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耶誕節中午,新北市郭姓國三生為幫林姓乾妹出頭,持彈簧刀殺死管理秩序的隔壁班楊姓同學。憤怒的網友立刻肉搜、公開郭姓少年與乾妹個資,發動全民公審。失控輿論背後,是高漲的不解與恐懼──為何在案發前不久剛離開少觀所的少年能帶刀入校,對不熟的同學痛下殺手?為何少年犯如此凶暴?下一個受害的,會不會是我的孩子?民間發出「從嚴修法,懲治惡性重大少年」的呼聲。
超過半世紀,台灣逐步確立《少年事件處理法》裡「少年宜教不宜罰」的精神,近20多年加快修法腳步,重視兒少主體權,卻在一次次重大少年犯罪事件中面臨「少年犯罪保護傘」的抨擊。但犯下重大刑案的「凶惡犯」是否增加?《少事法》是否成為幫派吸收少年犯罪的漏洞?《報導者》分析過去10年數據,採訪第一線少年司法、教育人員及幫派幹部,試圖勾勒當今的少年犯罪面貌。
救護車警笛聲劃破洋溢歲末過節氣氛的校園,渾身染血、失去呼吸心跳的15歲楊姓男學生被緊急送醫。
楊姓學生雖一度以葉克膜挽回性命,但歷經兩天搶救,他的人生在2023年尾聲戛然而止。檢方相驗發現,楊的頸動脈、左胸遭刺6刀,右下背近腎臟遭刺4刀,幾乎刀刀正中要害。全案依循《少事法》由新北地方法院少年法庭調查中,將視調查結果裁定是否移送地檢署偵辦。
楊姓學生之死,引起全民的不捨、不解與憤怒。一名前線司法人員難掩驚詫,不具名地對《報導者》指出:「Practice makes perfect,刀刀致命是需要練習的。就算是成人犯,要順利殺一個人沒這麼簡單。當世仇站在你眼前,給你一把刀,你手還是會抖。這少年下手時手不會滑、受害者血流出後他追上沒有滑倒,他有多少次跟人鬥毆的經驗?在其他學校經歷過什麼?還有多少事情被掩蓋?」
Instagram出現以「制裁」為名的帳號,公布兩人及親朋好友的社群媒體。關注此案的LINE社群一開就爆滿,逾萬名網友發動公審,挖出郭生家庭破碎、涉入幫派,案發前幾個月剛因案被少觀所收容等諸般細節。新北地院以此舉已違反《少事法》不得公開涉案少年資料為由,要求社群媒體立刻下架貼文,並請網友勿轉傳以免觸法,引起民眾痛批「法律是在保護凶手?」
近60名家長、孩童也在1月6日上午於立法院門口快閃,為楊姓少年默哀,並在便條紙寫下期待,對於目前能否有效導正、追蹤觸法少年,以及對觸法少年的返校、返家、返社會作為是否出現漏洞,要求主管機關正面回應。
網友也透過「孩想陪你長大」Facebook粉專,號召在大選後發動連署,訴求政府正視對觸法少年的處遇能量不足,以及現行法規與法普教育的缺漏。例如人民難以理解未成年觸法者「前科塗銷」的目的為何?未滿14歲觸法不施以刑罰、14歲以上未滿18歲得減刑的年齡劃定是怎麼來?是否該訂定更明確的親子共同輔導機制,提高家長不配合的罰則?網友認為,主管機關除得對民眾釋疑,也應從國中小教育加強兒少對少年司法的認知,以免產生「未成年犯罪不會怎樣」的錯誤心理。
在各大社群媒體與LINE群組,從嚴修正《少事法》的呼聲不斷,認為該法對少年寬容過頭,只是助長少年的威風,讓他們對犯罪更無所畏懼,手法更凶殘、行徑更囂張,還將成為不肖人士吸收少年犯罪的「保護傘」。
就超過半世紀的《少事法》沿革來看,考量兒少腦部及身心發展尚未健全,其立法、修法精神,逐步從「教罰並重」轉向「宜教不宜罰」。對行為偏差及觸法少年的處遇,則從懲罰的角度,轉向為預防犯罪與預防再犯、重視兒少主體權的思維。法規設計上,有相當多輔導、教育先行,避免兒少過早被貼上司法標籤的措施。
這是否助長少年「我未成年,法律會保護我」的氣焰,引發更多、更凶殘的犯罪?
