對台灣的學術界如此重要?我們得先從學術研究這一行的「產品」說起。
「學術研究」這個工作之最終、也是最具體的表現,是要將其研究的內容公諸於世,也因此這個產業最主要的產品便是所謂的「學術論文」。「學術論文」是依據實驗、調查或模擬等研究方法得到之結果所寫出的成果報告,不管所記載的內容是發現新的事實、闡述新的觀念、發明新的事物、或僅僅只是找到一個降低成本的新方法,學術論文裡面要呈現的,一定要有「新」的東西。而且不管是就巨額經費投資的效益考量,或是純就學術研究的本質來說,這個「新」的東西,對於世界(至少對於其身屬的學術社群)的進步而言,還得是「有意義(significance)」、「重要(importance)」或是「具有影響力(impact)」的。
而這些名為「學術論文」的產品基於學術同行專業交流方便的考量,通常不會發表在一般的媒體,而是公開發表在專業的學術期刊上,以利學術同儕間資訊的快速流通。然而世界各領域的學術論文產出量,通常會超過該領域學術期刊所能容納的出版數量,加上出版學術論文的期刊為了確保其專業信譽,因此各期刊就必須對所收到的學術論文稿件,進行必要的審查與篩選。
但是要如何審查與篩選?這些學術論文所刊載的都是非常專業艱深的東西,一般人即便花上大把時間也很難看得懂,因此在實務上,「同儕審查(peer review)」便成為最廣泛被採用的制度。
「同儕審查」的主要運作方式是期刊編輯收到稿件後,會視稿件內容的專業屬性,商請3~5位具相關專業研究經驗的專家學者,對於此篇論文的撰寫內容進行審查。在審查過程中,這些審查人會對該篇論文的內容提出專業的評審意見供期刊編輯參考,期刊編輯再根據這些意見(大部分還加上論文作者的答辯狀況)以決定是否刊登此篇論文。換句話講,就是因為學術研究是個高度專業的知識生產活動,也因此學術成果良莠的判斷,也高度仰賴少部分「懂的人」的推薦,告訴大部分不懂或不太懂的人什麼是值得一看的論文,所以「同儕審查」便成為學術活動中最核心的評核機制。
由於整個審查過程基於信任原則,一般僅根據作者所提交的書寫內容進行審查,評審過程並不會牽涉到實驗現場的觀察以及所有原始數據的檢視,因此作者所提交的論文是否完全根據真實的數據所寫出,即便是收稿的期刊編輯也無從得知,也因此這裡面就會有許多造假舞弊的可能性存在。是以這些投稿論文中的真真假假、實存或虛構,也得極度仰賴這些「懂的人」就論文中的各種蛛絲馬跡,來幫我們做可信與否的判斷。
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同儕審查者,他的任務有二:
- 確認投稿的論文所描述的研究方法是對的、合邏輯的、並符合各種學術規範(如動物實驗、人體實驗的合法性)之要求;
- 針對投稿論文所述的研究成果,判斷其創新處對於該領域的進步是否為有意義的、是否算得上重要或有影響力的發現。
由於今日「學術研究」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產業,不僅入行的人多了,在高度競爭下,每個從事研究的人也被迫要提高自己的產能,而「學術論文」作為這一行最主要的產品,無可置疑的,數量一定會暴增;連帶的,對於論文的陳列平台「學術期刊」的需求也就跟著暴增。
近30年來,學術期刊的數量已經多到連專業的研究人員都無法完全掌握的程度,甚至連挑選值得花時間閱讀的論文都有相當的難度。也因此,就有機構對於學術期刊進行排行榜式的評比,以供研究人員在選擇學術論文時的參考。而這些排行榜式的評比,其主要的核心概念都是以論文被引用的次數多寡作為評價依據:一篇論文被其他論文引用作為參考資料的次數愈多,就代表它的影響力愈廣,因此也就愈重要。
