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2009年的電影《尋找艾瑞克》(Looking for Eric),描述一位處於中年危機的郵差艾瑞克,憑空想像與1990年代法國傳奇球星艾瑞克.坎通納(Eric Cantona)談話,對偶像提出「生涯中最棒的一球」的經典問題。
人生失敗組的工人大叔,因生活困頓而灰暗迷濛的雙眼,隨著回放豪門曼聯(Manchester United FC)的坎通納在英超聯賽(Premier League)一次次的絕妙進球,逐漸聲調激昂、眼神放光,一瞬間回到與同伴在球場並肩歡呼的美好歲月。
這是左派影人對英國勞工階級足球的致敬。只要是運動迷,無論懂不懂足球,都能懂得那些遙不可及偶像球星的輝煌時刻,竟能神祕地跨越物理與生理的距離,成為微小自己的生命閃亮印記,也是與同代人所共享且難以抹滅的集體記憶。
數據派球評還可以細數梅西的更多數字,並義正辭嚴警告只看進球與助攻數有多膚淺。但對球迷而言,複雜統計只在記錄本,真正印在腦海與心理的,必須是晃過多位防守球員的漂亮盤帶、讓球如長眼般精準犀利找到隊友的妙傳,或者關鍵戰役與關鍵時刻的絕殺。
即便進入生涯後段,梅西也能繼續創造高難度的創意射門。最近一次像是10月底於歐冠聯賽對上以色列足球勁旅海法馬卡比(Maccabi Haifa),禁區中接獲新世代球星姆巴佩(Kylian Mbappé)短傳,看似輕鬆寫意地以外腳背「碰」入球門,成為該輪歐冠最佳進球。 當天梅西還外加1次進球與2次助攻而添加一項瑣碎紀錄,成為歐冠史上單場達到2進球2助攻的「最年長」球員。
因此要選出梅西生涯迄今最棒的一球,球迷可能像肯洛區一樣出現選擇障礙。不過長串名單中,一定會有2007年西班牙國王盃四強賽巴薩對赫塔費(Getafe Club de Fútbol)的經典入球:梅西在中場右路接到哈維(Xavier Hernández)傳球,擺脫包夾後一路盤帶挺進罰球區前,連續晃過多名後衛與出擊撲空的門將,在禁區勁射入網,徒留或跌坐草地、或仰天長嘯的對手們。
這一球的傳奇處,不只在於梅西的瞬間加速、靈活換檔、盤帶技巧及精確判斷,更難以置信的是球與人的流動,幾乎「複製貼上」阿根廷一代名將馬拉度納(Diego Maradona)的「世紀進球」(Goal of the Century)。
1986年6月22日世界盃八強戰阿根廷對英格蘭第55分鐘,馬拉度納盤帶後踢進的11秒移動與11次觸球,化為足壇不朽;並且經過2002年國際足總(FIFA)公開投票認證,世人再不用爭辯20世紀最棒入球為何。馬拉度納自己無法爭辯的,則是在4分鐘前,讓全球億萬觀眾目睹、只避開裁判一人的視線,以右手高舉打入第一球的「上帝之手」。
240秒內馬拉度納獨進2球,淘汰世仇英格蘭。他扛著阿根廷一路挺進,最終捧起大力神金盃,也拿下該屆世界盃最佳球員,自此成為全球足壇傳奇。
足球「祖國」英國從公學體制中發展出這項世界運動,但阿根廷城鎮的頑童充滿即興與想像,踢球只憑直覺,塞不進正規教育的條條框框。站在講求團隊與紀律的歐洲足球的反面,頑童就像彼得潘,總是長不大、也不該長大;因為一旦長大成人,野性天分就此消失。
街頭侷促與混亂的場地限制下,頑童為了把球控在場中,淬練出華麗的運球技能。天賦滿滿的男孩們,從遊戲中培養纏鬥能耐,也奸巧地不擇手段贏得比賽。馬拉度納手球打入英格蘭球門後,隊友一度猶豫不前,他馬上跟隊友說「快來擁抱慶祝,不然裁判會沒收進球!」所以戲耍對手的神乎其技,跟對個人毀譽滿不在乎的上帝之手,看似正邪兩立水火不容,其實都只是頑童的把戲而已。
頑童的不成熟,不僅指心理狀態,也是具體的身體素質。他們通常並不高壯,而是矮小精實又靈活矯捷,足以戲弄笨拙的巨人。馬拉度納與梅西身高都不足170公分,梅西更在11歲時診斷患有生長激素缺乏症。身材矮小卻天分傲人的少年梅西,讓巴薩「賭一把」簽下附帶鉅額醫療費的巨大合約;而當他們迎接13歲「少主」到西班牙時,見到的是身高不到130公分的男孩。
但長不大而永遠孩子氣的頑童,卻因為足球世代交替而出現角色變化。同樣球技華麗、充滿創意,也同樣短小精悍,可是本世紀的梅西,畢竟不是上世紀的馬拉度納。
球進啦!我要哭啦,上帝啊,足球萬歲!這是什麼進球?迪亞哥的進球!馬拉度納!原諒我的眼淚,馬拉度納,這是為了你這難忘的奔襲、為了史上最偉大的進球!宇宙小風箏,你到底是從哪個星球來的?你將眾多英格蘭人甩到身後,讓阿根廷握拳哭泣!