少年人口(12歲以上至未滿18歲)過去10年從176萬降到117萬,減少了近59萬。不過檢視近10年的少年犯罪數據,因涉嫌觸法被警方移送的少年犯罪人口率卻攀升;且有年齡層愈大、人數愈多的趨勢。
犯下重罪的少年,手段有比以往更凶殘嗎?涂志宏覺得不盡然。「現在資訊傳播很快,不像過去只能等到隔天看報紙,也沒有公共討論的空間。問問各位50、60歲的親戚,他們求學那時,青少年不也拿著西瓜刀、扁鑽鬥毆嗎?」
《報導者》研究發現,日本、韓國、美國也出現類似的現象──從數據分析,少年暴力犯罪的數量持平或持續下降,卻可能因數起殘暴的少年犯罪被大幅報導,讓民眾產生「少年犯罪增加、手段愈來愈凶狠」這樣與事實相悖的認知,並衍伸「調降刑責年齡」、「嚴懲少年犯」的呼聲。
★延伸閱讀:〈少年凶惡犯該不該用重刑?日本愛的法律、韓國刑責年齡、美國「超級掠奪者」的難題〉
- 與有犯罪習性之人交往。
- 參加不良組織。
- 加暴行於人或互相鬥毆未至傷害。
- 藉端滋擾住戶、工廠、公司行號、公共場所或公眾得出入之場所。
- 於非公共場所或非公眾得出入之職業賭博場所,賭博財物。
- 深夜遊蕩,形跡可疑,經詢無正當理由。
- 以猥褻之言語、舉動或其他方法騷擾他人。
- 無正常理由跟追他人,經勸阻不聽。
- 損及他人權益或公共秩序之行為。
- 無正當理由經常攜帶危險器械。
- 有施用毒品或迷幻物品之行為而尚未觸犯刑罰法律。
- 有預備犯罪或犯罪未遂而為法所不罰之行為。
最輕本刑為5年以上的重罪,將移送檢察官,並進入「少年刑事法庭」接受刑法審判。對於未成年人,《刑法》有不得處死刑、無期徒刑,以及得減輕其刑的規定。蔡坤湖也補充,「得」減輕其刑的意思,是法官量刑時把減刑納入考量,不是必然會減。例如,2010年震驚全台的翁奇楠命案,行凶時17歲的少年槍手廖國豪,就被依殺人等罪判處有期徒刑30年,目前仍在監服刑。
據了解,郭生在事發時正接受新北地院保護管束。新北市府教育局指出,郭生是三級輔導個案,學校、少輔會、警局少年隊早已展開合作,其餘背景與輔導細節不便透露。
而檢視這一連串對曝險、觸法少年的處遇,說穿了,幾乎都是在補原生家庭的破網。
一名住在事發學校學區的民眾對《報導者》表示,當地不少家長從事小生意,與孩子相處的時間有限,給了幫派趁虛而入的機會,不少學生因此成為被吸收的對象。
《報導者》記者採訪的幫派組織則透露,有些幫派會由幹部成立直播公司,吸引青少年來工作或是短期打工。這些年輕人多半負責一些簡單的工作,例如整理貨品、出貨、處理網路留言等鏡頭後的事務,讓他們既有薪資、也有地方可以待,感受到同儕的凝聚與支持力。時間一長,就能順利邀約他們入夥。
不過他們也說,現在年輕人不再追求以前的忠義氣節、不會抱持為社團、為公司(即幫派)付出的觀念。除了頂層幹部有不少是經歷過一清專案時期的壯年外,大部分擔任組織要角的,都是30至35歲的世代,30歲以下就很難找得到人。幫派現在也跟一般企業差不多,很擔心斷層問題。
而這幾年最有效率的招募新血方式是「給錢」,這在高調大幅擴張的竹聯幫明仁會身上尤其明顯,他們就開出高薪,將招募目標鎖定未成年人。
該成員說,當前就有個別幫派開出「每季3萬元」的補貼招募15歲少年,也就是每個月1萬元,就輕鬆吸引到國中生入夥。此外,該幫派還把所有犯罪分門別類,並標注上各自的價碼,例如打架、討債、砍人各是多少錢,敢開槍或是丟汽油彈等危險行為則會另外加價。在這類價目表中,甚至有組織會端出人體部位圖,每一個部位對應一個價錢,例如頭是近萬元、手腳各是數千元等等。
「現在幫派招募跟以前完全不同,比較是商業考量,對招進來的人來說就像是比較刺激的打工,可以領錢、又可以享受逞凶鬥狠的感覺,」一名幫派幹部解釋。
至於大眾時常認為幫派會要求少年擔刑責,該幹部亦表示,決定交由未成年來開槍或犯案前,有的幫派會請熟識的律師來解讀各式法條的管制範圍。操作上,多半是由高層點名或徵詢,少年主動說「我未成年我來」的狀況較少。