而在眾多以「引用數」為基礎的排行榜中,美國科學資訊研究院(Institute for Scientific Information, ISI)每年所出版的「期刊引用報告(Journal Citation Reports, JCR)」為目前學術界最普遍認可的期刊排行榜。其所提供的「影響指數(impact factor)」以及各領域的「排行位比(ranking)」這兩個排行參數,不只是圖書館採購期刊時的參考指南,許多學術機構也將這些期刊的排行參數,當作是研究者所發表的論文之優劣的評價依據;如果論文能夠發表在排行榜內名列前茅的期刊,不僅代表研究的重要性獲得專業同儕的肯定,也因為這些名列前茅的期刊之閱讀者眾,所以論文的傳播廣度與影響力也會跟著大大增加。
像是在台灣的學術成績評比,實務上,就極度仰賴JCR提供的「影響指數」和「排行位比」。因此如何讓自己的研究論文發表到名列前茅的學術期刊上,就變成了現今台灣學術工作者之具體目標,而學術界也會以此來評比研究人員的學術表現優劣。
傳統的學術期刊經營模式,是學術論文的作者將版權無酬的讓渡給期刊的出版者,期刊的出版者則以販賣期刊給讀者(圖書館或個人訂戶)的銷售所得維持營運。由於早期的期刊出版者多為專業的學術團體(如學術性學會、研究機構或是大學),期刊出版的主要目的是作為學術圈內的專業交流之用,因此作者、出版者、讀者這三種角色看似不同,但實際上是一體的,僅是學術圈內人的互助分工而已。
不過隨著學術研究愈來愈產業化、學術論文的數量愈來愈多、對學術期刊的需求也愈來愈龐大,致使原本在一體之內的出版者漸漸地獨立出來,成為一門有豐厚利潤可圖的「生意」。而獨立出來之後的這門「生意」,最為人所詬病的地方在於出版者的付出與所得不成比例!因為基於前述的學術互助傳統,在慣例上,作者將花錢花時間花心血的研究成果寫成論文之後,是無酬的將版權轉讓給期刊,而期刊在執行同儕審查的過程中,通常也沒有給審查論文的那些同儕們酬金;也就是說,這些期刊的出版者在期刊內容的獲取過程中可以說是無需成本,所需要負擔的成本,僅止於期刊的文字與美術編輯這類的後製作業,以及編輯後的期刊之產銷管理。
由於絕大部分的學術研究,特別是基礎研究之經費通常是來自於公部門的支持,也就是廣大納稅人的血汗錢,但諷刺的是這些學術研究的出資者如果想要閱讀他們所資助的學術論文,還是得要再花一筆錢去訂購期刊。特別是近年來許多學術期刊的出版者不斷疊高期刊的售價,讓飆漲的採購費用變成學術資訊流通最主要的障礙,這不僅對出資的納稅人不公,也有違當初學術期刊發行的初衷,因此「開放取用(open access, OA)」的出版模式就應運而生了。
簡單來說,OA就是把傳統由「讀者付費」的發行模式改由「作者付費」;亦即由作者墊付出版者的後製與產銷管理成本,以換取讀者免費取用該篇論文的自由。這樣的模式,在電子期刊的發行技術已經相當成熟的出版環境下,OA便快速成長為今日學術出版的主流模式。
其實就算不是為了學術成果自由分享的理念,光就為了因應數量愈來愈龐大的發表需求,OA這種發行模式終究還是會出現。一本由「讀者付費」的學術期刊之論文容量不可能擴充太多,因為這樣所增加的營運成本不容易由銷售量攤平,一定會受到購買者對品質的挑剔以及考量購買預算的限制。也就是說,在學術研究這個龐大產業對大量出版的需求壓力下,OA這種不用考慮閱讀者購買意願的配套模式,就成為擋不了的發展趨勢。
OA出版因為是以電子期刊的形式為主,若純就營利的層面來看,因為是「作者付費」,所以收錄愈多的論文就意味著收入愈多的現金,是以大量出版也必然成為OA擋不了的發展趨勢。也因為大量出版需要大量的稿源,所以學術出版這幾年的編輯方針,已經漸漸地由「期刊挑選論文」的過濾型態,往「期刊爭取論文」的收集型態挪移。
那要怎麼爭取大量論文挹注進來?這時候排行榜上的名次就很重要了!