讓阿根廷為之哭泣,就是21世紀球星梅西難以企及之處。差別絕非技巧或天分,而是馬拉度納為20世紀阿根廷、甚至南美洲的人民,所刻下的生命印記與集體記憶。
1978年阿根廷主辦世界盃,兩年前兵變上台的軍政府,正對國內展開血腥肅清的「骯髒戰爭」(Dirty War)。將軍們踩在工人與學生的屍體上,舉辦這項盛大國際賽事。獨裁政權下踢球的主場球隊,第二輪還得靠著對手秘魯疑似「助攻」,在爭議聲中以得失球差分的比較淘汰同組勁敵巴西而晉級。雖然如此,堅持傳統華麗球風的主帥梅諾蒂(César Menotti),決賽中則貨真價實地擊敗歐洲強權荷蘭隊,奪下阿根廷第一座世界盃冠軍。
梅諾蒂在決賽前對球員耳提面命,入場時要望向觀眾席的平民,而不是包廂中有錢有權的達官貴人。他堅持冠軍屬於阿根廷人民、而非軍政府。但在本世紀阿根廷民主化與轉型正義的反思中,這座染上3萬名失蹤異議人士鮮血的大力神盃,難以抹去恐怖統治的創傷,更難代表純粹的足球。因此,即使用手球「偷了英格蘭人的錢包」,馬拉度納在1986年拿下的阿根廷第二座世界盃,更被廣大球迷所真心擁抱。
出身社會底層的馬拉度納政治思想左傾,長年致力於職業足球工會運動,跟拉丁美洲的左派領袖如古巴卡斯楚(Fidel Castro)、委內瑞拉查維茲(Hugo Chávez)交好,小腿上有切.格瓦拉(Che Guevara)的頭像刺青。有次他到梵諦岡與當時的教宗若望保祿二世(Pope John Paul II)會面,談到教會對世界貧苦孩童的處境感到憂慮時,馬拉度納說,「我看著教堂金光閃閃的天花板裝飾。於是我說,老兄,把這天花板賣了,做些有用的事吧。」
上世紀中期才脫離殖民的第三世界,在1980年代還掙扎於西方經濟剝削下的民生困頓,更受到軍政府等獨裁體制的政治壓迫。足球,就是阿根廷與拉丁美洲人民在絕望的政治經濟環境中,轉而從文化層面尋求解放與獨立的象徵。
進球與天分可以複製,但馬拉度納所面對的後殖民情境,並不複製貼上在新世紀梅西身上。千禧年後的全球化劇烈改變了足球的面貌,這並非頑童所能扭轉。
青年馬拉度納到歐洲踢球之前,在本土效力多年,為勞工階級的博卡青年隊(Club Atlético Boca Juniors)拿下一座冠軍,也創造了他與阿根廷球迷的深刻連結。1960~1970年代為巴西拿下三座世界盃冠軍的傳奇球王比利(Pelé),更是35歲前巔峰期都在巴西踢球。 梅西則沒有這樣的機會。就算阿根廷球隊早早注意到並網羅了少年天才梅西,卻沒有足夠資金負擔他的長期醫療費用,更沒有足夠資本與歐洲豪門競逐頂尖選手。
歐洲足球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由跨國衛星電視挹注鉅額轉播權利金,讓英、德、西、法、義等五大聯賽成為資本巨獸。以2018年為例,歐冠聯賽的轉播電視權利金高達27.5億美元,高出南美自由盃(CONMEBOL)近7倍;估計南美足球產業的市值,大約只有歐足的10%~15%而已。
歐足荷包滿滿得以全球建軍,2000年代五大聯賽的外國球員比例,高達20%~40%。一方面受到歐洲擠壓、另一方面受困於人謀不臧而嚴重虧損,一拉一推之下,南美成為世界足球的勞動力水庫。光是2013年上半年,拉美估計「出口」5,000多名球員,其中巴西與阿根廷就佔了3,000人之譜。
把青春奉獻給巴薩的梅西,與眾多拉美「小鮮肉」球員一樣,都是賺取外匯的重要外銷品。近年南美職業球會的營收中,轉賣球員就佔了4成的驚人比例。如同台灣最頂尖棒球員先往美日圓夢類似,拉美球員更早也更完整地被歐美、甚至東亞與中東等新興經濟體的全球運動勞力市場吸納,次佳球員才留在本土等待旅外機會。
烏拉圭左派作家、也是足球迷的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1970年代以《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The Open Veins of Latin America),描述南美社會數百年被殖民的困境。上世紀足球以文化象徵與認同,撫慰南美政治與經濟血管被切開後的痛楚。代表在地足球的馬拉度納,因此能夠扮演反抗壓迫的頑童;本世紀的拉丁美洲,卻連足球的血液都往外不斷賁流。全球化下少小離鄉的眾多頑童梅西們,被跨國運動產業塑造為名人商品,切斷與本土球迷的深刻連結,也讓去殖民成為世界盃足球場上終究難以企及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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