另一方面,也有一套「生死籤」制度,抽到籤的人要負責刑期較高的案件,但組織會提前支付安家費、承諾照顧親友和出獄後的安排。對組織而言,這些案件就是一定要有人去做,這種強制為組織犧牲的方式,是組織運作的主軸。
如何看待郭生的殺人案?受訪的幫派成員認為,這樣的少年原本就是幫派樂意吸收的對象,會是最底層的打手;也因為他年少、敢衝敢拼,對組織很有利用價值,很可能進一步坐大。
該成員分析,郭生會如此凶狠,極大機率是同儕效應的影響。當和他相處的人,時常傳遞一種「這沒什麼」價值觀,郭生就不會覺得觸法有多嚴重。尤其是像他這種血氣方剛的年紀,又為了女性出頭,自然更不懂得節制。
回頭看郭生的人格特質、破碎的家庭背景,恰好是幫派吸納的對象。少年犯罪重刑化,能讓少年心生畏懼,遠離犯罪與幫派嗎?
「我不太認為一位少年會因為《少事法》的懲罰(較成人犯)輕,甚至殺了人不會被判死刑或無期徒刑,就會去犯錯。」蔡坤湖說:「很多少年會參與詐騙、去公司會所,是因為那裡有很好的歸屬感。拿嚴重的殺人、販毒罪來說,有期徒刑執行時間並不短,就算減輕二分之一,還是可能失去自由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出來已經30幾歲,我不認為小孩子不怕,更不是這個個案關起來,其他個案就會怕。一般少年對失去自由是恐懼的,不是我們現在做得不夠重。」
涂志宏說,當少年無法從家庭找到歸屬,在學校也沒有支持,「他只好往外發展,不是宮廟,不然就幫派了。」失功能的家庭,通常經濟壓力特別大,孩子會比較早社會化,他們會去想,要用什麼方法可以幫忙家裡?於是就賣毒、就當車手,而網路暢行提供了這些環境,毒品、妨害性自主、加入組織犯罪,都源自一開始的源頭──沒有家庭支持。
涂志宏以多年來的經驗與見證指出,受刑人愈受酷刑、愈被隔離、愈被社會投以不屑眼光,這些人將來回報給社會的,絕對不是慈善。很難立即見效或被量化的輔導工作,是最重要的教育核心,卻已被慢慢遺忘。他相信各級學校都還有熱情的老師,只是乏人支援。「他們(指老師)也有家庭,把自己搞垮了也不對啊!抱著處理多少(學生問題)算多少的心,成效都不會太好。」
案發後,行政院召開跨部會議,檢討學生的違禁品檢查機制、從少年觀護所或感化教育返校的學生如何銜接與輔導、對家庭的協助等等。教育部緊接著召開校園安全諮詢會議,定調檢查書包將分為例行與緊急兩類,過程全程錄影;將補充輔導與校安人力;檢討高關懷學生過渡性中介教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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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亦沉痛表示反對廢死,「只有嚴刑才能真正遏止遺憾再次發生。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不相信窮惡極惡之徒會有教化可能,如果有,為何社會案件層出不窮?我們一時的慈悲心,只會讓少數人為所欲為、有恃無恐,反而傷害一般大眾的權益。」
民怨沸騰之際,教育與輔導的理念,都不如失去一個孩子的痛楚來得真切。憤怒需要出口,既然在台灣揭露涉案少年的個資違法,網紅「小商人」將這對乾兄妹的臉放上紐約時代廣場的廣告看板,獲得數萬網友的叫好與掌聲。
選擇以牙還牙的痛快,或嚴刑峻罰嚇阻,或等待教化種子發芽?當前的台灣社會,正被多股情緒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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