雖然「影響指數」和「排行位比」這些排行參數的確提供了學術界簡易明確的參考指標,但是由於這些參數的定義簡單,也因此「合法」灌水將指數提高、將排行推前的方式就簡單。是以在大量出版就是大量獲利的誘因下,以「快(審稿時間短或根本沒審)、好上(審稿標準低或根本沒標準);收錢(以OA為名向作者索取費用),多多益善(每年出版論文數成千上萬)」為核心原則的期刊經營模式就愈來愈盛行。
對於投稿的作者而言,因為快又好上,容易在短時間內就累積出版論文的數量,有利於升等、計畫申請或各種學術榮譽之爭取;僅管作者需要向這類期刊繳交大筆費用,但由於發表費用大都可以利用計畫經費或是研究機構的獎助費用埋單,不用作者們自掏腰包,基本上不會成為作者的經濟負擔。對於出版社而言,讓論文快又好上,不僅可以降低編輯成本,同時也可以多多招攬客戶,而且還能利用出版數量的優勢輔以各種短線炒作的手法,「合法」的將排行參數愈灌愈亮麗,讓期刊愈來愈受學術界人士的青睞。
在「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這種高獲利模式的橫掃下,「作者」與「讀者」的雙重流失逐漸成為一些老牌期刊的生存威脅,是以在稿源與學術期刊排行高低之競爭壓力下,對投稿論文之審查作業,許多老牌期刊也開始講求快速審稿與大量出版,漸漸難以維持如以往般的嚴謹。
若從學術研究產業化的這個層面來看,「大量」出版沒什麼不好、「OA」出版也沒什麼不好,甚至可以說它們是好的,可以讓學術研究呈現更自由、更多樣化的百家爭鳴。而且「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雖然看起來不是什麼正派的經營手法,但認真說起來這也不是什麼非法的商業模式,它們在排行參數的炒作手法也很容易細膩到合乎所有規範的要求;況且不只這些期刊會炒作,許多素有盛名的期刊也看得到炒作排行參數的跡象。既然如此,為什麼需要針對「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這類的期刊祭出對抗的手段呢?
若是「大量」和「OA」所陳列的產品是小說、詩集或油畫,取用者可以完全憑自己的感覺來決定要不要而不用管其「價值」,那麼「大量」與「OA」對取用者來說,應該是個超級友善的模式了。
但是,今天的產品是「學術論文」。
就學術研究「據實求進步」的本質性目的來看,陳列其產品的平台不論用什麼樣的模式經營,學術出版過程中獨特的「同儕審查」作業,都是不能忽視的關鍵程序。因為這個關鍵程序幫助取用這些平台上產品的讀者們,先進行了一道過濾的保障,有效地協助讀者看到有價值的新東西,所以是一種讓學術研究可以更快速往前推進的同儕互助方式。當然,如果你自認是一個超厲害、時間超多的能人異士,可以不需要其它同儕的協助就可以自行下正確的判斷,那麼本文所討論東西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只是在現實中,絕大部分的科學研究者都是「庸才」,平庸之材,所以一般來說,我們都極需要這種學術互助的方式。
在第一節曾提過「同儕審查」中的「同儕」有兩個任務,一是審查投稿論文中的研究方法、邏輯、學術規範之遵守度;另一是對研究成果夠不夠新、以及針對這個「新」能不能說得上是重要的、有意義的、或是具有影響力下個判斷。也就是說,理想上一位合格的「同儕」,應該是對受審論文所屬的領域「很有經驗」的研究者,這樣才有可能給出夠格的意見。就算不是「很有經驗」,至少得是在相關領域發表過幾篇論文的那種「還算有經驗」的人,這樣就算給不出夠格的意見,但總還給得出一些合理的評價。
這裡的「很有經驗」(即便只是「還算有經驗」)的人,若要認真計較的話,其實很不容易找到。以自然科學類的期刊來說,由於要審查的論文通常是以實驗結果為立論基礎的報告,也因此審查者不僅要對該篇論文所牽涉的主題之背景知識有所涉獵,最好還要是對此主題有深入了解的人,因為這樣的審稿者比較有能力判斷作者所謂的「新」是不是真的新、新得有意義。更重要的,審稿者必須要對作者所使用的實驗手段,包括材料、儀器、操作與分析的方法、以及實驗數據的判讀是有經驗的人,因為造假舞弊的手段通常就藏在魔鬼般的細節裡,必得仰賴這些有經驗的人就論文敘述中的各種蛛絲馬跡,來幫我們做可信度的判斷。
以我本人的學術專長來說,如果今天《神經科學雜誌》(Journal of Neuroscience)這本期刊請我審的論文,是以神經電生理的方法針對老鼠的大腦所作的研究,那我應該可以給出夠專業的評價;因為我使用相關的實驗工具與方法在這個標的區工作了相當久的時間,也有不少相關的論文發表。但若是要我審一篇同樣在老鼠大腦所作的神經生理研究,不過使用的方法不是電生理,而是螢光的方法來顯像神經元的活性,雖然我沒有親自使用過螢光的方法,但是讀過、也看過相關的實驗操作,知道這類方法的細節,所以給出個還算專業的評價應該不成問題。但若是一篇以功能性磁振造影的方法探討老鼠腦內神經生理的論文,即便我仍然可以了解他所敘述的主題,但那些實驗方法對我來說只是教科書上見過的名詞而已,所以我就不能說是有經驗的審稿者了。
所以說,「同儕」難得。
從這個概念出發,我們可以先來看一份學術期刊如果刊載的論文數量太多會有什麼問題?假設一本期刊一年刊載的論文數是3,000篇,投稿接受率為50%,那麼它在這年的收稿量為6,000篇。以一篇論文要三位審查者的意見來看,那麼它需求的審稿人員至少要18,000人次。即便說它們有嚴格的預審機制,在還未進行同儕審查就先剔除一些不合格的人,那就假設它合格進入審查的比率只有70%,這樣一年需要實質處理的論文數量是4,200篇,而這4,200篇論文都必須經過該領域的專家詳細檢閱,那麼它需求的審稿人員至少需要12,600人次。也就是說,這本期刊的編輯群不僅要有本事在全世界找到12,600人次的專家來審稿,還要能確知他所找到的審稿者的確是每篇論文真正的「同儕」。
因此就各學術出版商而言,他們要競爭的,不只是付費的讀者或是付費的作者,還有在出版過程中,那些不可或缺審查用的「同儕」。也就是說,即便不是惡意牟利的經營,在論文出版的需求愈來愈多的現實下,「同儕審查」還是愈來愈難被貫徹;因為夠格的「同儕」就那麼多、每個「同儕」能擠出用來免費審查文章的時間也只有那麼多,不可能隨著論文的數量說暴增就暴增。
因此一本期刊需要審查的文章愈多,需要的「同儕」就愈多;在合格的同儕數量不足的現實下,那麼經由不合格的同儕所審查出品的論文也就愈多。要注意的是,對科學發展的為害來說,兩本期刊要比的不只是爛文章的「比例」,更重要的是爛文章的「數量」。假設兩本期刊的內容同樣有十分之一是爛文章,那麼年刊200篇的期刊,它爛文章的數目是20篇;而年刊2,000篇的期刊,裡面爛文章的數目就多達200篇。也就是說,如果將這兩本期刊都擺到同一個資料庫裡去讓讀者檢索,讀者會看到爛文章的可能性雖然還是十分之一,但是這十分之一裡有九成以上都是年刊載量2,000篇那本期刊所貢獻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年刊載量愈多的期刊,其同儕審查就應該要愈嚴格、愈具有公信力才行,不然就會成為拖累科學進步的泥濘;但很不幸的,就現實的作業來說,絕大部分大量出版的期刊,剛好是相反的走向。也就是說,今日的問題不在OA,而在「大量出版」,因為大量出版,所以同儕審查的品質更難維持;但因為大量出版之所以能夠成真,主要是由於OA這個模式的成功,因此在評論時,OA這個名詞常會相伴「大量出版」出現,這算是OA的無妄之災。
除了出版量可能對同儕審查的執行造成影響之外,另一個觀察的重點在於一本期刊在不在意其所刊載的論文對該領域的進展是重要的、有意義的或是具有影響力?
以3本被台大醫學院認定為「不以審查人認定之科學重要性作為論文接受與否的依據」的期刊為例,在其官網中給審稿者的指南裡就明確寫著:
Biology Open:We do not require any assessment of the significance, relative importance or impact of a paper.
PLOS ONE:Unlike many journals which attempt to use the peer review process to determine whether or not an article reaches the level of 'importance' required by a given journal, PLOS ONE uses peer review to determine whether a paper is technically rigorous and meets the scientific and ethical standard for inclusion in the published scientific record.
Scientific Reports:a paper must be scientifically valid and technically sound in methodology and analysis. Manuscripts are not assessed based on their perceived importance, significance or impact; the research community makes such judgements after publication.
總括來說,它們所在意的,是研究過程所使用的科學方法是否合宜正確、數據是否能夠支持論文中所宣稱的結論;至於這篇論文對於某領域的進展是否重要、有意義或具影響力,那是讀這篇論文的讀者要獨立去判斷的,而不是出版者該擔負的責任。也因為出版者不需要審稿人判斷「重要、意義、影響力」這些層次的事情,因此在尋找合適的審稿者這件事情上,相對的就容易;因為不需要非得找該領域的專家不可,所以就有可能應付較巨量的稿件。
這樣的審稿機制雖然看起來也是有「同儕審查」,但實際上卻只做了一半。亦即,我們原先希望的同儕審查是想藉由那些「懂的人」來幫我們下判斷,告訴我們這些不懂或不太懂的人「嗯,這篇不錯喔!裡面寫的東西很值得看」;而所謂的「值得看」,應該是這篇論文真的寫了以合宜確實的科學方法產生的數據所支持的論點,告訴了讀者關於這一行重要、有意義或具影響力的新進展。所以,如果要求審稿者放棄對該論文的重要性作評價,那麼這本期刊在事實上就不那麼「學術」了;充其量,只是一本貼了米其林指南的封面,但內容只說介紹的東西「沒有添加有害物質,但是好不好吃不曉得」的型錄。
因此那些「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的期刊即便有亮麗的排行參數,基本上,它仍然只是個學術「交流」用的期刊,而不能說是具有學術「價值」的期刊。
當然,我們也可以質問說:刊載量少的老牌期刊就一定嚴謹嗎?那些一般認為是頂級的老牌期刊,不也常見很爛的論文,甚或還有造假的?
這的確是個合理的質疑。的確老牌期刊或是各學術性學會所發行的期刊內,未必篇篇的審查者都很嚴謹夠格,造假文章在其內也時有所聞;台大在2016年的論文造假事件中,就鉅細彌遺地為我們演示了這一點。但這個問題就像我們在討論「XX大學裡一定有壞學生,OO大學裡也有好學生」這樣各說各話的問題,都不是找到幾個特例就可以推翻群體印象的常識;我們無法因為在XX大裡發現有幾個學生甚或老師的論文造假,就說XX大是個爛到底的學校,也無法因為OO大裡有學生在《自然》(Nature)期刊發表論文,就認定OO大的學生個個都是頂尖高手。整體觀感是群體中的多數者在長時間的表現中所累積出來的印象,不是少數特例就能輕易推翻的。就像一堆金幣裡摻有幾個銅板和一堆銅板裡摻有幾個金幣,那是完全不一樣的整體觀感,而且在這兩種情境下的金幣成色,也會引起不同信任度的臆測。
另外還有一個常見的質疑則是,同儕審查是否嚴格的執行,應該由該期刊的「稿件接受率(亦即每年刊登的論文數與總投稿數之比率)」來判斷比較合理,而不能只是單憑發行的論文數量做判斷。如果一本期刊每年刊登90篇,但是投稿數量只有100篇,那麼這個高達九成的接受率,在「同儕審查」的完成度上,可能會比每年收到稿件5,000篇但是只刊登1,000篇,僅有兩成接受率的高發行量期刊來得差。
不過雖然「稿件接受率」是個更具效度的評估標準,但是這個評估標準也是最難執行的;除非各期刊願意「誠實的」公開它們每年的收稿數量,否則,這個最具效度的評估標準反而是最難當作依據的標準。是以在實務上,利用其審稿標準和發行量來評估該期刊在同儕審查上的完成度,會是比較有明確資料的討論方向。
學術資源的分配,特別是經費的撥發與考核是否能夠做到合理公平,對於一個國家的學術實力能不能真正發展,絕對是影響其成敗的關鍵因素。而一個學者的論文發表紀錄,不僅是對其經費的撥發與考核之重要參考,也是升等與獎勵最主要的評斷依據。雖然就理想上來說,若要真正評價學術成績,應該對其論文的實質內容進行審查,而不能光看發表數量與期刊排行的高低;但是今天各學術領域的分工愈來愈細,任何握有預算分配權力的審查人員,對於自己熟悉領域之外的研究成果,很難在短時間內就內容的優劣作實質評審;即便只是想知道哪些期刊是有聲望的、值得信賴的,也很難在短時間內進行公平的論斷。
所以像「影響指數」和「排行位比」這類指標,雖然說不上是真正客觀的指標,但是在實務上卻很難找到比它們更能凝聚共識的依據。是以即便科技部早已廢除以「影響指數」和「排行位比」為基礎的研究表現計分制度(RPI),但在許多學術評議的場合中,仍然不得不借助類RPI的形式來作為研究成果的指標。
也就是說,如果今天學術評議的審查委員之組成成員都是來自於同行的學術領域,所需要審查的研究成果也都是委員們所熟悉的領域,那麼諸多「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的期刊就不會是需要討論的課題。因為我們可以直接從受審查者的學術發表進行內容優劣的實質評斷,而且在大家所熟悉的領域中,哪些期刊是有聲望的、值得信賴的,我們也無須藉助於排行參數就可以直接判斷。但若是評議委員的組成成員之間的專長差異極大,每個人都很難對於自己熟悉的領域之外的研究成果,在短時間內進行內容優劣的實質審查,也無法對於非己專長的學術領域中,哪些期刊是有聲望的、值得信賴的,進行公平的論斷,在這樣的現實之下,這些雖然說不上是真正客觀的排行指標,終究還是實務上的必要之惡。
是以我贊成台大醫學院這種正面表列有爭議期刊的作法,因為這是最不鄉愿的作法,也是最有效嚇阻這種「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的歪風繼續在台灣學術圈內蔓延的作法;這樣不僅對投稿者有明確的規範,也讓審查者對於台大醫學院的學術立場有清楚的了解。而台大醫學院這次的作法,將會為台灣的學術機構創造出一個極佳的範例,讓其他學術機構有個參考依據,一同抑制台灣學術界愈來愈走向投機巧門的發表風氣,不要讓有限的研究經費再虛擲到那些浮誇的點數遊戲中。
當然,除了那些很明顯就是「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的出版社之出版品需要全數表列之外,最近還有一些老牌出版社新近出版的電子期刊也有遊走在這種「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邊緣的現象。也因此,這個正面表列的內容應該視期刊的出版狀況機動增列。不過到底哪些期刊應該被歸類到有爭議的期刊表列中,那就是該由各學術機構自己以「專家會議」來決定的事情了;完全看各個學術機構自己的標準要抓到哪裡而定,這是屬於各機構的學術自律事務。就像是,目前台灣各大學的教師升等標準也是各校自己訂定,但標準到底夠不夠標準,那就得要有承受公評的心理準備。
持平來說,台大醫學院這次採取的作法已經算是很客氣的作法了,原則上它並沒有完全否定那些期刊的學術身分,只不過多了些程序來確保這些期刊的同儕審查是「有效的」同儕審查。但是台大醫學院此次措施只適用於新聘與升等的申請,沒有包含各式學術獎助的申請審查,這是我覺得為德不卒之處;我認為發表在那些學術聲譽有爭議的期刊之論文,應該要進一步取消對其刊載費用的補助與發表獎勵金,因為這些「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的期刊之所以如此猖獗,不就是看準了這些投稿者「既可以不用花自己的錢,又可以獲得額外的錢」的,互蒙其利之心態嗎?
最後我還是要強調我個人的觀點,關於「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期刊之爭議還是得回到一個最基本的問題:
「做研究為的是什麼?」
如果做研究做到得靠「快、好上;收錢,多多益善」這樣的期刊才能夠在學術圈立足,那麼該思考的,應該是自己到底適不適合學術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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